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走过人群,把所有的嘲笑遗落在背后。(1 / 1)
历经许久筹备的「焚沙」,终于要营业了。据男侠说,没什么形式主义,只邀请了一些朋友。但小云不这样想,依着中国人爱凑热闹的恶习,朋友带朋友,最后的人数不会少。她一个人去得比较晚,心想把数码打样的《不存在的爱人》留下,就离开。
小云悠然地散步而来,沿着院落外围墙和铁艺栅栏,被老树遮住了阳光,围墙的红砖泛着新雨后的艳丽,青苔很随意地攀附着缝隙。走在这样的路上,只会感叹太过短暂,也许是记忆太过漫长。这样有韵味的院落,残存下来的老厂,如果改造成车库风格,或者复古风格的咖啡吧,都会更有味道吧。不过男侠他们两人的审美,还是更偏爱现代风格。
三三两两的人群,散落在院子各处。每个小圈子讨论的话题,都不尽相同。她稍稍听了下,还真是五花八门,电影、黑胶唱片、独立电影、现代舞、行为艺术……客人的组成结构,也很多元化。小云来到店内,签到处签了名字,并领到了个幸运号码。在人群中搜寻着主人的身影。以吧台为中心,正在举行着主题沙龙。主持人是搞先锋话剧的导演吴语。小云听了听,沙龙的主讲已近尾声。吴语是个舞台道具和特效的狂热分子,小云的兴趣不大,她更注重于剧本和表演这些原始要素。
沙龙已结束,吴语开始了抽奖环节,听身边的人议论,幸运奖品是店主人的贵宾卡。小云不感兴趣,转头要离去,却听到喊着她的号码。她犹豫了下,还是向吧台走去。吴语是个矮的胖子,留了艺术家特有的长长的脏脏的头发,整体看上去有些猥琐。小云没说什么话,等着拿到奖品然后离开。但吴语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他注意到了小云手中的书籍。试探着问她,这是您刚刚在焚沙选购的书吗?小云简短解释,不是,这个是要送给主人的礼物。吴语又问她是什么书。小云看着外围的人群,似乎也有了好奇心。只好耐心地解释,这是我写的一本书,但并没有出版,准备送给焚沙的。吴语好像对这书产生了兴趣,又问书的内容。其实不仅是吴语,下面观众中,不少认识小云的人都来了兴致。男侠更是没想到,她会送这样一份礼物。
小云难以推却,只好简要地把《不存在的爱人》的梗概介绍了一番,末了补充地道,这只是劣者的自娱之作,如果诸位有兴趣,以后可在焚沙私人书架借阅。吴语的热情,好像被《不存在的爱人》给点燃了,可能是他之前的沙龙话题,没什么人感兴趣。吴语激动地说,我最近刚刚完成《狗娘养的爱情》这部话剧,正在筹措下一部,云小姐觉得鄙人有幸能与您合作吗?小云委婉地拒绝,这只是本肤浅的青春小说,恐怕难入吴导的法眼。吴语大笑,云小姐是太过于自谦了。小云沉思了片刻,只好直接地说,吴导擅长在于舞台道具和特效的精湛运用,而本人更注重剧本台词和演员表演的张力,理念不太相同。人群哗然,没想到吴语随便拉个人,想要在现场搭个话题,却是个高手。
吴语面子有些挂不住,语气有些僵,那按云小姐的本意,什么样的算合适?小云只好说她并不很懂话剧,只是觉得《东宫西宫》的话剧,在演员台词的表现上很有张力。说罢她就现场朗诵了起来《东宫西宫》的末段台词:修饰、在意,让他喜欢,这些都是开始。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都让他喜欢,始终关注着你,这也只是开始,不是终结。真正的终结是:变得老态龙钟,变成残花败柳,被风吹走,被车轮辗碎……你不喜欢吗?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想要占有什么,占有自己的美丽,占有别人……但这都是幻觉。人生在世,除了等待被占有,你还能等待什么呢。所以,去爱他吧,服从他,把什么都告诉他……
这是小云最喜欢的一段台词,不知在无人的深夜,独自诵读过多少遍了。所以这番在人前的诵读,到了动情之处,已是泪流满面。台下的人,也没有想到小云会如此的入戏。已经有人跳开吴语,直接向小云提问了。一个有点阴柔气质的男人,他问道:云小姐,据我了解,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话剧,您又怎么能体会得如此深刻?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的语气很是激动,对小云颇有知己之感。小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生涩地回答,个人经历的切身感悟。
