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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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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大的女人带我到了前面,好大的一间房,两边都站着穿黑衣服的人,看起来好像一模一样的木偶,门外围着那些人却推推搡搡好像打架,又有一个男人高高坐在上面,手把一块木头“帮帮帮”地敲。他叫人“肃静”,可是就属他最吵。还有一个男人在房间中央跪着,我觉得他本来应该强壮如牛,可是他看来像条病牛。

拿木头的男人问:“你招是不招?认是不认?”

跪着的男人不作声。

拿木头的男人道:“你若老实交代,本官或可从轻发落。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以为还可抵赖得了么?”

跪着的男人还是不作声。

拿木头的男人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证人带来了么,上前说话。”

大家的目光都转了过来,看着我。听见年纪大的女人说:“四小姐,不要怕,大老爷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在跟我讲话,笑嘻嘻道:“我是蓇蓉,吃了我就绝子绝孙。”

这话可比那“帮帮帮”的木头厉害多了,里里外外一刹那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只有一个整齐声音:“原来是傻子。”

拿木头的男人脸黑得像他那张桌子,瞪着年纪大的女人道:“她说什么?”

年纪大的女人打哆嗦:“回老爷,我家四小姐见着死人,就吓傻了。她其实是说……”

“傻子说话还能信么!”门外有人嚷一嗓子。我仔细往人丛里看,只瞧见竹竿而已。晃呀晃,搅得那里好像一锅煮开的稀饭,咕噜咕噜冒泡泡,每个泡泡都说:“不错,正是。”

拿木头的男人“帮帮帮”猛敲:“本官审案,闲人不得插嘴,否则大刑伺候。”说完又指着年纪大的女人:“张陈氏,你跟杜四小姐是何关系?”

年纪大的女人道:“我是小姐的保姆。杜家人都叫我瑞嫂。”

拿木头的男人道:“既然是保姆,那怎么不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要让她见着死人呢?”

年纪大自称“瑞嫂”的女人张着嘴。我仔细看她会不会流口水。

拿木头的男人道:“本官来问你——前个月人犯赵阿牛曾经偷窃你主家财物,本官审案之时,他却口口声声说金镯子是你家四小姐送给他的。当时本官只当他胡言乱语。如今看来,或许真是你照看不周,使你家小姐被贼人迷惑,也未可知!”

年纪大的女人把手摇得像巨大的苍蝇翅膀:“老爷,可冤枉煞小妇人了。小妇人对小姐尽心尽力……”

“哼!”拿木头的男人瞪起眼睛,把年纪大女人的后半截话都吓回了肚子里。他道:“本官来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人犯赵阿牛色胆包天,勾引你主家丫鬟二春,□□不成,怀恨在心,就趁你家四小姐年幼无知,骗她拿了毒草放进茶里,把二春和她未婚夫刘大夫双双毒死。是也不是?”

年纪大的女人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口水也终于顺着下巴流下来了。但凡花草都喜欢人浇水,我即伸手来接,可是她自己用袖子擦了,道:“大人……您说……”

男人拍桌子:“大胆张陈氏,你偷懒渎职,让主家小姐被奸人蛊惑,以致闯下弥天大祸。你还不快从实招来,是想本官动刑么?”

年纪大的女人抖得仿佛大冬天里喝凉水,“咕咚”跪下了,猛磕头:“大老爷明鉴,大老爷明鉴!小妇人不敢撒谎,大老爷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万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去。就是这个阿牛色胆包天,勾引二春,□□不成,怀恨在心,趁四小姐年幼无知,骗她拿毒草放进茶里,把二春和刘老爷双双毒死。小妇人亲眼所见,半句也不敢胡说。”

后面那锅“咕噜咕噜”的稀饭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有声音道:“说得跟真三似的,看到了还叫人下毒?”

拿木头的男人也问:“张陈氏,你若亲见赵阿牛让你家小姐拿毒草,怎么不阻止?”

年纪大的女人呆了呆:“我那时怎知他叫小姐拿毒草呢?我只道他要拐带我家小姐,就把他轰走了。临走他塞给小姐一把草——这草我家院子里多得是,平日里没人吃它,谁又晓得它有毒?到后来,事情闹出来了,我才见茶壶里有草呀!”

咦,这几句话我倒很耳熟,好像谁老在我耳边说一样:四小姐,你就同你大姐夫说,阿牛叫你把草放进刘老爷和二春的茶里。这草满院子都是,你也不知道有毒,就放了……你跟我重复一遍——阿牛叫我把草放进刘老爷和二春的茶里。这草满院子都是,我也不知道有毒,就放了……四小姐,你一定要记住,到了大堂上,就和你大姐夫这样说。说好了,瑞嫂给你做栗粉糕吃。

啊,原来这个年纪大的女人就是四小姐么?说得一字不拉,有人要给她做栗粉糕吃了!

便指着她不鼻子:“嘿嘿,栗粉糕!栗粉糕!”

“帮帮帮”的声音真像在碾栗粉。男人喝道:“赵阿牛,铁证如山,你还要狡赖吗?”

病牛似的的男人不言语。外面的人群里有尖细的声音说:“诬陷好人,老妖婆,不得好死!”可是声音太轻了,除了我,谁也没听到。

就又有“帮”地一响,拿木头的男人说:“退堂!”两边的黑衣木偶就拥了上来,把病牛似的的男人拖走了。

这天晚些时候下起了大雨,越落雨天越黑,我和许多人做在大圆桌边,感觉像漂浮在巨大的缸里。

年纪大的女人一脸讪笑地里立在一边,那一向表情严肃的男人叫她坐,她扭着身子:“怎么好意思呢,老爷?”

男人道:“叫你坐就坐。你在我杜家也算老人了。今天在堂上还多亏有你。”

年纪大的女人笑:“哪儿啊,都是姑老爷的功劳。当时我一听四小姐说起胡话,我整个人都傻了。幸亏姑老爷见过大阵仗,压得住大场面,就这么‘哼’了一声——哎哟,这样我还没明白过来,叫姑老爷给吓得半死了!”

早先拿木头的男人依然拿着木头——筷子。他说:“这种事情也不用说是谁的功劳了。把晦气的人、晦气的事都扫地出门,则家宅平安,天下太平。岳父大人请——”

一脸严肃的男人拿起了杯子,两个人请来请去,只喝了一点点。

又黄又瘦的大肚婆和低眉顺眼的女人一边一个夹着我坐,四根筷子不停地在我面前飞舞,把红红绿绿的东西堆到我的鼻子底下——莫非她们是要我吃?还是她俩在互相谦让,看谁该先下筷子吃我?

吃我就要绝子绝孙!

