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8章(1 / 1)
曾言踩着高跟鞋走入了国兴江城分公司,很正式的对前台说明来意,随即做到会议室,埋头打开笔记本。等待的过程中,手机响起。
“……妈?”手上的笔打个滚儿就落到了地上,曾言连忙站起,走到窗户边。
高楼临空,于是楼下的人、车如蚂蚁,似乎轻巧可捏死、踩死、“啪”一巴掌打死。曾言耳朵边流淌出曾母的欲言又止:“小言啊……”
母亲一如既往的唤她名字,只是时过境迁,除了温情泛滥而出外,还有痛得不能呼吸的身体被手故作镇静地掩住,以至于本该平整的衬衣现出了团团褶皱。忽然之间,“小言啊”三个字带出了冰冷带出了刺骨带出了心肌的阵阵收缩。
“你爸爸……”曾母的话有强烈的鼻音,颤颤地吐出,给人以十分艰难的听觉。
曾言换了一只手拿住电话,喉咙吞咽下湿润,慢慢说道:“妈……”曾母似乎抢先一步,鼓足力气再吐了几个字:“小言……你爸爸……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啪”一声,手机掉在大理石砖铺就的会议室里,诺大的会议室发出清脆的一声,回响久久,地上的手机比她坚强,没有四分五裂,反而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这次……恐怕撑不过去……小言……呜呜呜……你快点回来……”
那边的母亲哽咽入喉,碎碎不成语。
这边的曾言简直佩服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高山仰止!
她觉得自己太坚硬了,某个位置不适时宜的坚硬,对母亲的哭腔,对父亲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对过往……她竟然泰然除之,两只眼睛瞪不出称之为“眼泪”的东西,反而爆发精光,射得旁人欲多盯她几眼又不敢直拉拉的盯,所以成了既不正大也不光明的偷偷扫描。
无情无义的东西!
她踩在光滑的地砖上,一声划破凝滞,跟着鞋跟往右,整个人差点倒下,幸好,行政人员出手快,扶助了她:“曾小姐,你没事吧?”
也顺带打望走廊右手的窗外,今天不冷啊,怎么这个人冻得一张脸发青,嘴唇都发紫?看衣装,也不觉得单薄,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行政人员奇怪的眼色让曾言背心一颤,电流穿刺而出,不安的情绪彻底侵袭过来。她抽回手,干巴巴裂了牙:“没事……”
今天是见方展冀的第二面,四年之后的第二面,眼见着“经理室”三个字越来越大,曾言却迈不开脚步,且放在地上的左脚有些异样了。
脚在抽筋!
她咬着牙,一方面对抗小腿肌腱的横拉硬拽,一方面保持正常语速,很慢很慢的语速:“帮我给你们经理说一声抱歉,忽然有急事,下次再过来谢罪。”
行政小姐从来没有遭遇到这种事,大脑当即卡住,看着似乎逃命似的曾言,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跑了,难道总部来得经理很吓人?眼睛往“经理室”铭牌上扫了扫,心想年会时见过方展冀一面,虽然冷漠有余亲和不足,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啊?
正想着,方展冀和人推门而出,行政小姐机械反应一样跳了太阳穴:“方经理……”
方展冀从文件上收了眼神,抬头。
“那个,那个约了你的西周刊编辑说什么有急事,马上就走了,她说下次再给你谢罪。”行政人员的语调落在“谢罪”二字上,谢罪?失了一个约用得着谢罪?
言过其实了吧。
方展冀点了点头,和人进了另一间办公室。
一辆江城的出租车急奔在高速公路上,司机两手抓死了方向盘,不是他紧张,他其实技术不错,常自诩开出租的技术能差到哪儿去?但凡有路,他就能左穿又插,不耗费一丁点儿的多余汽油。可是现在的他被后座上一个女人整得心烦,相当心烦!
这个女人不断用言语催促他,看快点,麻烦您快点……
能快还不快?他老婆今天晚上炖了雪豆蹄花汤,叫他早点回去喝汤,早知道要跑四个半小时的长途,他打死也不拉长途,虽然价钱给得高……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简直不吉利。
闭目以关其见,闭耳以关其听,眼耳鼻舌皆可关闭,唯独心大开于车窗下,被呼啦啦的风刮得生疼,疼成一团,揉也揉不开。
曾言其实并不讨曾父的喜欢,原因有二。其一,曾言出生那会儿,恰逢曾父所在的日报改革,说什么报业经营思路太陈旧,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于是大刀阔斧行“改革”之举措,说改革,其实就是减少编制,把没关系的没后台的统统划分到编制之外……曾父才学甚深,笔锋也独到,执笔数十年来屡屡受人赞誉,可赞誉不抵关系,加之他为人太过正直,不肯拉下脸皮走访亲友,所以曾言出生那会儿,是家里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光。
物质倒还勉强,毕竟曾父所在媒体属机关党报,每月的米面粮油票还能度日。
曾父的脾性从那个时候起了变化,稍微不注意就是骂,从开始的骂人不吐脏字到“国骂”,最后干脆是骂爹骂娘骂天骂地,曾言半夜湿了尿布,哭就骂,曾言饿了捂着小手哭,骂,曾母坐月子营养跟不上挤不出奶水还骂……终于有一次,曾父抓着青花勾勒的茶盅朝抱着曾言的曾母扔来,曾母本能一夺,茶盅沿着曾言的耳朵划出了一条血河……
这些,都是曾母偶尔回忆实在觉得委屈偷偷掉着眼泪告诉曾言的,时间当然是四年以前。
曾父的脾气看似起于自己的工作,实则深藏已久。这就是曾言不讨曾父喜欢的第二个原因,也是曾言不讨奶奶及那一干鼻子翘上了天的亲戚的原因。
重男轻女在八十年代是相当严重的。
有知识如曾父一开始并不在意,但他自己的几个哥哥虽然不八面玲珑四面来风可也不像他“死不求人”,早早下了海或者做了医生、律师,家境很快殷实,养两三个不成问题。最末尾的一个兄弟孩子落地恰好赶上计划生育,看是个女儿,立马咬牙动用关系,把全家整到了香港……
曾言儿时的记忆中,这些亲戚情意是冷薄的,淡漠的……连出现过几次的奶奶也是鼻腔出音,根本不愿照顾她。
女儿难道就这么不好?
后来才知道,不是女儿不好,大伯最疼的也是女儿,家庭聚会时常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说得他女儿一张脸笑开了花。曾言当时疑惑了,女儿还是能讨人喜欢的嘛,为什么曾父不待见她?
没几日后,父亲的一次暴怒揭开了真相。
原来,曾言并不是曾父曾母的亲生女儿,她,是一个孤儿,亲生父母唯一可知的消息,就是“知青”两个字。
那个年代,上山下乡的知青何其万众,哪一对才是她的父母?
她曾言是一个孤儿仔,一个热恋的后果,一个没有天使庇护的小孩,一个得不到至亲至爱安慰的小屁孩。孤儿其实不可悲,除了早熟,一样可以阳光可以茁壮,可以得到养父母的爱,可以讨好周围人的喜欢,但孤儿有一个共性,就是比普通家庭的子女更缺乏安全感,觉得周遭的一切打个喷嚏都有可能消失,或者根本就不属于你,家庭,亲情,或者物质,爱,比亲生的要少,不会给你,不会给你……所以孤儿大多聪明,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卖乖,懂得掩藏缺点,甜甜蜜蜜……
曾言就是具有这种成长经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