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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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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小孩的话可蒙不了我。我知道二春肯定出了大事,或许被关起来了,且她还有个孩子死了——阴魂什么的,我可听说得多了,只是不太明白,怎么二春会有孩子呢?她还没嫁人呢!

入夜的时候,我趁着秦三姐去伺候爹上床,自己悄悄溜出了屋。一路朝用人的房里找二春——可是却不见人影,一直找到了柴房,才听见里面她的哭声。

我说:“二春,二春,你干吗?谁欺负你了?”她好像压根儿听不见,还只哭她的。

我扒在柴房的门上:“你别急呀,你告诉我,我找阿牛来给你出气。”

这下二春哭得更凶了,断断续续地叨念:“阿牛,阿牛,我对不起你……”

这可当真是“我不懂”。急得要命,我道:“二春,你好歹跟我讲,你要吃什么不?要喝什么不?我去厨房给你偷。”

二春还哭,但我猜她在摇头,因为过了好一会儿,她悉悉唆唆地爬到了门跟前,道:“四小姐,求您帮我个忙……我做牛做马都报答您……”

我说:“二春你讲,什么我都帮你。我还有金镯子,给你和阿牛私奔用。”秦三姐的确把那金镯子送给了我,我让这贵重的首饰磕着房门,安慰二春。

二春也许在里面擦了擦眼泪:“谢谢您,四小姐。”接着,她就求我帮她去土地庙后留个信儿给阿牛——就是摆三块石头,阿牛便能明白明天傍晚来见面,到那时,二春再有话让我交代。

这一点儿也不困难。我拍胸脯答应了,立刻就办妥,觉得自己像《单刀会》里的关羽一样英雄。再偷偷摸摸溜回房里,没人发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白天,我不能跑去找二春,坐在窗户跟前发愣——大家说我病才好,不能上院子里淋雨玩,我只能把手腕上的金镯子转来又转去。

这时,我就听到前面有人叫门:“杜大夫在吗?”挺着急的样子。

瑞嫂本来在厨房里,老远应声,还要走一刻功夫才能到。她才经过我面前时,那门外的人又叫道:“还不开门?我今终于知道什么叫庸医了!”

庸医?不就是没本事的医生吗?爹常常骂弟弟,说他们不好好读书,将来就是庸医。但是爹也常说,我们杜家没有庸医的——门外那人骂什么呢?我好奇起来,爬下窗台跟去看。

瑞嫂也有几分生气,道:“催命呀?这不是来开了么?”一路小跑地到了门前。

外面站一个陌生女人,头上插了根簪子,显然是从外乡来——白河村戴得起簪子的女人都是我家的朋友,没一个我不认识。

瑞嫂打量着她:“你找老爷看病?”

那女人恶狠狠气鼓鼓地瞪着瑞嫂:“鬼才找他看病!我找他算帐来了!”

瑞嫂被吓得呆住了,我也愣了愣:我虽然没少挨骂,但从来还没有外人这样在我面前说话的——她头顶上可就是皇帝赐给我家的牌坊呢!难道她也不识字?

幸亏秦三姐从里面出来,招呼道:“这位大嫂,老爷就在花厅,看病请进吧。”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倒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就“哼”了一声走进院门来。

秦三姐在先头领着她,我和瑞嫂跟在后面,直走到了花厅门口,那女人就又骂了起来,道:“姓杜的,你算什么大夫?草菅人命,我非拉你见官不可!”

爹在里面粗声回应:“什么人胡言乱语?”

我猜他的脸一定铁青铁青——是真的生气了,他要教训这个恶婆娘。

真想跟进去看看解气,可秦三姐不让,打发瑞嫂领我回屋去。我当然满肚子的不高兴,还得受瑞嫂的教训:“小孩子不好听人讲是非,将来长大了也不行——女人最忌长舌了。”

哼,她嘴里这样说,才把我送回屋,自己却跑去偷听了。我要蹑手蹑脚地溜去决没有问题,只是我突然想:大人都聚在花厅了,姐姐们在绣花,弟弟们在读书,我现在去找二春,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样一想,我就立刻跑到了柴房。二春正等我。她说:“四小姐,这话顶重要——你帮我问阿牛,到这地步了,他还要我不要。”

我笑:“你傻呢,他怎么会不要你?他和你私奔呢。”

二春可笑不出来,哭得太多,她嗓子哑哑的:“四小姐,总之你就去问问他。他要是还肯要我,我死也瞑目了;要是他不要……”

“那怎么样?”

