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母亲是你无法选择的一世情人。(1 / 1)
李晚走进西屋,悄然地跪在了小云的身旁,没有言语。她看到在母亲的床边,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显然是小云带回来的。小云头也没有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晚的解释。母亲有时候爱喝酒,尤其是没喝过的酒,我就带了两瓶清酒。她不会吸烟,但偶尔想起来,也会偷偷吸几根的。至于这个袖珍版的《圣经》,那是给她去镇上聚会时候用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很信基督的,但又没长性。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看到那两本黑色肃穆的《新约》和《旧约》,每次我都会反胃。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对信仰性的东西,天性排斥,感到害怕,后来她就不信了。小云摩挲着一只钢笔,她说这是英雄100的型号,母亲虽然认识的字有限,但很爱写字。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她还亲自给我写信。你在院子里,看到房子的外墙上的大字了吧?那不是村庄的宣传标语,是我妈自己写的,她就是如此的特立独行。小云又说,至于为什么是英雄100,那是因为她见过一位小学校长,曾经来家访,用的就是这款钢笔,也许因为看到校长的漂亮笔迹,爱屋及乌吧。你要是给她一只Parker或者Mont Blanc的钢笔,她肯定会大怒,说这是什么玩意,花里胡哨的,哪像是正经读书人用的东西?她又拿起那块不大的玉坠,解开红线的结,动作轻柔地系在了母亲的颈项上。她说这么多年来,我有很多东西,想要送给她,但却许多年没有回来。她就是这样,每日望着太阳东升西落,望眼欲穿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她还想要坐一次飞机,因为那也是她的梦想之一。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像我一样了解她,她把我教导得如同她的翻版,但我却辜负了她。
我知道她喜欢尝试新的东西,她的性格,是那样的细腻绵密,而又变化无常,这些都不适合农村的传统规范。所以她一生都不喜欢家乡,客观地讲,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乡。假如她不是生在农村,或者在年轻的时候,不是错误地来到了这里,又或者不是为了将就我和姐姐……但她的心一软,转眼就是三十年过去了。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她生在大城市,不是成为艺术家,就会成为女强人。我知道她的内心对于嫁给父亲,始终耿耿于怀,一辈子都没有变过。因为父亲从前是个烂赌鬼,在姐姐出生的时候,他还在赌桌上。后来改邪归正,两个人的性格,也是南辕北辙。
所以有时候我常说,越是牢靠的关系,就越不牢靠,因为彼此会要求完美,容不下一点瑕疵,最终总会崩溃。越是不靠谱的关系,就越是靠谱,因为经历了分分合合,太多的藕断丝连,总是会念着彼此的好,所以总是能够将就下去。所以常言道,天作之合总会天各一方,而那些怨偶,却能够日日相对,白头偕老。大概,母亲和父亲就属于后者吧。这时候,小云把李晚拥在了身边,另一只手握着母亲枯枝般的手,轻声地对着母亲说,老妈,这个姑娘就是您的儿媳妇,你还满意不?好吧,我知道这辈子,不可能有你完全满意的儿媳妇的,事实上,你也从来没对任何人满意过。就算是对我,你也只是过度的爱,但又掺杂了很多不满意,不论我做得如何努力,都不能令你真正满意。从小到大,皆是如此。至于儿媳妇,估计也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是想要抱孙子吧。如果你还能骂我,你肯定会说,不就是生个孩子吗,你怎么折腾这么多年也没完成?好吧,现在您看到儿媳妇了,什么事也得一步步来,将来总会有孩子的。李晚感到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小云的身子有些发抖,像是很冷。
小云从墙上摘下两个草编的蒲团,一个放在了李晚身下,自己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转身靠在了母亲的床前,小云握着母亲的手,摊开给李晚看。母亲常说掌纹乱,代表着命运多桀,她就是如此,我也和她的一样,看,这里还是断掌。抚摸着母亲干燥粗糙的手,小云又给李晚讲起了母亲有趣的事。其实母亲很好玩,有时候比我们还像小孩子,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两个人出去放鞭炮,比我兴致还高。元宵节的晚上,她就会去冰上去玩,有一次她闷闷不乐地回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始终不说,原来是在滚冰的时候,头上磕了个大包。她撅着嘴,背着脸坐在家里,就等着我去哄她呢。夏天或者秋天的时候,在田地里做农活,她总是在田地的两端都放上些好吃的,有时候是几粒西红柿,有时候是几块月饼。但她总是用这种微薄而甜蜜的举动,鼓舞着姐姐和我,还有她自己,在艰苦的劳作中。当然有时候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便是天气晴朗的白天,她也可能从田地里甩手回家睡觉去。太后、小姐、丫环、嬷嬷……许多种复杂得不可调和的人格,全部都驻留在她心中,她就是如此。
说到这里,小云又转过头来,对李晚说,你从前看到我的别扭性格,大概就是她的样子吧。所以我很害怕,将来年纪大了,也变得像她一样,变得反复无常,我从前也很害怕,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孩,我甚至害怕婚姻。我始终没有走出母亲的影子,尽管我许多年没有回来,尽管你只看到过坚强的我,温柔的我。但是只要母亲还能说话,用不了三句话,她就会把我的人格彻底摧毁,又会变成那个无助而自我否定的懦弱的我,任何外在的成就与光环,都不能使我在她面前产生丝毫的自信。但我深爱着她,爱她把我生下来,为我换尿布,在我出水痘的时候,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上学前为我做蛋炒饭,为我筹措学费,为我买了奢侈的自行车……几十年来,她的生活的中心就是我,这叫我如何不爱?我找不到不爱她的理由。但我又害怕,害怕我只是她的生命的延续,在重复着她命运。但我越是害怕这种命运,越想要逃离,但却最终又发现,我越是逃离,我走过的人生轨迹,就越加的和她相似。这更像是一种悲剧性人格的宿命。