我想起拿竹竿的小孩,转身对黄脸大肚婆说:“你生个孩子没□□,你们都绝子绝孙。”

满桌的人全愣住了,早先拿木头的男人最前沉了脸。原来筷子敲在桌上也会发出“帮”的巨响。一向严肃的男人眼睛几乎瞪成两个黑洞:“你——”

黄脸大肚婆和低眉顺眼的女人四条胳膊搂紧我,乱糟糟,叫“老爷”叫“爹”叫“姑爷”,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她是傻的,她已经傻了——”

大家相互看着,仿佛要把眼珠子穿成一串儿。先前拿木头的男人终于抽了抽嘴角:“唉,唉,本来童言无忌,况且四妹——岳父大人这下得了闲,一定可以药到病除吧?”

严肃的男人也捋了捋胡子,哑声道:“是,这么多天来我一直都在苦苦思索医治的方法,应当……”

“爹!”黄脸大肚婆突然哭了,“小夏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们这样冤死了阿牛,要遭天谴的。我怕,我怕……不光是我肚里的这个孩子,小夏恐怕也……”

“住口!”先前拿木头的男人暴喝一句,“你说什么丧气话,什么冤死阿牛?我断的案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了?”

黄脸大肚婆哭道:“老爷,爹,秦三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二春和阿牛的事,我也知道的……她死得好惨,真不值得。是我们杜家害了她呀!”

严肃的男人眉头拧得可以夹死苍蝇:“她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是她自己做出了不要的脸的事,我看在她过往做事勤快的份上,才想着要为她挽回一点声名,难道这也叫害她?照你说,是要你爹我去给她填命?还有你——”他指着低眉顺眼的女人:“妇道人家最忌讳张长李短,没事不好好照顾小夏,搬弄什么是非?小夏要是真的傻了治不好,都是你害的!”

低眉顺眼的女人猛然抬起了眉眼:“我害的?老爷!你早说小夏是‘痰火内盛、肝郁气滞’,你却不先给她开药下针,偏偏要折腾二春的事——你自己说的,人都死了,还要怎么样?小夏是你亲生女儿,有哪个当爹娘的儿女病了不先急着医治,却去折腾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啪”地一声响,仿佛外面的雷电劈到里间来,其实是严肃的男人捶桌子打翻了碗:“胡说八道,还不给我住口!你以为我不想治好小夏么?你以为失心疯就这么好治么?再说小夏是因何闯下的大祸,难道不是你纵的?先前姓王那一家的事,我都不跟你提了——简直不可理喻!要不是事事有姑爷替咱们担待着,我杜家的脸往哪里搁?”

低眉顺眼的女人好像被噎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

黄脸大肚婆只是哭个不停。

先前拿木头的男人就道:“你收收眼泪吧,有了身子的人,没事也哭出事来!”又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何必为了那放荡丫鬟和他的姘夫而伤了和气?如今案子已经这样断了,明日小婿升堂再最后定案——这以下犯上,奴才杀主子、佃户伤东家的事都可以判‘斩立决’。事情一了结,邪魔妖秽、魑魅魍魉都扫除干净,四妹也许就不药而治了。”

“哼!”严肃的男人不再看我们了。

可夹住我的两个女人却在打颤,一直不停:大肚婆是在哭,低眉顺眼的女人是在忍住不哭。接着,我也打起颤来,不过是在笑:嘿嘿,嘿嘿……

年纪大的女人牢牢把我看住。整夜,她在我耳朵边唠叨:四小姐明天千万不要乱说话,千万,千万。这种声音像是白天的苍蝇和午夜的蚊子,听的时间一久,就成了房屋的一部分,不觉得它的存在,因而遥远的、来自外面街上的吵闹声就分外清楚——我知道是那些衣衫破烂手持竹竿的小孩。大毛!大毛!我反复张翕着嘴唇,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重复这两个字。

天很快又亮了。年纪大的女人又把我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带到了昨天的大房间里——这一次,是真的要吃我了吧?

拿木头的男人高高在上坐着,两边黑衣服的木偶,外面挤着树林一样的人群,当中的地上跪着那条病牛,严肃的男人和低眉顺眼的女人在旁坐着。

我被带到他们跟前,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拿木头的男人“帮帮帮”敲了三下,道:“人犯赵阿牛,□□杜家丫鬟二春不成,遂生歹念,利用杜四小姐年幼无知,唆使之下毒杀害二春及其未婚夫——今有人证张陈氏,物证毒草蓇蓉。经本官核实,此草剧毒无比,食之必死……”

我不懂他究竟在嘟囔些什么,只觉得奇怪:怎么会“食之必死”呢?分明就是吃了绝自绝孙而已呀!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时刻在我的嘴边,张口就来。

大家直勾勾的目光像是筷子。拿木头的男人皱皱眉头:“张陈氏,看好杜小姐——此草剧毒无比,食之必死。赵阿牛今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蓇蓉是吃不死人的。”我突然想起了另一翻话,不仅词句熟悉,连说的语气都记得清楚,“我娘说她以前吃过,在梨香院,接客之前喝蓇蓉茶,就不会留下孽根祸胎……”

筷子般的目光噼里啪啦乱扫:“梨香院?梨香院?”

既然他们问,我就接着说:“既然嫌我是梨香院的,为什么还要娶我进门?”

外面“轰”地,开始嗡嗡直响,连黑衣的木偶们也都瞧着我:“说的是谁?”

我不会回答,只能说我知道的:“我就是梨香院里生的,难道你瞒住了天下人,我就成了大家小姐么!”

“帮帮帮,帮帮帮”拿木头的男人敲得震天响,可怎么也压不住“嗡嗡”声。

严肃的男人脸色像蓇蓉叶子一样青绿,我看他的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不停地抠,像要从里面挖出东西来一样——渐渐的,那椅子变成了红色的,软的,发出好大的腥臭味,变换为我不知什么时候见到过的一个装在缸子里躯体。我就又有了新词儿:“我亲眼看见我爹把小弟弟……把他……把他弄出来的!”

严肃的男人“倏”地站了起来,我看见他的手在滴血,他冲年纪大的女人喊:“愣着做什么?明知道小姐傻了,还要带她上前面来?”

年纪大的女人连声答应,晃胳膊来抓我。可我却像昨天那小孩一般灵活,扭身子躲了,直蹿到堂中央去,笑嘻嘻继续说话:“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还是个男胎呢!老爷也真狠心!唉!还以为她交代出这孩子的事,老爷就会把她打发出去嫁了阿牛,没想到……”

“你也快去抓住她呀!”严肃的男人已经变了表情,脸绿得发黑,命令着低眉顺眼的女人,“快去!她傻了的,你该好好照顾他,这样扰乱公堂,成何体统!”

