14 榠楂定情(1 / 1)
八月二十四日康熙回驻热河行宫;九月初三,奉皇太后一同由热河起程回京;初十,奉皇太后回驻畅春园;二十四日,奉皇太后自畅春园一同回宫。
自八月开始康熙整日愁眉未舒,朝廷上下个个焦头烂额。八月,福建漳、泉二府大旱,颗粒无收,运江、浙漕粮三十万石赈之。九月,查出户部亏蚀购办草豆银两之事,此事已积十余年,历任尚书、侍郎凡百二十人,亏蚀至四十余万。康熙宽免逮问,责限偿完。冬十月又查出江南亏空钱粮多至数十万两,因康熙数次南巡,地方挪用。
康朝贪官墨吏横行的现象愈发严重,吏治腐败,税收短缺、国库空虚。发生了天灾人祸,户部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从那些贪官口中抠银子,简直就是与虎谋皮。这得罪人的差事自然也落在了掌管户部的四阿哥身上。他作风深入,洞悉下情,刚毅果断,‘铁腕皇帝’的风范已经初露端倪。只是每次见到他,都是越发的憔悴。
今日康熙下了朝后,便和太子、四阿哥、八阿哥、户部尚书穆和伦在东暖阁议事。我上完茶点,匆匆退了出来。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不大。我站的地方就是当日与十三阿哥对诗时四阿哥站的位置。这里可以俯视到整个紫禁城的东面,这人还挺会找地方。
冷风吹过,我低咳一声,束了束衣领。今天是个好日子,可是这个好日子让我心烦。
入神中,‘嘎吱嘎吱’靴子踩雪的声音由远及近,没有心情去看,随他是谁。
“雪挺大!”
“是。”原来是他。我依旧看着远处。跟他我总是强调不要见外。
“时间很快,又是一年。”
“是。”
“今天是十月三十吧。”
“是。”
“今天......”
“是。”我侧头微笑。他离我很近,眼睛依旧那样美,像雨后草原狼毒花上的露珠,曾经何时开满了屋院,藤萝舒展,曲径通幽......
淡淡沉香,空灵的伫立后,留下的是团雾一样的背影。“这个给你。别把病气传给皇上。”我接住他反手甩给我的荷包,诧异他什么意思,心想你才有病呢,但最终也没敢礼尚往来的回一句。
“王爷!生辰安康!一切平安!”
“你也是!”
风依然在吹,迷了落雪,降了枯叶,冻了流水......
很多年后,我虽丢弃了荷包却无法忘掉那五爪正龙蟒袍上唯一的沉木香的味道......
锦缎的荷包绣着梅花,里面是一味药材,凑在鼻头嗅了一下,原来是榠樝,能消痰、解酒、顺气、舒筋、治疗支气管炎、咳嗽。他不是孙猴吧,现成变得,还是一早就揣在怀里,等着我咳嗽。看来对此人的能力,我要重新审视一下了,绝非一般天子。
“啧,看点儿路!”我皱眉抬头望了一眼撞我的人,具体说应该是我撞他。我端着茶盘刚从乾清宫出来,没注意与迎面而来的魏珠撞了个满怀,还好没有打碎茶碗。“小兔崽子,你看着点儿,那两窟窿是摆设啊?鬼催你,阎王爷打赏?”
魏珠一脸委屈的给我请了安,陪笑道:“姐姐,是您撞我的吧?”
“你放......”我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咽下脱口而出的‘屁’字,“着急麻慌的干嘛去啊?”
“人有三急吗?刚才就想去的,万岁爷宣徐尚书!就耽搁了。”魏珠嘻嘻笑道,说完还‘咝咝’叫了两声。看他确实憋得紧,还真想逗逗他。
我瞟了他一眼,不屑道:“鬼说什么啊?万岁爷宣徐尚书耽搁你方便啦?”
“哎呦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要命的?不行了姐姐,我受不了啦?”
“等等,徐尚书可请到了?”我拦着他不让走,看这人憋急了会不会跳墙。
“哎呦好姐姐,这没办完差,能空下来吗?您快饶了我吧?起开!”