“那我……那我……”二春喃喃的。我猜她大概也想象不出阿牛会“不要她”,所以过了好半天,也没听到她说下文。

好时机不许我耽搁太久。我说:“你别瞎想,我这就去,你等我回来。”说完,飞快地跑出了后门。

约定的是黄昏相见,这时才不过中午,可我一出门就见阿牛垂头丧气地靠在土地庙的破墙边。他这样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几天的工夫简直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瘦了一整圈儿下去,脸上胡子拉碴的,眼圈儿青黑,活像才挨了两拳。

他看到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四小姐,二春呢?二春现在怎么样了?”

大毛说,戏里的书生见了丫鬟都是这模样。我这会儿,就是他的救命王菩萨。“还说二春呢,二春可哭死啦。”我道,“连我都陪着她病了一场,你说,你是不是要好好对她?”

阿牛两眼通红:“四小姐,您就别作弄我了。我听说二春……二春被关了起来,还有孩子……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我说道,“还是个男孩呢!二春现在可惨啦,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她就要我来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阿牛瞪着我,好像他不是用耳朵听,而用眼睛,还想用鼻子,用嘴,连一个字也不容错过。

我不敢卖关子了,说:“她问,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不要她。”

“我?我怎么会——”阿牛一捶破墙,土屑纷纷朝下落,跟着眼泪也淌了下来“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呀!”

得!她说她对不起你,你说你对不起她。两人一起哭起来,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我可比他们懂事得多,一跺脚:“大男人,丢不丢人呀?二春是我家的丫鬟,现在我就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和她私奔?”

阿牛一愣:“四小姐,您这是?”

“别罗嗦!”我很威严,“你就只告诉我,你到底愿不愿意。我……我可以给你们——做主!”

“扑通”,阿牛给我跪下了,“四小姐,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都没法报答!”

我又不缺牛马。我只缺人陪我玩儿。然而他这样说,使我万分得意,学着秦三姐扶王七娘男人的那个架势把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抹下了腕上的金镯子:“这给你们做盘缠,你带二春走得远远的,上京城去,等你们发了财,再接我去玩,晓得不?”

阿牛想是被黄金的光芒刺傻了眼,我的鸿图大计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捧着金镯子两手直打颤儿,腿脚也跟着颤,又跪下了,咚咚咚地乱磕头:“四小姐……四小姐,我……”

“你什么呀你!”我跺着脚,并担心地回头张一眼后门,看看张妈或瑞嫂是不是追来了。还好没有。“呶,我跟你讲——”转动我聪明的脑瓜子,“你现在就回家去收拾好东西,我把后门带上,但是不上闩,天一黑你就来,趁着大家吃饭,把二春带走——明白了没?”

阿牛拼命地点头,还鞠躬:“明白了,四小姐,谢谢……谢谢……”

我可没工夫听他罗嗦——像“私奔”这样的大事,前后不晓得还有多少需要我张罗,便挥挥手打发了他,一溜烟儿跑回了院里,摆弄好了门闩,又到柴房把计划原原本本和二春说了一通。

她直在里面摇头:“四小姐,你别瞎闹了……别瞎闹了。有他这话,我就可以闭眼了。”

我很想劝她两句,不过自己心里打着鼓儿,生怕多留一会儿就要被发觉,又一想:你现在是不信我,等天黑阿牛来接了你,你可要要给我“做牛做马”了呢!于是我也就不和她多说了,东张西望地上厨房去——要偷些馒头预备二春路上吃。

可是才一进门,就看到了张妈,筷子“哐啷哐啷”正打鸡蛋。出乎意料之外,我一下子呆住了。

张妈看看我:“四小姐,你又来偷什么东西吃?”

“我……我……我……”做贼心虚,我眼珠子滴溜滴溜转,“张妈你没去看热闹呀?”