低眉顺眼的女人却不动。

我跳跃着一边闪避年纪大的女人一边连珠炮似的发话:“太太,我哪里胡言乱语?的确外面的人都说,四小姐是撞上二春孩子的阴魂了。若真撞了邪,得以毒攻毒,把二春的衣裳取几件来烧了灰灌灵水。”

这下,连拿木头的男人也站了起来,喝令黑衣的木偶们:“快把杜四小姐拦住,快!”

黑衣木偶们七手八脚地拥上。可是低眉顺眼的女人却比他们快一步,抢到了堂中央,一把就拉住了我,接着自己往地上一跪,道:“大人,蓇蓉的确是吃不死人的。小妇人杜秦氏,出身梨香院,我娘在世之时,接客前必饮蓇蓉茶,后来……”

有人大叫“住口”,不知是拿木头的,还是严肃的。可是这女人却不听,径自说下去,讲了一大通我不明白却早已印象深刻的话,接着她又说“王七娘一家”,还有“二春和阿牛”,我好像还是听不懂,可鼻子却酸了起来,眼睛猛然模糊,泪水就淌到了下巴上。

“二春……二春,是我害了你呀!”哇哇哇,我收不了声——想起了健康的小母鸡一样的身体,把我扛在肩上;整整一碗蜜饯枣送到我的跟前;拧着手指,又咬着嘴唇,那个扭捏的身影;披头散发,扑向井栏边那张哭花的脸……还有,最后一次见到,穿着蓝底黄花的衫裤,头发光溜溜地抿到耳朵后面,结起一根油松大辫,脸上好像还搽了香粉,看起来又白又润,仿佛刚出笼的馒头……“绝子绝孙。”她咬牙切齿地说。

“二春……二春!”眼睛很痛,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在一片又腥又臭的黑暗里漂浮,蓇蓉织成的网将我牢牢绑住,我亲娘她在很远的地方,不停地流血,二春也在流血,可是她朝我伸出了手来:“四小姐!”

我害怕地,拼命要够着她,可怎么也够不着。我说:“二春,怎么了?怎么了?”

她朝我笑:“你不懂的,小孩子家,一边玩去吧!”

“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虾公毛蟹拜龙王……”

听到有人在外面唱,我立刻就认出是五弟的声音——他什么时候也学了我的儿歌去?一骨碌爬起来,险些撞到了床边的瑞嫂。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四小姐,你……”

我肚子“咕咕”直叫,嚷嚷道:“饿死了,饿死了,我要吃煎馒头,吃油糕!”

瑞嫂盯着我,好像我的脸上长出花来一样,问:“四小姐,你认得我是谁?”

我“扑”地笑了:“你傻了呀,你是瑞嫂!”

两眼放出光芒,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了,抱着我,问:“那……四小姐,你……你认识你自己是谁?”

我“咯咯咯”快笑死了:“瑞嫂你真傻了?你还叫我四小姐呢——我是小夏呀,难道还成了二春——二春呢?叫她给我拿吃的来呀,想饿死我不成?”

瑞嫂瞪大的眼睛又缩小了,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她自己的,来回了好几次,摇头道:“没道理……没道理……”

“大姐——”我一眼瞧见门外大肚子的女人,颤巍巍地经过,听我一唤,吃惊得差点儿摔倒。

“小夏?”她吃力地跨过门槛儿。

我笑——她的肚子比上次见时更大了,这才多一会儿啊?我说:“大姐,你又回来啦?”

她脸上的表情又像是笑,又像是要哭:“你……你真的认识我?”

今儿真是古怪,大家都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瞪着大姐,她已走到我的床前:粉白的圆脸变得又黄又瘦,还有一块一块酱油色的斑——变得再难看,我也认得她是我大姐。

我往她怀里钻,摸她的肚子:“大姐,大姐,这是外甥还是外甥女呀?你说会长得像大姐夫还是像你呢?得快点儿长大陪我玩呀!”

大姐摸着我的头发,我感觉水珠子滴下来,凉冰冰,抬头一看,她在哭呢。

“怎么啦?姐夫欺负你啦?你和爹说呀!”

她不答我。瑞嫂把我从她怀里拉开了:“大小姐,你下床来干什么?有身子的人了,又胡思乱想呢,快回去歇着吧。”

大姐只是落泪:“小夏,小夏……是终于好了么!”

我不明白,说:“大姐,我好着呢!我听话。我不胡闹。”

瑞嫂道:“好好,听话就是好孩子——我扶你大姐回房去,你别乱跑,我回头就来给你拿东西吃。”

我怎么跑呀,又找不到鞋。不过肚子叽里咕噜实在难受,我见她们出门,就喊了一声:“先叫二春拿东西来给我吃啊!”

她们没听见——其实,二春八成是会阿牛去了,抱在一起亲嘴,嘿,她叫我不往外说,她还怕丑哩!

我两脚在床边上一晃一晃,床也跟着“吱扭吱扭”响,和着五弟的歌声:“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虾公毛蟹拜龙王……”这小子,今天不用读书么?偷懒,也不怕待会儿被爹打!他还以为现在有娘来救他么……

娘。我想起娘死了,是因为生小弟弟。现在我又有个后妈,秦三姐,她不识字,却知道“蓇蓉”两个字怎么写:“草头底下一个骨,芙蓉的蓉”。她人也还挺好的,说不定会给五弟求情哩!蓇蓉……蓇蓉……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做;又很长,好像有好几天,好几个月……不由自主地跳下床,光脚跑到窗边——睡之前蓇蓉还开得像一片蓝荧荧的火焰,现在,连影子都不见了!

瑞嫂正在这时候回来了。“哎哟,我的小祖宗,当心着凉呀!”

我让她抱回床上,问:“蓇蓉呢?

她只顾给我穿衣服,嘴里嘟囔不清。

我不耐烦了:“蓇蓉呢,到哪里去了?”

“锄……锄掉了。”终于听清楚这几个字。

“为啥?”

“因为……不好看。老爷要叫人种新的花了——茉莉花,四小姐喜欢茉莉花么?白白的,香喷喷的,采下来攒成一球,挂在衣服上,香死你!”

这倒也不赖,我想,问:“那啥时候能种出来?”

“等……等种出来的时候,就种出来了呗!”瑞嫂敷衍我,“小孩子话那么多做什么?我给你穿好衣服,你就到你二姐、三姐房里去乖乖呆着,不要出来乱玩泥巴,也不要烦你大姐——我才给你拿油糕吃,晓得不?”

“晓得,晓得!”她哪儿管得住我?我只等她从柜子里给我拿鞋——那是一双新鞋,好漂亮的花鞋面。“谁做的?”我问。

“是秦……”瑞嫂咬了舌头,“就是我给你做的——你看瑞嫂多疼你。”

“吹牛皮!”我翻白眼,“看我回头不告诉她!”

瑞嫂打了个哆嗦:“小孩子胡说八道。”

这也叫胡说?我气鼓鼓,那她自己吹牛叫什么?