李晚看着陷入回忆中的小云,她从前只是感到小云内心,仿佛存在着一个不可触碰的黑洞。如今小云亲自给她揭示开来,却是这样琐碎微不足道,又是如此惊心动魄。李晚忽然有些明白小云之前让她这次从老家之后,再作决定的真正意义了。小云对自己没有信心,她觉得有些东西,究其一生都无法改变了,她怕将来自己会变成母亲的那个样子,更怕她和李晚两个人会变成,既深爱又折磨着的怨偶。李晚无法言语,只是在凝视着她。小云好像觉察到了李晚的目光,恍然自己的失态,回复了些情绪。有点无奈,又像是坦白地说,你看,其实对做女人这个命题,我可以更加驾轻就熟,千娇百媚的性格,也都并不困难。母亲在这方面,给了我丰富的经验,甚至有些过度的经验了。你从前接触到的我性格比较孤僻,或者说僵化得有些教条的女性形象,是因为从前的我很不屑。我从小立志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这个命题,对我来说更加困难,尤其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说罢耸了耸肩,给了李晚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小云又说,女人的性格就像是花朵,需要繁复的花瓣,艳丽的色彩,这都是造物的“巧”的层面。她又说,男人的性格就像是刀尖,需要千锤百炼的质地,煅烧后的冰冷淬火 ,这是造物的“力”的层面。
事实上,小云对着母亲说的许多话,她都没有丝毫回应,她始终处在弥留状态,直至三日后安息之时,也未能清醒片刻,连通常的回光返照也没有。李晚感到非常遗憾,不仅为着小云,也为着她的母亲,为着这对深爱着彼此的母子。尤其是看到小云那种悔恨自责的表情,她就更加的心痛。反而是小云在劝慰她,小云说,这样也好,就让她带着对我的不满离去吧,她只记得在最后仍是我的错,这未尝不是她的骄傲。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来背负。最后她剪下了母亲的一缕头发,装在了香囊之中,戴在了自己的颈项上。她说,我的身体乃是她所赐予,后来我成了她活着的目的,所以对于母亲来说,真正的安息之处,就是留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永生永世。时隔很久之后,小云又对李晚说起,我从前说你是第一位我所梳妆的女人,但我说谎了,你并不是第一位,最初我是给母亲梳头的。但你将会是最后的一位。
丧葬的仪式,异常的严肃,这种严肃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李晚看着小云整夜地跪在外面的灵堂,那种严肃是真正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出灵的那天,伴随着唢呐的呜咽,抵达了云家祖坟之处,直到母亲入土安息的那一刻,小云感到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已然死去,却又有一些新的东西住了进来,永不再离去。李晚看着小云,感到有了一些不同,好像更加的沉重了,仿佛她的生命又增加了重量。她会带着母亲的那一份生命,努力地活下去吧。
临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给小云和李晚送行,李晚初次遇到这种阵仗,有些手足无措。小云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给她以无声的安慰,平淡地对着父亲说,今年的春节,我们会回来的,李晚爱吃海带和鱼,你可要多买些呢。小云爸表面上还是黑着脸,但李晚看到了他那舒展的眉头。李晚最后又抱了抱云鹭,不知是自家姐姐的缘故,还是感受到了姐姐对小云的关爱和理解,李晚感觉对云鹭特别亲厚。
回到B市,李晚恍如隔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第一次对B市的车水马龙,感到了陌生和冰冷。但她内心却有异常的激动,关于小小云之前提出的问题,在老家,她已经思考了许多遍。李晚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小云说,未来是一个很长的期限,我不想承诺未来的我会怎样,但我现在就希望和你尝试走下去。也许在前行的过程中,我会被各种景色所迷惑,或者说偶然地走神,但你要相信我,我会始终记得云家祖坟的路。我在那里对着母亲说过,将来要去地下陪她的,尽管她并不一定会喜欢我。也许我并不像你那样善于内省,但我也分得清优劣。你的内心,有着甚于女人的细腻温柔,也有着男人都无法比拟的坚毅。你将会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我,也会像密友一样懂我、宠我……
李晚的表白宣言,被手机铃声打断,那是任致远的电话,约她去参加一个晚宴,李晚拒绝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也许以后都不会去了。任致远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好吧,我知道了。没等到他挂断电话,李晚又犹豫地说了一句,那我以后还能去看望潇潇吗?任致远轻笑起来,乐意之至!想必潇潇也会喜欢。任致远的风度,小云也有些钦佩。
小云看着她挂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给她,李晚却一把将她也拉进了车里,娇嗔地道,你要再不去我那里,你养的那两株XL型号的绿植,就快要枯死了。还说休息后,晚上就去找朱眉夫妇,打探江枫的订婚八卦。小云没奈何,只好从了她,谁叫今天的自己,恰好穿了女性的人格。
(—THE·END—)
2009/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