“看什么热闹?”张妈筷子不停,“哦,你说那个城里女人?我张了一眼,净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自己的弟媳妇儿没看好,孩子掉了,身子毁了,怎么怪到老爷头上来?她还怪有理地闹腾,回头就找人来把她拿到衙门去好好吃点苦头。”

我望着那飞溅的鸡蛋黄:“什么孩子掉了?身子毁了?什么意思?”

张妈一愕:“去,去,去。什么不该你问,你就问什么!她那是说瞎话呢!你要饿了,就乖乖呆着,我就煎馒头给你吃——诶,是不是有人叫门?”

她年纪虽大,耳朵却灵光。我仔细一听,果然前门又有人敲门。声音是很大的,才能穿越庭院房屋传来,但是又很有礼貌的模样,像个老学究——像是老鼠脸的刘大夫。

张妈搁下了活,手在围裙上擦着:“这个瑞嫂,听到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的,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二春又……唉,前前后后的事,怎么都落到我这把老骨头身上?”

她去开门了,我跟在她的后面。果然,来的人就是刘大夫。

他的小眼睛贼亮贼亮,笑眯眯问我道:“四姑娘好啊,令尊呢?”

张妈替我回答:“老爷有客,刘老爷可到的不巧了。”

“是么?”刘大夫自己钻进了院子来,还笑着,看到他那模样,我就恨不得变成一只猫。就是他害了二春。真不明白阿牛怎么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那么我就在书房等等他吧。”刘大夫老大不客气地自个儿朝里走。张妈皱了皱眉头想阻拦,他却接着道:“您是张妈,我知道您的手艺好,上次做的点心可真可口,京里的厨子都不及你!”

这一句话,好像从嗓子眼儿里伸出手来胳肢人,一下把张妈给逗乐了:“老爷您说的哪里话呢……”两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才好,欢天喜地地引路到书房,又张罗茶点去了。

我仍旧跟着。晓得这老鼠脸没安好心——他怎么可能是来见我爹的,一定是等不急要找二春。我才不叫他得逞!

就把守在书房的门口。

刘大夫有一本没一本地翻看着我爹的书。又从书后面把眼张望着窗户外面——打量他就知道是想看到二春呢。我心里重重地“哼”一声,白眼翻翻。

刘大夫却仍然笑着,且突然开口道:“四姑娘读书识字么?”

“没。”我鼻孔朝天。

“为什么没读书呢?”

“我爹说,女孩子读书没用。”

刘大夫呵呵笑,捻着胡须:“非也,非也。女子读书,宜室宜家,人谓‘红袖添香夜读书’,教女子读书,实在在闺阁一个乐事……呵呵,不过四姑娘还小,将来自然有你的夫君教你。我今后就会好好教二春的。”

呸!你臭美!我恨恨地想。虽然我的确觉得读书是件挺好玩的事。

刘大夫会错了意,道:“你不要不信我说,将来你就会知道,这乐趣可大着哩——比方说,院子里那花,你晓得叫什么名字么?”

“叫蓇蓉。”有什么了不起!

“蓇蓉两个字怎么写?”

“草头底下一是骨,芙蓉的蓉。”我记“不该记的事情”,头脑特别灵光。

“蓇蓉的药性如何,又在何处记载?”

这可难倒了我,嘟着嘴。

刘大夫笑得两撇眉毛朝下挂着,扬了扬手里的书:“看,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这书上可都写着呢!你要是能晓得了这些典故,你家是医理世家,来了客人,令尊可带你出来向大家表现表现,面上多么光彩!”

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懒得搭理他。

他也渐渐觉得无趣了,再不来找我说话。

张妈这时正好端上点心来,连同给我做的煎馒头。我搬正小板凳左在门槛儿边,像个门神似的拦着道儿。她叨咕我,我不理她。

院子又一阵吵闹,是那外乡女人从花厅出来了,一行走还一行怒骂不止:“庸医”“草菅人命”“祖宗无德”“绝子绝孙”,老远都看得到她的吐沫星子。

瑞嫂负责轰她,威胁道:“我家姑爷可是县太爷,你再吵吵,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外乡女人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官司打到阎王爷那里我都不怕。你们医死了人,害了我弟弟全家,我非得叫你们全家来偿命不可。”

说得这么凶狠,吓得我打了个冷战,手里的馒头也掉到了地上,才弯腰去捡,不料被刘大夫觑着了空档,夺门而出:“杜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爹的脸铁青:“这疯婆子来敲诈勒索的……”

“你胡说八道!”外乡女人打断他。大概她也听出刘大夫操京城口音,以为是个大官儿,就朝那老鼠脸央告道:“我弟媳妇儿叫这庸医害了……我弟弟全家叫他害了……老爷替我做主!”