瑞嫂也好像觉得说错了话,咕噜道:“秦……太太……回娘家去了,这两天都不在。四小姐你要听瑞嫂的话。”

这当儿鞋已经穿好了。脚长在我自己身上,她可管不住我。说:“好吧,好吧,我听话,你拿吃的来,我就乖乖等你,什么也不做。”

只在二姐和三姐的房门口溜了一个弯儿,连门槛儿都没进,我就又溜了回来,看瑞嫂、张妈和一些短工打杂的人都不在,时机正适合出后门去偷看二春和阿牛。

我拔开门闩,绕过土地庙坍了半边的矮墙——后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心里好不失望,我的肚子就饿得更厉害了,一边拿手揉着,一边走回厨房找瑞嫂要吃的。

远远,我看见她在灶边抻面条,张妈生火,两人唧咕着事情,活像空地上吵闹的胖麻雀。

“你说她这是真好了,还是病得更厉害了?”瑞嫂道,“我怕她烧坏了脑袋呀!”

张妈道:“阿弥陀佛,且不要说晦气的话。能认人了总是好的,等老爷回来吧。”

瑞嫂道:“等老爷回来?那都不晓得又闹出什么事来了!我也不知她究竟哪些事记得,哪些不记得——张口就问二春,阿牛倒没听她提,又问我秦三姐,姓王那一家就不见说,我可不知怎么才好。”

“她不说,你就不提呗。”张妈道,“说的多了,总要惹来麻烦的,就好比太太——我说秦三姐——这事情我也觉着阿牛怪冤的,然而阿牛又不是咱家的人,咱们私下里议论两句已经很对不住老爷了,她却大庭广众的……唉,谁又料到她是那种出身的女人?阿弥陀佛!这要叫老爷今后怎么做人呢?”

瑞嫂道:“好在事情是出在城里,咱们这乡下地方,等风声传过来的时候,事情都该过去了,应该没什么大妨。倒是大小姐——我看姑爷是很生气的。”

张妈道:“那可不——”停了停,又道:“但也没道理,大小姐又不是秦三姐生的,咱们太太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呢。”

瑞嫂叹气:“姑爷那样做大官的人,眼睛里怎么容得下沙子?大小姐真可怜。说到底,都是阿牛害的,如今真便宜了他,杀不了头,改了充军!”

“阿弥陀佛。”张妈念个没完,“做事嘛,能饶人一命就饶人一命吧,是功德呢。我看,四小姐今日能认人,说不准就是因为老爷和姑爷做了这件功德。要是能再多行几件善事,四小姐能全好了……阿弥陀佛,等大小姐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姑爷的气也肯定消了……不过——我跟你说,上半年我有一晚经过老爷和太太的卧房,听见里面太太——秦三姐说,大小姐这一胎很凶险,会大小不保。我给吓得呀,天天念经。”

瑞嫂道:“呸,呸,呸,大吉大利,那女人的话也能信的?”

张妈道:“她娘原先不是专门给那些个女人接生么?她大概很懂吧?但她说不如摘掉,这又真是伤天害理。我想老爷总比她高明,不过后来他们说什么,我就没听见。多念点经总是没错的,阿弥陀佛。”

她俩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什么大姐真可怜?干吗杀头?什么叫充军?阿牛害了谁?我又怎么好不好了?什么大小不保?

管不了那么多,肚子饿才是最紧迫的问题。

我走上前去,叫:“张妈,瑞嫂,饿死了,吃东西!”

瑞嫂手里的面条差点儿没掉地上,张妈吹着火竟倒吸了一口气,直咳嗽。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俩:“干吗呀?”

张妈咳出眼泪来,问:“四小姐,来了多会儿了?”

“早来啦。”我说,“就听你们两个聊天呢,古里古怪的,什么叫充军呀?”

张妈咳得实在太厉害了,答不出话来。瑞嫂道:“没……谁也没说充军,是我叫张妈回头打点水来冲一冲菌子,好给你炒在面条里。”

没道理。“干吗叫张妈打水?”我问,“二春呢?我前后都不见她!”

“二春……二春啊……”瑞嫂眼珠子乱转,“二春嫁给阿牛了呀,四小姐,前天就嫁了,两人一起上外乡做生意去了。”

“骗人!”我跳起来,“哪有这种事!你骗人!”

瑞嫂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杀头的大事,也能骗你——不是你自己做的?你偷了太太的金镯子,给阿牛叫他带二春私奔——自个儿闯了这么大的祸,瑞嫂替你遮掩着,老命也吓掉了半条,你一转脸倒忘了?”

我愣愣的: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金镯子摸起来冰凉冰凉的,阿牛还给我下跪,说要做牛做马……难道是我一觉睡迷糊了,还没醒透,竟把这样的事情也忘光了?

瑞嫂推着我:“好,乖乖的小祖宗,上你二姐、三姐那里呆着,面条一会儿就好,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就这样被赶了出来。我只好往二姐、三姐房里去。可是还没到跟前,就见到一个脸孔陌生的老太婆一颠一簸地跑了过来,叫道:“有没有人哪?哎呀,跑死我了,这么大的宅子,怎么连丫鬟也没一个?”

我堵着她的路:“你是谁呀?”

她打个趔趄:“你又是哪个?”

我说:“我是杜四小姐,你在我家干什么?”

老太婆道:“哦……我是陈婆,是你家请来预备给你大姐接生的稳婆。你大姐要生啦,我正要上厨房叫你家老妈子们烧点开水。”

这就要生了?好快!我一蹦能有三丈高。“我帮你去说!”叫着,我已一溜烟儿跑到了厨房里,告诉张妈和瑞嫂。

她俩的嘴张得大大的。“这么快?”张妈问瑞嫂。

瑞嫂把面条往边上一撂:“也是哪,大老远的跑回来,能不动胎气么?还幸亏老爷算得准,早请了陈婆来。”

张妈道:“菩萨保佑呀,真可怜,阿弥陀佛!你快去拿被单手巾,我烧开了水就去。”

瑞嫂洗了手,在围裙上擦擦,便出门。我迫不及待地跟着,被她瞪住:“四小姐,干什么!小孩子不能进血房的!”

我悻悻的,不过也晓得这规矩:打从我自个儿出生,从血房里出来,后来五弟、六弟、七妹,和死了的八弟,娘生他们的时候,二春都把我拉得远远儿的——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进血房,二春那时只帮忙烧水、煮剪刀、炖人参汤。现在她出嫁了,要是还在我家里,就能进血房帮忙——诶?我怎么总觉得二春其实连孩子都有过呢?

二春孩子的阴魂。这古怪的念头叫我脊背发凉。

张妈见着了,站起身道:“小可怜,饿得打哆嗦啦?”她颤巍巍爬上桌子从梁上挂着的篮子里给我拿地瓜干:“好好儿玩儿去,别添乱,小外甥生出来,你就做姨了,不能说胡话,只知道不?”

