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1 / 1)
现在让我闻这一炉,闻到哪一味,挑出来按顺序放好。”说着拿了一块香料碎屑压成的香饼,在歆儿鼻尖晃了晃:“你闻这味道美不美?”
素盈这时候从外面回来,见到这两个年轻人的样子,轻柔地唤了一声:“忘机!怎么回事?陛下站着,你竟敢坐着……”
歆儿嘻嘻笑道:“没事。”
“有事。”素盈的口气隐隐有些严厉,忘机急忙站起身退到一侧。歆儿不想她为难,就势坐在忘机的位子上,手里拨弄着那些香料岔开话头:“娘娘有这手艺,为什么不时常消遣。”他又大大地吸了一口,说:“这么温柔风雅的事,才和太皇太妃相配。”
素盈拨了拨炉里的香,立刻腾出一片新的味道,与刚才的大不相同。虽然还是夹着一丝甜甜的味道,却别有一种幽深得令人心酸的风情。香气晃了晃,恰好将她的侧脸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美丽。“有的人学了一技之长,一辈子受用。有的人学了,不过用在一时,用过了,再没那份心思。不止心思,那时的一切,都没了。”素盈说:“我学的便是这样徒增伤感的一时之长。”
好像又说到不该说的话题……歆儿闭上嘴,用心地闻那迷迷蒙蒙的香气,闻着闻着,忽然说:“娘娘,我要立忘机为皇后。”\
素盈一点没有惊讶,平淡地说:“不行。”\
歆儿对她的回答也没有惊讶,微笑着说:“能行的。忘机聪明,善良,也懂道理,能当一个好皇后。”
素盈只是看着他苦笑。歆儿不慌不忙地说:“娘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一个皇后是否聪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出身素氏,有显赫的家世和有力的父叔兄弟。这样她才能保障后宫的稳定,积极地辅佐君王。这就是娘娘从小听到和学到的道理,对吧?”他注视着素盈的眼睛,说:“可这是不对的。如果只是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威震六宫,那么干脆在后宫设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后难道不是我的妻子么?不是与我偕老之人么?要我说,她是什么样的家世并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么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给她,我也可以改变她全家的命运。但是,如果我的皇后不是忘机,有谁能把她变成忘机呢?”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素盈的口气有些失望。
“在娘娘看来,正是天真吧。”歆儿没有生气,笑着说:“可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很简单但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先人遗忘了这么久。”
“不是忘了。是不想把心爱的女人留在一群素氏中间,害了她。”素盈微微笑着说,“素氏,可不容陛下这般小觑。将后位交与外人,这样的羞辱素氏绝不能默认。陛下想要害死忘机吗?如果真心喜欢她,或是媛或是嫔,封作什么不可?以后长长久久地宠着她就好。”
“那样才是真的害了她。”歆儿镇定地望着忘机,说:“既然要引出她的锋芒,为什么要她变成一只一掐即死的黄蜂,而不是一柄慑人的利剑?”
素盈正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少年的眼底寻找些什么。“这样喜欢冒险,是像谁呢?”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退步:“我劝你,你也不会听吧?”
歆儿大喜过望,“我一定要让娘娘看到另一种帝王和皇后。忘机,你说呢?”
忘机却扑通跪倒:“可是,陛下,我无法成为皇后——即便变成利剑,我也无法震慑别人,只会伤到自己。”
“忘机!你怎么能说这样泄气的话!”
“陛下,”忘机笑笑说:“罪臣后人得到如此垂青,唯有性命相报。可帝王婚姻从来就不是二人之间的事。陛下已有太多举动不受常规拘束,世人已无法揣摩陛下的动向。在这一件从开国就不曾有过分毫偏差的事上,恳请陛下向世人妥协吧。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再一次觉得,主宰他们的是一个荒唐而随心所欲的天子。”
歆儿张了张嘴,有些不甘心,却没有勉强她:“那么就依你说的好了。”
外姓被册封为一品的昭妃,是王朝史上第一次。同时受封的还有睦嫔白氏——开了册封异姓的路子,歆儿也没法将荣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拒之门外。
昭妃到太皇太妃跟前敬茶时,素盈似有意似无意地夸了一句:“昭妃娘娘好巧的心思。答应嫁他的第一个瞬间,就让他服服帖帖听你的。没要那个烫手的后位,倒让他欠了你一份心意。”
忘机不置可否,笑笑说:“娘娘居然没有反对圣上的主意,反而是妾没想到的呢。”
素盈一边喝茶一边凝神想事,想着想着笑起来:“因为他的口才太好,把我迷住了……我好像,已经习惯欣赏他别出心裁的举动。阿寿是非常难得的君王,跟着他的思路,总会走到一片意想不到的开阔地。这一次,我竟然对他描绘的、没有素氏皇后的未来,有一点点好奇。”
“但那终究是不可能的,对吧?无论是宫里还是人们的心里,素氏跟后座已经无法分开。告诉世人皇后将不再是素氏,与告诉他们大地将翻覆有什么差别?”