我左挡右挡,看他一面作揖一面跳来跳去找机会从我身边挤过去,还真有动物园逗猴的感觉。忽地魏珠脸色一正,冲我翻了个白眼。
“臭小子,长出息了,还冲我翻白眼,你再吐个沫儿瞧瞧。”我一脚伸过去,佯装要踢他。
他顾不得闪躲,朝着我身后请安。我来不及伸回脚,触到他的外衫。心想不好,这般不成体统,今天要挨罚了。忙转身请安,且看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站在屋廊下。
四阿哥双眉起褶,抬了抬手,让我们起身,八阿哥面无表情,十四在他们身后撇嘴忍笑。
魏珠行完礼趁这个机会溜走了,我刚才那一出声情并茂,动嘴又动脚的演出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四阿哥平复了眉头淡淡得说:“快走吧!徐元正早就到了。”说完提步而去。八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跟上,朝乾清宫方向走去。徐元正是刚提拔的工部尚书,康熙四十八年进士,二十几岁年轻有为,估计又是兴修水利的事情了,缺钱?!怪不得他眉头皱得像馓子。
晚上回到房里,拉过枕头半倚在床上,手上掂量着那个荷包。荷包的背面还绣有四个字‘见心见性’,遒雄劲健,行气流畅。这是他的字吗?这么好,柔媚中含有刚强之气,可谓绵里藏针,字如其人,正合了他的性格,扮猪吃老虎。我笑着摩挲着这四个字。
最近几夜睡得都不是很好,早上当值,强撑着精神,就差拿根牙签支住眼皮了。头又重又晕,迷迷糊糊的往回走。
“又在发呆?”此人莫非练过绝世轻功,走路怎么跟猫儿似地。我本想着抬头给他请安,头抬得过猛,眼前一片漆黑,身子后倾,倒退一步,下意识伸手去扶什么,一只大手拦住了我的手臂。我挣脱开十三阿哥的手,尴尬得扯动嘴角轻笑笑说:“谢十三爷了。”
“眼睛怎么肿得跟核桃似的。”
“缺觉呗。”我撇撇嘴,心想哪有你们富二代生活滋润。
“能这么说话就算清醒。昨儿没睡好?”
“晚上冻得睡不着,奴才们的屋子哪比得上主子的,可冷呢。”我点着头满脸的委屈,俨然一副可怜见的小妇人形象。
“前两天精神不是还好呢吗?有人让我提醒你那天那事儿不能再有了,让人看到倒霉的是你。”
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不由怒从中生,撇开目光道:“真有劳了王爷还劳您跑一趟告知奴婢规矩。王爷最近应该挺休闲的吧?”
“你这什么话,四哥什么意思你不懂啊?”十三阿哥无可奈何的表情告诉我他这个传话人有多么无辜。
看来我也没有必要滥杀无辜,乖乖的感激涕零的接受人家四哥一片好意就行了。
“让人看到,倒霉的是你。”
“知道。”我嬉皮笑脸的应承着,道着万福,“那有劳十三爷转告王爷,梅林谢过大恩啦。”
“我不管,自个说去。”
“好,您把四爷叫来,我说。”
十三嗤嗤笑着,无奈得微微摇头。我微笑的看他,想问些关于他的事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无奈别过脸去,用指甲拨弄着衣服前襟上的盘扣。
“有什么要问的直说吧。”
“太多了,不知道从何说起。”十三哪都可爱,就是太实诚了,干嘛一语道破。
“那就从你心浮气躁说起吧,相由心生,有些事儿得自己化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真不知道该不该趁此机会夸夸他们哥俩好,知无不言。愤恨的继续拨弄盘扣掩饰情绪,随口道:“奴婢知道。见心见性!”