这是我不明白的那一段,什么“孩子掉了”“身子毁了”的。我走到了跟前,想要听个分明。然而瑞嫂死拖活拽,张妈也来帮手,终于将外乡女人丢出门外去了。大门“轰隆”的关上,只剩小小的老鼠眼还望着我爹。

我爹清了清嗓子:“啊,刘兄,抱歉抱歉……”作势请他回书房,压低了声音讲道:“来找我要神方,我不肯给,结果来勒索,就是这样。刘兄不用理会她。”

神方?我想从秦三姐的脸上寻找答案。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眉头拧起了疙瘩。

在我的记忆里,简直再找不出哪一天比这天更热闹的了。

我爹和刘大夫前脚才进了书房,我和秦三姐还不及走回二门里,就看到大毛在院里探头探脑。秦三姐一眼瞧见他了,急忙拦住:“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毛估摸是在我家的宅院里转了向了:“我来找太太您的……我和我娘……”

秦三姐赶紧左右看了一下——张妈和瑞嫂都不在。她问大毛:“你娘?怎么拣了这时候?你们怎么进来的?”

哪还用他回答?是我给阿牛留的门呀!

大家一同走到了后面,见王七娘靠在门口,眼睛肿得像桃子,见到了秦三姐即号啕起来:“杜太太,是我对不起您呀……”

秦三姐赶忙上前又是拽胳膊又是捂嘴:“说哪里话,这同你没关系。你小声一点吧,叫老爷知道了更麻烦,况且你大姑还没走远呢。”

王七娘愕了愕,把拳头塞进了嘴里,狠狠地咬着——原来她方才并没有流出眼泪来,只在干嚎,这会儿一抽一抽地打嗝儿。我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真担心她会把拳头吞下去。

秦三姐连扶带拽地拉她到后门外,低声地问道:“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呢?现在的确有些麻烦……”

王七娘的身子抽动个不停,嘴里有拳头,声音嗡嗡的,含糊不清。我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于是就瞪着大毛。

大毛搔着脑袋:“是我姑姑,她听说小弟弟没了,和爹娘叽咕了好几宿,今天早上突然在家里发疯似的大骂你爹,说要拉你爹去见官。”

发疯。我也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不过,王七娘着里忙慌地跑来哭啥呢?

“多半是怕你家把我姑姑告到县老爷那里去吧。”大毛道,“我爹和我娘都急得快死了。喂,你可千万不要告她呀。”今天把我当大人,认为我能使得上劲儿的人也特别多。我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先点头说:“那当然。”接着,迫不及待把大毛带到一边,告诉他我的“私奔计划”。

他听得直点头:“真和戏里一样好了。到时候阿牛和二春成了有钱人,你可别忘了告诉他们这点子也有我一半的功劳,好赖要给我捎把真的关公刀来。”

这还不容易?我叫他放心,只要二春逃到京城,一报平安,便叫她买把大刀来。大毛好不开心,又同我详细交代了这把刀应该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千万不要买错了。我抱怨:“这么麻烦,你自己和阿牛说去好了。”

大毛道:“也对。你说他天黑来,那我就天黑前上他家去,一定……”

正说着,秦三姐来招呼他了:“大毛,快跟你娘回家去。”自己在那边又拍了拍王七娘:“别愁坏了身子,老爷这边有我顶着。只是,这事闹出来一定你们吃亏,你可要想法拦着你大姑。”

王七娘还在打嗝儿,整个身子一伸一缩,看起来好像是点头答应似的,拉着大毛的手走了。我想站着望望他们,因为以前我和秦三姐离开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总望咱们,秦三姐说,那叫“礼貌”,小孩子家要懂礼貌,可是今天她却一点儿也不礼貌了,像屁股着了火一样,拉着我就回到门里,叮嘱说:“不要和爹乱讲。”接着,牢牢地闩上了门。

这下我可慌了神:阿牛要怎么进来呢?