忘机以为这位久在宫廷的太皇太妃一定会点头说:“没错。”但素盈没那么做。她宁静地、深深地看着忘机,悠然说:“谁知道呢?你有机会验证,可你错过了。”
忘机怔了。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也不觉得太皇太妃说错了什么。但是,太皇太妃不是应该比所有的人更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传统、什么是必须保存的东西吗?她应该是皇帝的规束者,而不是被皇帝牵着走……
忘机看着她清凉莹澈的眼睛,忽然觉得里面闪烁的全是危险的火光。“娘娘,你好像有一点变了。和初回来时的你,不太一样。”忘机怯怯地说:“这样……好吗?”
太皇太妃笑了笑。只有笑容还是一样的平和。
阑珊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娘娘,每个人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呢?谢胜有时这样想一想。然而在宫廷里没有什么“永远”,就像歆儿常常评论别人时说的:“她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即使她应对宫廷事务十分老练,总会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袭来。
垂佑二年九月,西国传来伪太后的死讯。
忘机应歆儿召唤,一大清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观枫。一片黄栌与红枫之间,她素白的身影从容闲适。宫人们将干枯的香叶拢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炉温酒。朽叶的幽香和酒香缠绕在一起,弥漫成满园奇异的气息。
“听说是头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骤的看不见,只折腾了一天就去了。”歆儿就着瑟瑟晨风饮下一杯热酒,说:“我从未承认伪王是另一个国君,当然也没有遣使吊唁、受赠遗物之说。”
忘机拾起玉筴,从没有燃尽的叶子中拨出一枚奇迹般轮廓完好的红叶。
“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她一边把玩红叶,一边说:“为什么我觉得她不是病逝?”说着手指一弹,完整无缺的红叶立刻碎得千疮百孔。“不是亲生的母子,无论在外人眼中如何其乐融融,转过身,还是会各自打算。伪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约对她的指手画脚再也忍无可忍了——真奇怪,我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西国来了使者通报死讯,俨然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国家。”歆儿说,“据说那位使者,还带着一封交给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着忘机,坚决地说:“事关重大,我会亲自问她。你别过去插嘴,就在这儿焚叶煮酒,等着我。”
忘机侧过脸看了看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这里的宫廷也有一对没有血缘的皇帝与太皇太妃。也许心里冒出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平日积攒了太多不好的预感……
玉屑宫前一带枫树火红如烧。歆儿远远就看见素盈带着几个宫女拾叶。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闲,边想心事边信步,走出很远才有一次弯腰,可捡起落叶就再不离手。歆儿看了一会儿,恰好身旁枫树摇落几片干净的红叶到他脚边,他捏起那些叶子走到她近前,打趣问:“娘娘攒许多落叶做什么?难道要学‘红叶题诗’?”
他与素盈说话随便惯了,素盈从来不恼他,今天却作色道:“这话也能乱说?”歆儿嘻嘻一笑,说:“九月的泰陵栌环松绕,满山深翠金黄之中点点枫红,一定美不胜收吧?”
素盈捧着满掌红叶,静静的目光掠过树梢直上云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层浓霜,赤红的枫叶落在上面,美极了。”她说罢向歆儿笑笑,“京城还没有落霜,可我却觉得更加寒冷。进去说话吧。”
他们两个走到玉屑宫里,刻意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跟进来。歆儿开门见山地问:“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边来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认。
歆儿是有备而来,笑笑说:“可我听三宰说,他们已经有了使者的从人亲口交代的供词。使者往来时暗传书信,不报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谍。西边与我们是什么关系?留着他们送来的密信,无论内容是家事还是国事,都是一桩祸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还是把信交给我。”
素盈也笑了笑,“这可难住我。我手里的确没有什么信。至于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现在我床头、来路不明的东西——早已被我烧了。”
“娘娘做得这么干净,看来信里提到的是真的……”歆儿眼中聚起一层似冰的迷蒙,“娘娘生过一个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问:“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
“我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