我早就是大人了,我也从来不说胡话,秦三姐可信任我呢,叫我帮她做了好些大事——是什么事来着?反正也不能跟张妈说。我答应秦三姐不说的。

于是接过了地瓜干,乖乖地退了出来。

太阳暖烘烘的,二门里吵嚷得厉害——好像是大姐在喊痛呢,可仔细一听,是知了“吱呀、吱呀”叫唤——果真是夏天了!

我热得头晕晕,看到爹的书房门窗紧闭,表示他不在家,就晃了进去。

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蓝色的匣子装着,写了书名,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只随便拣了一架,搬椅子爬上去一本本抽出看。

“砰”,五弟没头苍蝇似的撞了进来,见到我,连连退了好几步,调头又跑了出去——好像我不是我,而是大灰狼,老拐子。

我叫他:“你站住。”可他不理我。

这小子!我想跳下椅子来追,但瞧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又提不起精神来:算了,算了,我是大人,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就继续抽书出来乱翻,这本有图有字,好些古怪的东西,其中一页上分明画着蓇蓉,但下面写的什么我就不明白。

蓇蓉被锄掉了,要改种茉莉花了。

秦三姐回娘家了。

二春和阿牛私奔了。

唉,唉,我怎么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呢?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头疼的事要烦呢?

大姐生小娃娃……只有这件是确实的好事了……

瞌睡虫来钻我的鼻孔。便趴在爹的桌子上迷糊了过去,等醒过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暑气都褪了下去,知了的叫声也小了,二门里的□□声就显得清楚了起来。

我听见一声,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再听见一声,又起一层鸡皮疙瘩,摸摸胳膊,竟是粘乎乎的,立刻就想起不知什么血淋淋的东西,可借着炉灰色的天光看看,才发觉是睡觉流口水来着。

爬下桌到门口看看,外面好像人影在晃动:胖的是张妈,瘦的是瑞嫂,没一刻工夫已经来回了好几趟。

搞什么鬼?我打开了门——原来不止张妈、瑞嫂,连二姐、三姐都忙碌着。难为她俩裹着小脚也抱着一叠叠被单手巾跑前跑后。

咦?她们虽然许了人家,但还没出嫁,不忌讳血房么?我跟去看个究竟,才发现她们其实到大姐房门口就停下了,只张妈、瑞嫂才进门。门板频繁开关,像两柄巨大的扇子,扇出来的都是血腥味。

我捏着鼻子:“怎么还没生出来呀?还要多久呀?”

二姐、三姐都不晓得。不过我突然就很害怕,害怕大姐会像娘一样!“爹呢?爹怎么还不回家来?上哪儿去了?爹是大夫,爹不看大姐,大姐会不会死呀?”

二姐、三姐齐来按我的嘴。但是她们自己也变了脸色。瑞嫂正从房里出来,说:“四小姐别胡闹,老爷是男人,再好的本领也不能进血房的。二小姐,三小姐,你们两谁能出去再请个稳婆来?我这里实在离不开身。”

二姐道:“我去,就请过去常常给娘接生的那一个吴婶,她什么阵仗都见过。”说着,就要走。

可瑞嫂一把拉住她:“千万不要!二小姐糊涂了么?老爷是怎么交代的?方圆二十里之内的都不能用,您忘记了?”

二姐一讶:“可不!那你要我上哪里去找?”

瑞嫂道:“这陈婆说她媳妇儿也懂得接生,再叫她媳妇儿找几个熟识的人来。她们住在青石镇,二小姐识得赶车认路么?”

我二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认得路呢?还赶车?“干吗要二姐赶车呀?短工呢?”想起来也古怪,从我睡醒到现在,连一个打杂的都没见到。

瑞嫂不回答我,只跟二姐讲方位:“家里的老马应该认路,后半夜总能回来。那时老爷也该回来了,再商量。”

后半夜?我跳了起来,那大姐还不疼死了?如果就是要找个能帮上忙的……秦三姐呢?她好像是懂得这事的——她跟我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说过她是懂得这事的。

“快去她娘家把她找回来!”我推着瑞嫂。

瑞嫂好像没听懂我的话:“什么,四小姐?”

“快去她娘家把她找回来!”我大声叫道。接着,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补充了一句:“梨香院,就上梨香院去找她!”

这时张妈也正好从房里出来,手里捧着一盆血红的水要交给三姐,听我这样说,打了个趔趄差点儿坐到地上。“小祖宗,你可别吓我。”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抱了起来,“大小姐已经够叫人头疼了,你别再来添乱。”

干什么,她急糊涂了吗?我挣扎着:“你去找呀!上梨香院去找呀!”

张妈可不听我说,噔噔噔地跑到了后面,将我塞进五弟的房里,六弟和七妹也在,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好像我青面獠牙,要吃他们。更奇怪的是,张妈她居然对五弟说道:“大少爷,你看好了兄弟姐妹们,晓得不?”而五弟居然也点头,跟真三儿似的。

张妈便出去了,牢牢地关上门。我急的呀,真想捶她几拳,但只能抓着五弟问:“她娘家在哪儿?梨香院在哪儿?”

五弟眨巴着眼睛,快哭出来了,一个劲儿摇头。我想要问六弟,可头才一转过去,这家伙就和七妹一起放声大哭,我连气带急,只好继续问五弟:“你倒是说呀!大姐要是出了事,你——你给她抵命?”

这招好像管用,五弟结巴着说道:“我……我不知道梨香院在哪儿……不过……她,她每天都要回来一趟的……到后门口,跟张妈,要不就是瑞嫂说话……她们不叫她进来……我听到过,她说她想回来看看你好了没……”

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不得细问,只拣紧要的叫他说:“那都什么时辰回来?”

五弟望望后窗外,炉灰色的天空渐渐黑下来:“也就……这个时候吧。”

他才说完,我已经三下五除二爬上了茶几,翻出窗户去了。

没遇到阻挡,我一口气跑到了后门口,开门一看,昏沉的暮色里油黄的灯笼光,果然秦三姐正站着呢,满脸惊讶。我一下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快,快,大姐……快我救大姐!”

秦三姐愣愣的:“小夏,你……”

我没心思听她说,拉着她朝院里跑。她开始大概有点儿晕乎,跟后面跌跌爬爬的,但不一会儿就镇定了,快步走在我边儿上,问:“小夏,你大姐怎么了?”

大姐要生小娃娃啦,动了胎气啦,爹不在家啦,稳婆管不好啦……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楚,她自己看了就晓得。

直把她拖到了大姐的房门口,里面哭声喊声乱成一片。才一打开门,我就想起了王七娘家——咦?我今年也去过王七娘家吗?小油鸡……一大堆破缸子……血淋淋的……那是什么?我打了个哆嗦。

张妈的一条影子压在我头顶上:“你……你来做什么?”