想找借口留在后门口玩耍,不料瑞嫂又转了出来,道:“太太,老爷叫您开箱子挑两块料子给二春做衣裳——四小姐,你又上哪里踩了一脚泥?小孩子脚着凉了,又要生病啦!”说着,从秦三姐手中接过我,不容分说把我带回了房里。

我可真是愁死了,一个劲儿和她别扭:“你就让我去玩玩嘛,去玩玩嘛,我给个银锞子你。”

瑞嫂板着脸:“四小姐,你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我瑞嫂在你杜家这么多年,难道是那种贪财的人么?我可是为了你好……”絮絮叨叨,外面毛毛雨的雨点儿也没有她的话多。

这法子行不通,我只好闭嘴,假装学绣花,心里寻思着别的出路。这还真把瑞嫂骗过了,笑嘻嘻道:“这样才是个好好儿的小姐模样——咦,你的镯子到哪里去了?”

“藏……藏起来了呗!”我撒谎。

她没再问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扒。爹把刘大夫送走,说,家里才被“疯婆子”闹过,乌烟瘴气,就不留他吃饭了,望他原谅。刘大夫嘿嘿干笑:“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一家人啦,不说两家话。”

然后就吃晚饭,倒不见提“疯婆子”的事。爹从头至尾青着脸,只问过一句:“谁把《山海经》拿出来的?老五,你正经书不读,读那些干什么?”

五弟摇头否认,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可怜。

我说:“不是他拿的——书房桌子上的书都是刘大夫拿的。”

爹“恩”一声,没下文。

没多时就都吃完了,张妈瑞嫂收拾东西洗碗,爹让秦三姐泡壶茶给他,又叫上书房去,“商量事”。我终于瞅着大好时机,一溜烟儿跑到后门口。

所喜阿牛还没有到。我虚掩着门,四下里转来转去地等。看到墙跟儿靠着柄柴刀,想:不知阿牛带不带刀来,这一把说不定就砍开柴房的锁!反正有时间,先拿去放在柴房门口也不错。

于是又回到院里来,悄悄唤了二春两声。她回答的有气无力,说:“四小姐,您就让我消消停停的死吧。”

我道:“瞎说,你才不会死呢。阿牛就来带你私奔。”

二春不答,在柴房里干笑两声,又好像是在哭。我便把柴刀悄悄放在门边,再回去后门口等阿牛。

这样一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被夜里的湿气浸透了,眼皮也开始打架,才朦胧看到田埂上有条小影子飞快地跑了过来——看身材不是阿牛呀!果然,过了跟前,是大毛。

我说:“你来干嘛?”

他说:“要命了!要命了!我才跑去阿牛家,就见到许多官差闯了来,和阿牛撞上了,就问他干嘛慌慌张张的。阿牛答不出来,官差就夺了他的包袱来看,说:”这不是我家太太的镯子么!还是我老婆拿出去打的呢!‘“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他家太太呀?那镯子是我的——”

大毛喘着气:“可是官差说是他家太太的呀。他们把阿牛拿下啦!”

我瞪着眼睛,张着嘴,气得想要跺脚:怎么胡乱拿人呢?镯子分明是秦三姐给我的!这个可恶的官差,我就叫大姐夫抓——大姐夫!哎呀!突然想明白了:“他家太太”原是我大姐呀!怎么这么背运,出门撞上这么个人呢?

大毛推推我:“现在怎么办?”

我哪有主意?我可没看过那么多戏!又不好去问大人,除非——可以问二春。她要知道阿牛被拉了,不定急成什么样,说不准能想出办法来。就对大毛道:“你跟我来帮手!”

我们俩在黑洞洞、阴凉凉的夜里走,摸到柴房的门口,我就让大毛拿柴刀来锯门锁。要快,但不可弄出太大的响动,大毛小心翼翼,出了一头的汗。

二春在里面问:“是四小姐么?你捣腾什么?”

我说:“二春,你别急。我救你出去,然后你去救阿牛。”

二春一下扑到门板上:“阿牛?阿牛怎么了?”