但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令八卦人群感到满意。这时候,有些听过小云流言的人,就起到了小广播的作用。人群开始议论纷纷了。见到这样的状况,人群中小云的朋友有些着急了。但八卦显然没法控制,连店主人男侠也没办法。这时候,李晚更加着急,她想进去把小云带走,但是却被任致远拉住了,他说你如果上去,流言会变得更加丰富。望着人群的议论,小云首先用男声说到,从前我是个男人,而后又用女声说到,如今我是个女人。如此而已。
说罢,她朝着外面走去,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道路。她走出去,把所有的流言议论都留在了身后。她想要去洗手间洗个脸,但是她刚走到女用洗手间的门口,几位女士就发出了尖叫声,他,他要进女洗手间!于是女洗手间中的人,也发出了尖叫。小云只好作罢,径自地朝着院落外面走去。江枫的d3就停在路边,他正在吸烟,见到她出来,拉开车门平淡地说,上车吧。小云就坐了进去。于是在那个周六,天色渐渐暗下去,d3就载着两人,像一阵晚风似地离开了焚沙。
那天焚沙的首次沙龙,绝大多数来客,都感到非常刺激,因为竟然有八卦之源现身说法,最后竟然和江枫双双离去,更为这则八卦提供了后续的无数种流言版本。不过,也有不少人的心情并不愉快,比如朱眉就在一直埋怨男侠怎么会请吴语这种烂人来搞沙龙。男侠有些惭愧,我没想到小云会被抽到号码,这也太巧合了吧。难道是有人故意的?按照八点档的肥皂剧情,这个幕后的主使者应该是妒妇,也就是玉茹搞的鬼,但很显然,我们两个都了解玉茹,她绝不会做这样没品的事。这时候朱眉却有些尴尬地红了脸,那个抽到小云的号码牌,是我嘱咐的了,我本想着借着这个机会,送给她贵宾卡的,再者就是我是想让小云上去杀杀那个吴语的话题啦。男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早就准备好了小云的贵宾卡,而且对于小云这种边缘人群,低调些才好,只有低调,才会保证幸福的生活不被打扰。不过现在说,有些迟了。
心情最难堪的人是李晚。如若她今天是一个人,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到小云的身边。她并不惧怕流言,是任致远的手,提醒了她此刻的身不由己。小云花了许多精力,为她剪断了风筝的线,她却又重新把那线,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这令她感到沮丧。猛然间失去多年来扼在咽喉的犀利的线,那种忽然间的自由,令她有些迷失,如同久处高原之上,骤然吸入过量的纯氧,她醉了。起初她对刘洋的青春气息,和年轻有活力的肉体,产生了迷恋,有点像几年前的小云味道。但正如小云所说的,努力为你得到自由,不是希望看到你放纵,而是认真严肃地追求平常的幸福。
恰逢此时,鉴于光明镜的合作顺利,甲方有意向与LDK加强合作关系,主要是旗下的其他项目。在反复多轮的洽谈之中,李晚和任致远,对于彼此都有了些钦佩。很多时候,除了商务洽谈之外,也自然地谈到了各自的生活。任致远不到四十岁,就把光明地产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魄力可见一般。不过却是失婚状态,带着一名六岁的女儿。李晚对他的果敢强势和责任感钦佩不已,感到这样的男人,能够真正给女人带来安全感吧。任总对于李晚也有存有好感,能够凭一己之力,创办这样一家不俗的公司,本人又让人不觉得咄咄逼人。不乏巾帼的英气,又有着传统女性的含蓄谦和,或许这样的女人,女儿也会喜欢吧。两个人的关系,有条不紊地良性发展着,李晚想着,最终会抵达幸福的终点站吧。但为什么,今天看到小云遭受尴尬的难堪,她的心会是那么痛?