她问的是秦三姐,但是秦三姐把灯笼往地上一丢,已经抢进房里去了。张妈想拉没拉住,床上的大姐支撑着身子,脸庞扭曲可怖,喊道:“三姨……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张妈便不能拦,悬着两只手,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似的,当空乱舞。我才发觉她手上都是血。再探身朝她身后的床上瞅瞅,床单早就染红了,滴滴答答的都流到了地上来。

我吓得张着嘴,动弹不得。

还是张妈来推我了,用暂时还没染血的胳膊肘:“出去,出去,姑娘家不能进血房,出去!”

我不肯,我要陪着大姐,我要救大姐。

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三姐提了一桶热水跑来——不见二姐,大约真的已经去青石镇找人了。

秦三姐摁住大姐的胳膊,掰了掰大姐的腿,又摸了摸大姐的肚子,回过头来,厉声问:“老爷呢?你们的爹呢?还不快叫人去找他回来?这要下针的,我治不来——还不快去?”

三姐小声像蚊子哼哼:“爹……爹不让人知道大姐回家来了……他在顾家……他说看完顾老太太的病就回来……”

“咳——看完病?”秦三姐一边扶着大姐一边盯着三姐,“等不得了!现在就得去找——家里打短工的人呢?都派出去!”

“没打短工的人了。都打发走了。”三姐哭道,“你走之后,就都打发走了。”

都打发了?难怪我到处不见人,难怪三姐裹着小脚也来抬水!我恍然大悟了一些事情,可是却更加莫名其妙了:干吗打发人哪?二春嫁人了,家里不要人做事么!

秦三姐却好像知道这背后的原委似的,皱了皱眉头,吩咐道:“那么你自己去找……”

她还没说完,三姐已经拨浪鼓似的摇头了:“不成,没成亲的,不好上夫家去……爹要发怒的。”

秦三姐一拳砸在床沿儿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想玉兰死么?”

“别……别……”大姐像魂魄已经出壳了一般,“杜家的名声……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什么都做了,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不能因为我……也不能耽误了三妹的终身……三姨,你救救我,救不了我,便救救我的孩子……”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吵什么,胸一挺:“我去找!”

一直出了二门,又出了大门,黑黢黢的场子,黑黢黢的路,遥远的田野在夜风里翻起黑黢黢的浪。我想起一个人,一条黑影,乱舞着两手,哇哇大叫在田埂上狂奔。那是王七娘的男人。莫名其妙的,我很确定。

不过,我是大人我不怕黑。捏起拳头来,我也不怕老拐子,一径朝村里的大路上跑。榆树、槐树,稀稀拉拉地栽在道旁,知了“吱呀、吱呀”地大声叫嚷——哭喊。

没有跑出很远,我看见黄色的光,遥遥的,晃悠晃悠的,好像萤火虫,正朝我这边来。近些了,光圈儿变大了,原来是盏灯笼,和我家里的灯笼一个模样,不过上面写的字不同。我从前去顾家做过客,所以我知道那是“顾”字。

提灯的是顾家的长工,后面跟着的就是我爹。

我大声叫着:“爹!爹!”

他们都愣了愣,顾家的长工道:“哎呀,杜老爷,那可不是你家四小姐么?听说病了好些时候,如今好了么?”

爹很吃惊地看着我。我已经跑上跟前拉了他,道:“快走,快走!”

道路不平,一块大石头,他被绊了个踉跄,怒道:“做什么,姑娘家疯疯癫癫的!你——”

我还只是拉他。顾家长工道:“杜老爷,四小姐这么一个人跑来找您,想来是出了大事,要不小的帮你背着四小姐,跑回去也快一些?”

我爹道:“不用不用,我和她回去就好,你把灯笼留下,就回去吧。”

顾家长工就去了。我爹打起灯笼仔细看着我,摸额头又把脉:“小夏,你没什么不舒服?”

我说:“爹,你快跟我回去,大姐流了好多血。”

爹看样不大信,问:“蓇蓉是什么?”

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东西。“是草呗,光开花不结种子的。”我说,“爹,大姐真的流了很多血,张妈、瑞嫂都急死了,让二姐上老远的地方再找人来——你快走呀!”

有鼻子有眼儿的,爹总不能再觉得我扯谎了,快步跟我跑回家去。

自我出门到回来统共也没多大工夫。爹和我进院子时,陈婆正袖着手跑出来,嘴里嘟囔着:“不成……不成了……这样子流血,不成的……给多少钱我都不干……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不干。”

瑞嫂跟在她后面:“陈婆,有话好好说……你现在走了,叫我们抓瞎么?”看到爹,愣住了:“老爷,这可……怎么办?”

爹哼了一声,没回答。瑞嫂就撵上陈婆:“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呀……千万……”

我跟着爹进二门到血房前——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盆热水,整个屋里都是白茫茫的水气,灯光一照,再混上点血腥味儿,显得浑浊且粘乎乎。

我朝里大叫:“我把爹带回来啦!爹来救大姐啦!”

张妈来开门,只一条小缝儿。爹闪过一边去——他果然是忌讳血房的,问:“现在怎么样了?”

瑞嫂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就是出血——老爷,陈婆不会说出去的。二小姐上青石镇找人来,走在陈婆前面,又有车,应该能说动陈婆的媳妇,还再找两三个熟手的稳婆。老爷是不是先开个什么药方儿,给大小姐添点儿力气,也好撑着……”

爹皱着眉头,好像很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血房的门豁啦一下突然开大了,秦三姐的脸被水汽蒸得通红,眼睛也是。“这时候还说什么避忌?”她说,“老爷,我看一定要下针止血才行!”

爹惊愕地看着她:“你——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刚才没说秦三姐也来了么?我想不起来慌乱时喊了些什么。但是连秦三姐也没办法的病,肯定是厉害的病。“爹,你快救大姐呀!”

爹不理会我,指着秦三姐道:“你又跑回来作乱?我让你有多远走多远,休书我过段时日就会给你,只要你不回来,其他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你现在是何居心?”又转向张妈,再怒视着瑞嫂:“你们两个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女人还没走?谁放她进来的?”

张妈和瑞嫂都答不上话。我只觉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爹继续指着秦三姐道:“你现在立刻就给我滚出去。”

秦三姐脚步不动,只抬手擦了擦额头,立刻蹭出一道血迹。

房内又传来大姐一声惨呼。

爹卷起袖子跨进了房中。

张妈、瑞嫂齐齐惊叫:“老爷!不能进血房!”