三句两句可说不清楚。我道:“你出来就晓得了。”又催大毛快点儿。

大毛说:“你不如也拿把刀来帮我吧。”

我想,也对,连忙站起来往厨房跑。可是,还没走几步呢,冷不防就被拽住了后领,听瑞嫂的声音道:“四小姐,你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挣扎着,“我不跟你去!”

可是边上又有另外一个人拉住了我,胳膊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但很有力气——这是张妈,家里杀鸡杀鸭子都是她动手,可利索着!我被她牢牢夹在胳肢窝,动弹不得。

瑞嫂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把吓愣了的大毛拉住:“好你个小蟊贼,哎哟,拿着刀的,小强盗!刀给我!”

大毛傻愣愣,乖乖把刀交了出来,瑞嫂就拖着他,让张妈带了我一齐上前面去。二春在柴房里哑声哭着:“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被带到前厅,亮堂堂,照得我眼花——并不是灯,原来有好多官差,都拿着刀。他们押着四个人,一个是阿牛,另外还有王七娘,她男人,和那早上来的“疯婆子”。大毛叫:“爹,娘,姑姑!”

我才要开口说什么,却被瑞嫂抢了先:“老爷,果然我料得没错。这一家人都没安好心。大人被抓到了,这小孩子乘机跑了来,看,拿着把柴刀想绑架四小姐呢!”

我爹铁青着脸。

我想,瑞嫂怎么能撒谎呢?怎么能冤枉大毛呢?

大毛也显得很生气:“你干嘛抓我爹娘?”

那些官差们可不理会他,把个包袱恭恭敬敬递给我爹:“杜老爷,您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府上的东西。”

我爹沉声说“谢谢”,接过了撂在旁边的茶几上看。我偷瞄一眼,那对金镯子正放在茶几上哩!而包袱里却没有什么,半掉铜钱,还有两块黑乎乎的大饼。

官差道:“我们县老爷一听到杜老爷传的讯就着小的们来拿人啦,血口喷人,毁您声誉的,谁能容他?而抓到这个偷东西的小贼却是个意外,全因小人的婆娘是令千金身边的使唤,这镯子就是她陪着令千金上街打的,知道是送给杜太太,可花足了十二分的心思。这臭小子竟然胆大包天……”

“你胡说八道!”我叫了起来,“阿牛才没有偷!那镯子——”

瑞嫂把我搂到怀里:“老爷您看,四小姐都叫吓得说胡话了,我先带了她上后面去吧。”

“我没说胡话!”我尖声嚷嚷。可爹怎么就不信我呢?站在旁边的秦三姐竟然也不帮我说话,眼睁睁看着瑞嫂把拳打脚踢的我抱起来,走出了大厅。

我说,瑞嫂,你说假话,你是坏蛋。你放我下来,我讨厌你,我要叫爹撵你出去。我真叫爹撵你出去啦——瑞嫂全不吃我这一套,干脆把我的嘴捂上了,抱回到房里才再准我出声。

她说,四小姐,你玩的那点鬼把戏还能瞒过我么?我早见你这两天鬼鬼祟祟的,就猜到你要惹事,你这要害了二春,害了阿牛,害了少爷们的前程,害了老爷太太……

我气鼓鼓的:“我谁也没害,戏里都这么唱的。二春和阿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瑞嫂说,戏哪儿能信呢?讲了一通我不明白的道理,我堵着耳朵不听。

她叹口气:“你人小,还不明白。可是王七娘那一家是什么人?他们为了自己逍遥,有孩子也不愿养,头先来求老爷帮他们把小孩摘掉——阿弥陀佛,这话是不该跟小姐你说的,但是不讲明白了,又怕你上了别人的当——老爷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当然不答应了,结果他们就自己动手把那没出世的孩子弄死了,也是有报应,据说王七娘的身子坏了,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这对狼心狗肺的男女居然就伙同大姑子一起诬赖老爷——小姐你看,这样的人家,你怎么能和他们混在一起?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撺掇你偷镯子给阿牛的?阿牛和他们家好像还沾点儿亲呢,小姐你被人骗了呀!”

我一头雾水,只揪住她话里的一点发问:“什么孩子摘掉了?那二春的孩子呢?是不是也叫你们给杀了?”