花洒的水流,如同眼泪,反复冲刷着身体。李晚沉迷在氤氲的浴室之中,分不清记忆、空间、孤独或者现实。鼻息中闻到小云喜爱的柠檬味浴液,她喜爱的纯白棉质地的浴巾,用心擦拭着她喜爱的长发……记忆的片断,在朦胧的浴镜上显现,在李晚的眼中蒙上了胶片的色调。那时候,李晚爱给小云打扮,而小云却偏爱给李晚梳妆。所以,没有人想到,今时今日,小云的形象是李晚的审美,而李晚则是小云的审美结果。她记得,小云认真地给她梳理头发,一边诉说着她的心情,她说从小就梦想着长大,会拥有一位此生不渝的爱人。坐在窗前,他会为她梳妆,晨夕变换,直到寸寸青丝,化为缕缕霜雪,生生世世……李晚还记得,每次小云为她梳理完毕,都会挽起一个发髻,然后信手把一支彩色的铅笔,插在上面,权作玉钗。在左侧的脸颊,小云也会为她垂下一缕,她说每当女人沉思之时,手中总要有一缕发丝,以供自己抚摸。既有助于思考,又妩媚异常。可以说,李晚如今的气质,多半是出自小云的打理,但这些任致远是不会知道的。
裹围着浴巾,李晚在家中游荡,眼中还弥漫着浴室的水汽,茫然而凄楚。她走近开放式书房,把面颊贴在了冰冷的书架上,心中所思,不禁突破了唇齿的束缚。
「……你说家是肉体、心灵的休息之所,所以简约最完美,最大限度释放空间的自由感……」
「……你说阅读是濒死的挣扎呼吸……所以书房不要封闭,那会是滋生孤独的温床……」
「……你在擦拭绿植叶片时,说你爱猫咪,但你不会去养,你只会把植物当成宠物来养,因为它们不言不语,默默绽放,默默死去……」
「……你说真正的睡眠与死亡无异,所以要厚重的窗帘,拒绝天光……」
「……你说喜欢凌乱又喜欢条理,但你说只会把具有清晰逻辑的自己,展现在这里……」
「……你说…你说…你说……」
「……任致远每次来到这里,都说这样的家,让人眷恋到不忍离去。但是你却一点点从这里消失,我却无能为力……」
「……小云,你说我们从前背负那样沉重的枷锁,在一起却感到那样的自由和快乐,但现在枷锁消失了,为何我却感到更加的不自由、不快乐……」
「……小云,此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快乐,还是忧伤……」
那天小云上了江枫的d3,坐在副驾驶位置,系上安全带,落下车窗,看向外面的街景,沉默异常。江枫问她去哪里,她只回答说,随便浪费点汽油,吹吹风就好。两个人就这样在城市的街上穿行、游荡。堵车的时候,她也不会嫌烦。好像车行时,她在看景致的飞奔而逝。车停的时候,她在看人群的熙来攘往。直到天黑沉下来,城市露出艳俗的霓虹闪烁。小云才说出目的地,去MUD咖啡和酒吧坐坐吧。江枫简直要感动得哭了,他早就肚饿,一直没敢说。
其实到了MUD以后,江枫也没感到她和在车上时,有什么不同。仍是坐在窗前,投入地望着窗外,只是点了一杯牛奶。江枫点了一些点心,还有一杯啤酒。努力填满自己的肚子,仍不遗余力地劝说小云进食。小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点,就不再理他了。就这样江枫又陪她呆坐了许久。直到后来,小云对他说,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吧。江枫不太放心她这样状态下的一个人,想邀请她回自己的家,但又怕她误会自己趁人之危,只好作罢。这样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无论如何总会过去的,小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