爹却不停下,袖子直卷到了胳膊肘,说:“人命最要紧!”经过秦三姐身边时,横了她一眼:“你们让这个女人进了家门,还怕她将来不把事情拿出去说?我杜某人如果连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救不了,传了出去,恐怕不等这血房带晦气来,招牌就先砸了。”

秦三姐咬着嘴唇,我看她好像想要擦眼睛,但是手抬起来又放下了。

爹已走到了大姐的床边:“张妈、瑞嫂,还不来帮手?先把这女人带出去,再拿我的药箱来!”

张妈和瑞嫂相互看看,又望望秦三姐。张妈道:“太……”

秦三姐笑了笑:“我这就走。”迈出门槛来。

张妈、瑞嫂被爹指挥着拿这拿那,我跟在秦三姐的后面,觉得有好多事情要问她,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她在空荡荡的花池边坐下,我就挨在她身边,她轻轻唤我一声“小夏”,我心底便一动:我们俩之间有许多的秘密,她是把我当大人一样看的。

“大姐会不会死呀?”我问。

“别瞎说。”她摸摸我的头,“你爹是个……好大夫。你大姐会没事的。”

对,我家门口有皇帝赐的“济世活人”牌坊,我家是没有庸医的。但是刚才爹的那个样子,有点儿……可怕?我一向是怕爹的,因为他骂我骂个没完,但方才那可怕又和从前不一样……究竟是什么个讲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信秦三姐,她说大姐会没事,那就没事。

不如想点儿开心的事。“这里要种茉莉花了。”我说。

“是么?”秦三姐说,“茉莉花好啊,种出来小夏可以戴在头上。”

“你也戴。”我说,“可惜二春不在,不过阿牛会带她回娘家来的吧?那时候她也戴。”

“二春嫁了阿牛……”秦三姐幽幽的。

对了,瑞嫂说我偷了秦三姐的金镯子,让二春和阿牛私奔了,她替我撒谎遮掩……莫非秦三姐还不晓得么?赶紧岔开话题:“改天再上大毛家去玩!”

秦三姐借着月色端详我的脸:“小夏,你记得大毛?”

“是啊,我记得!”她这样一提,一些模糊的东西全变得清楚了起来:我们怎么上了王七娘家里,我怎么和大毛熟识了起来,怎么扮关公和鲁肃……就连叫二春私奔也是大毛的主意呢!

秦三姐拍拍我:“别发愣了,小夏,天晚了,你去睡吧。”

就牵着我的手回房里去,安顿我上床,轻轻地哼了支歌谣:“睡吧,睡吧,什么都别去想,等你醒了,你大姐的孩子就生下来了。”

我的眼睛果真模糊了起来,灯光也看不见了,睡过去,很沉,连梦也没做,直到半夜里听见“哇哇”的哭声——惊醒了——秦三姐没骗我,大姐真的生好孩子了!

我看秦三姐没在屋里,自己连鞋也顾不上穿,飞跑了去看。

张妈、瑞嫂、三姐、二姐——并没有到青石镇,半路找不着方向又折回来了,都挤在大姐的房里。血腥味和浓重的药味还没散去,但是人人脸上的喜气映得屋里亮堂堂的,没有一点“血房”的阴森感觉。爹一手抱着一个小蜡烛包儿,另一手捻着胡须,得意不已。

瑞嫂道:“还是老爷了得,大小平安。”

爹笑:“还不立刻就给姑爷报信去?这可是儿子呢!”

瑞嫂道:“去,去,当然要去,不过现在都后半夜了,等明天早晨再上路也不迟。”

少有人能跟我爹顶嘴的,不过我爹这次一点儿也不生气,看看床上睡熟的大姐,对大家道:“不要吵着玉兰休息,都出去吧。”我们只得都退了出来。张妈抱着孩子,爹叫她明日一早就请奶妈。

我朝大伙儿张了张,没见到秦三姐的踪影,拉拉瑞嫂的袖子,问她在哪里。

瑞嫂张嘴愣了愣,说:“四小姐又做梦了呢!太太回娘家好几天了,今天哪儿来过?”

“胡说,我明明……”

瑞嫂截断我的话头:“午觉一歇就到了这时候,还不穿鞋,着凉了怎么办?”

我被她讲的一呆一呆的,没在意,已经叫她抱了起来,一溜儿小跑回到房中。她放我在床上,叮嘱道:“小孩子贪睡,睡不醒还胡说八道,小心你爹打你。”

我脑筋转不过来,只是不信她说的话:先前她说我睡,睡的时候忘记了许多事,现在她又说我睡,睡的时候又记错了许多事……天下哪儿有这么奇怪的?难道我病了?可是头不昏,肚子也不痛……

“快睡,快睡!”瑞嫂把灯捻到最小,“明天我上城里去给你姐夫报喜,你乖,我就给你带糖回来。”

“你去城里?”我长了个心眼儿,问,“怎么不叫二春去呀?”

“二春嫁了阿牛,四小姐你要瑞嫂说几遍才记得?”

“那怎么不叫短工打杂的去呀?”

“他们不老实,都叫老爷辞了——四小姐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快睡!”

二春嫁人了,家里的工人都辞退了,这都是下午瑞嫂跟我说的话。

我没在做梦,是她在说谎!

瑞嫂总是说谎。我又想起别的事来——她冤枉过阿牛,她说阿牛偷金镯子,那时有很多官差……后来呢?

无论如何,瑞嫂说假话,我要向爹拆穿她!

我是鬼灵精的小孩,不叫瑞嫂看出我肚里的主意,当下闭上眼睛装睡,打算等瑞嫂在外床睡着了,就悄悄溜出去。

可是瑞嫂没睡,才躺下没一刻,就听见张妈来叫门,说,大姐的孩子饿了,她得先熬点稀饭,叫瑞嫂帮看着孩子。瑞嫂就只好又起身。

过了不多久,张妈回来了,就跟瑞嫂一起喂毛娃,两人都说,困得眼皮直打架,但是总算没有白辛苦。

“大小姐的事可算有了转机。”张妈道,“四小姐睡了吧?”

瑞嫂道:“睡了,也真难缠。她哪里去把那个女人找回来的?真要命!”

张妈道:“要我说,也多亏了太……那个女人,要不然,大小姐还不知道——阿弥陀佛,可惜她的出身太‘那个’,老爷不能留她。”

瑞嫂道:“老爷没和她计较,让她这么太太平平地走出去已经算对她不错了。而且老爷也没追究咱俩‘知情不报’,你还不‘阿弥陀佛’?”

张妈果真念了句佛:“其实,要说那个女人,她除了出身不好,嘴巴快了点儿以外,也没什么大恶。你看她对四小姐,对大小姐,真比对亲女儿还亲呢!”

瑞嫂道:“你怎么不说她除了对少爷小姐们不错以外,没什么好处?欺瞒老爷,帮着王七娘一家,胳膊肘儿朝外,帮二春和阿牛……这都是大恶!”