他低笑,总感觉像是嘲笑我,流光熠熠闪烁在长睫下,笑意溢出唇角。我只能感叹这哥们长得真不错。
一阵阴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伸手触及耳旁被风吹起的碎发,回手拈起身后树枝上几日前飘落的至今未化的雪,捻着手里的雪,看它在手中渐渐化去,我以礼告退。
康熙五十年入春。
今年是选秀之年,选秀由户部主办。四阿哥更忙了,不仅要替他皇上老爸东拼西凑攒银子救灾,还得兢兢业业旬小妈’,我是想一次笑一次。
八旗秀女,每三年挑选一次。挑选秀女的目的,除了充实皇帝的后宫,就是为皇室子孙拴婚,或为亲王、郡王和他们的儿子指婚,重要性自不待言。除了选秀女外,还要选宫女,宫女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是供妃嫔们役使。宫女是在内务府包衣佐领下的女儿中每年引选一次,由内务府主办。前任梅林就是这样进宫的。八阿哥掌管内务府,把梅林送进宫当宫女是很容易的。
一日早上整理收拾妥当茶具,与苏娅交了班,就匆匆往住处走。昨晚轮我守夜,一宿没睡最是伤人,我要好好回去歇一下。刚出茶房,未走几步,便听到后面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那二位大爷,我盈盈上前请安。十三阿哥笑让我起来,大家僵了数秒,四阿哥淡淡说:“聊两句。”说罢前行,十三阿哥和我跟在后面,行到僻静处,他负手站定,背对我。十三阿哥走开几步,在远处打量着四周。
沉默片刻,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冷寂,深吸一口气,说:“王爷!有什么要聊?”
“看到了?”他到开门见山,我却莫名其妙。这又哪跟哪?
他‘啪’的一声,指头弹在我的‘梅花’上,我捂着‘梅花’委屈地叫道:“您轻点儿。这是宝。”他嘴角扯了扯,说:“那味药。”
我揉着被他袭击的‘梅花’,道:“我认识榠樝。《本草纲目》中称为木瓜;《诗经》中又称为木李,‘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一字一顿的蹦出后面的三个字。
他用指背沾拭着我鼻头上渗出的汗,我瞪着眼睛望着他,我已经对谎言丧失了抵抗力,真假难辨。狠狠地咬了咬下嘴唇,品尝着口中的血腥味儿。 “木瓜,琼瑶,来往才是礼数。君爱桃李花,桃李花易飘。拈花向湘神,王爷心太多。奴婢有资格考虑吗?”
“当然。”
当然?这太轻率了,回答过于干脆。
今日阳光和煦,我让苏娅他们把干花拿出去晒一下,自己在一旁寂静处整理着去年晒干的茉莉花,百无聊赖轻吹起了口哨。
“喂。”一个声音在我身后想起。我受惊的闭上眼睛,鄙视此人的恶作剧。
“您大安啊!”我袅袅起身,向身后行礼。手中捻着几朵干茉莉。
“行了,别虚礼了,也没几天了。”他随意的坐在廊子上,靠着柱子目视前方。总感觉此人今日愁容乍现,怕是卸去了往日的不羁,这才是真面目吧。
“十三爷,就您一人?”
“四哥没我闲,我从永和宫来,路过。”
“我可没问这些?”我苦笑笑,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道就不转移话题了。
“害什么臊啊?回头我转达你的美意。”
“谢谢您。”我微点点头,“现下您这么善解人意的主子真难找。”
“拍马屁而已,以后还要请嫂夫人在四哥面前多多美言啊。”斗嘴的下场就是我最担心的事儿被人当笑话说。
“您说笑了,找错人了?”我继续拨弄着茉莉花,一笸箩的东西四分五裂。
“行了,别不好意思了。我先走了,美意一定传达。”身后是衣服唆唆声与脚步的渐消声。
宫内静幽依旧,阳光穿越慵懒地白梅花一片,照耀摇曳的枝条袅娜生姿,风里飘浮着白梅的甜香。张开手掌,手心里躺着掉落的梅花瓣,金碧辉煌的殿外静谧中煎熬着愁绪笼罩着三月飞雪,白雾迷蒙,茫茫一片。悠扬的笛声仿佛响起,飞扬的唇角,张扬的微笑和眼底压抑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