张妈道:“说话可要讲良心!以前老爷骂你多嘴的时候,她可替你说过话。起先老爷那样骂她,她还悄悄跟我讲,要是夜里需要留人照顾大小姐,她可偷偷替我。我是怕惹恼了老爷,才叫她赶快走的。”

瑞嫂哼一声,没接茬儿。

张妈道:“你说现在要是有她在这儿,她又懂点医术的,帮看着大小姐,多好?我也不用拿条老命来玩……不过,看老爷对她那态度,她还是远远的走了,永远别回来的好……哎哟哟,腰痛死了。不成,我得回去看着大小姐,夜里不能断人的。”

我已知道她俩在谈论秦三姐。好像秦三姐做了什么惹恼爹的事,爹把她撵走了。王七娘?二春?王七娘的事秦三姐的确叫我帮她瞒着爹。不过二春的事是我做的,和她有什么关系?瑞嫂说假话,张妈也跟着说假话吗?

越来越糊涂。

瑞嫂道:“你看你,累成这样,不如在我这里稍微眯一会儿,我替你去看大小姐。”

张妈哪儿会说不好?但是道:“我看稀饭不成,这孩子弱得很,你先煮点儿红塘水吧。”

瑞嫂道:“你倒晓得支使人!回头你可要来替我的。”

张妈说,好,让瑞嫂出了门,她就在躺椅上一歪,立刻打起呼噜来。

我看见小小的蜡烛包在微弱的灯光里颤动——那里面真的是大姐的孩子吗?是个毛娃而不是只小狗吗?

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看那蜡烛包儿,灯光太暗,看不见里面是人是狗还是什么都没有。便伸手去够油灯,火光跳跃上来的时候,见桌子上有件东西也跟着一闪——可不是金镯子么!用红线端端正正地拴在一起,好像怕它们长脚跑了似的!

我抓住它们,冰凉的,硬的——偷了金镯子来帮二春私奔?这事也没发生过么?二春呢?阿牛呢?

我觉得自己必定是在做噩梦,只有梦里的东西才这样没道理——不过,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几时醒着,几时做梦,谁在骗我,我又骗谁……这些早就分不清了,一点儿也分不清。

我走出门去,月亮西沉,光辉还依然凉爽。

我就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假如噩梦是很大很大的陌生宅院,走来走去也一定有个出口。

血腥味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寻过去,是血房——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推开门,有一点灯,拧亮了来看,靠墙是床,帐子掀着,床单殷红。床上的人是我娘,是王七娘,还是大姐?

我擎着灯走到跟前,看到半是蜡黄半是青白的脸,瘦削的三角形,眼睛瞪着,嘴半张,但是没说话,大约也看不到了。

粘稠的血滴在地上,听不见响声。

背后有人惊叫:“四小姐,你怎么又上这儿来了?”

瑞嫂跑来拉我。她看一眼床,惊叫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了?老爷!老爷——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转身跑出去,片刻带着我爹和张妈火急火燎地赶来。张妈“哎哟”一声,没掉眼泪,却干嚎起来。爹的脸色铁青:“怎么会这样?不是叫你们好好照看着,有事就叫我吗?”他摸摸床上人的腕子,又试试鼻息,双腿一软,跌坐在血泊里:“玉兰……玉兰……”

瑞嫂哭:“才离开一会儿……怎么会……血崩么?有救么?老爷……我是……”

爹好像转眼就老了十年,不说话。

旁人也都不说话。噩梦里的时间,分不清多长是一刹那,多长是一百年。我盯着那依然在往地上滴的血,一,二,三,四……

二姐和三姐披头散发地跑进来,哭声打破沉默。

张妈怀里的蜡烛包儿也哇哇大哭——原来那真的是个毛娃,不是小狗。

“才要去报喜呢……”张妈抽噎,“要是当时没让太太走,叫她替看着……说不定……前两天她上门来,还叮嘱我要好好看着大小姐……她早说可能大小不保……真被她说中了……苦命的大小姐,张妈一手把你带大的,早知道你会这样,也不叫你生这个孩子了……苦命的大小姐呀!”

她絮絮叨叨,声音沙哑,把所有人的每一根寒毛都哭竖了起来。

“说什么!”我爹站起身,“这都是她害的……其实都是她害的——你们听见了没?”

大家听见了,但是一时没明白。

爹的脸色和床上的人一样:“是秦三姐医死了人——她害死了玉兰,我要她给玉兰偿命!”

他愤怒地挥舞着手,撞了我一下,带翻了我手里的灯,落在地上烧成一小滩火焰,但是屋子变暗了,接着全黑了。

可是漆黑一片时,我所看见的却猛然清楚——久远的过去,不太久远的过去,以及眨眼的刚才……

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想明白了!

这以后我真的傻了。我不再说话,因为我说的他们都不信。

我们全家又去过城里,小外甥交给了我大姐夫,他升堂断案,秦三姐被判充军。我爹自然休了她。

然后回到了家里,时节不合适种茉莉花。直等到第二年开春才下种,开出来真的很香。香得熏人!

我就跑到后门口去透透气。正见到大毛,乞丐打扮,靠在半塌的土墙上——他要饭已经要回村子里来了么?

他对我叫:“傻子,活该!”

我便关上了后门改上前门口去。

我家济世活人的牌坊在碧绿田野的背景衬托下格外宏伟,俯瞰着下面的一切——什么时候,石头里开出蓝盈盈的小花?茎像桔梗,叶子像蕙草,花像村外沼泽里一小团一小团的野焰?

蓇蓉,又在这里长起来了么?

这天是秦三姐充军上路的日子吧?

我走出门去,把蓇蓉摘了一朵,戴在头上。

后记

我没想到这个故事会写这么多字,这么长时间,以及写成这个模样。

最早动笔是在写完《惊破梅心》之后,意图探讨妇女问题研究的另一个话题——生育权力。

记得当时在妇女心理学课的一篇阅读里读到一个故事:某位坚决反对堕胎的知名人世,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怀孕生子会大小不保,还是坚持不允许人工流产,结果真的大小都没保住。

这个人成了本故事中杜大夫的原型,不过寓意已经相去甚远。秦三姐是想按照玛格丽特。桑格医生来写的,但是中国古代对于堕胎的禁忌似乎不如西方。所以写出来,这个人也完全走样。

写着写着,二春不知怎么成了故事的一个焦点,本来一个无所谓立场的探讨,变成了对封建家长制度的控诉(笑)。然后小夏又发了疯——事情真的全都不受我左右了。因而一拖再拖,终于变成了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是没精力再继续和这个压抑的故事耗下去了。草草收场。

现实中,又有多少事情是草草收场的呢?有始有终,大概只有小说而已——并且不是我的小说。

窃书女子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二十九分于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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