瑞嫂一愣:“二春的那个是野种——不,二春没有孩子,小姐你又哪里听来的野话?是王七娘家里人骗你的吧?也奇怪,你怎么会和他们熟识?哎呀呀,现在的坏人,真是了不得!”

“他们才不是坏人!”我学爹拍桌子,“要是坏人,秦三姐就不帮他们了……”

“太太?”瑞嫂吃惊。

我发觉说走了嘴,鼓着腮帮子不作声。

瑞嫂也不强问我,只道:“你乖乖在这里呆着,我打水来给你洗脸睡觉。老爷正烦着,你不要自己找打找骂。”说完,就出去了。

我想跟在她后面溜走,可是一来真的怕被爹打,二来也不晓得自己跑出去还能帮到二春什么忙,走到门前就呆呆地停住了脚步。

风带着潮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好像有又腥又臭的味道,我想起了大毛那个藏着小弟弟的罐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是被逼上了床的,怎么也睡不着,可以听见老鼠在黑暗里咬东西,咯吱咯吱,我就在盯着屋顶,心里害怕这些畜生会咬断房梁。远远的,大约还有二春的哭声。

这样胡思乱想,担惊受怕,都是费神的工夫,到天快亮时,我终于架不住了,迷糊过去。可没多久,瑞嫂便唤我起床:“小孩子不做兴睡懒觉,小心睡出毛病来!”

我眼睛红通通的,任她摆布上外面去吃早点。到桌边坐下时却吓了一跳——捧着稀饭锅的人可不是二春么!她穿着蓝底黄花的衫裤,头发光溜溜地抿到耳朵后面,结起一根油松大辫,脸上好像还搽了香粉,看起来又白又润,仿佛刚出笼的馒头。

睡虫全被惊跑了:“二……二春,你……”

二春不和我说话,好像聋了似的。桌上其他的人也不说话——二姐、三姐素来就文静,五弟总怕多嘴被爹打,只不过,今天连秦三姐也闭着嘴,我瞧她脸色青白,只一晚上的工夫,额头上竟然添了皱纹。

我也只好不出声,乖乖地吃东西。这时候所有的规矩都记得清楚:等大人夹过了菜我才动手,喝豆浆不能发出声音……于是,一顿饭,连爹也不说话,因为平时他饭桌上的大部分话都是在训斥我。

末了,二春和瑞嫂收拾碗筷回厨房,漏了一只小菜碟子。秦三姐就手拿起来,爹道:“你放着吧,这些都是下人的事。”

秦三姐应“是”,动作木木的。

爹站起身来:“你不要老放在心上。我也没怪你。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秦三姐又应“是”。

爹出门去,接着道:“善心是好的,不过以后还是别掺和这些事了,惹来多少麻烦?那些穷鬼,是没有良心的,你帮他们,他们还想吸干你的血。”

秦三姐第三次应“是”。我大约猜出来这是在讲王七娘一家,估摸我说漏了嘴,瑞嫂就跑去向爹告密了。全家就属她最坏!王七娘一家现在怎么样了呢?阿牛怎么样了呢?二春——她怎么被放了呢?

满肚子都是疑问。我见秦三姐最终还是拿着小菜碟子往厨房去,就跟着。到拐角处,她和二春险些撞个满怀。

二春傻愣愣地说,太太对不起。

秦三姐一把抱住她:“二春,我帮不了你才是!”说着,哭了起来。

二春也哭了——她先前像是个木偶,这会儿才有些人模样。“太太,不是您的错。您帮我,四小姐也帮我。是我的命不好,我自己的命不好,我不能再连累了阿牛……老爷今肯放他,我还有什么不能做呢?”

秦三姐揉着二春的胳膊:“二春,好姑娘,好妹妹……可是你这将来……唉,你……你……你忘记了他也好,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好好儿地嫁了吧。做了奶奶,养个孩子,算是熬出头了——都忘了吧。”

我听不懂,然而二春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好像腊月里一只巨大的冰凌子从屋檐砸到了地上:“忘?我忘不了。我死也忘不了。那王八蛋也别得意,我非叫他绝子绝孙!”

仿佛天崩地裂,蹦出一个妖精,口念咒语说声“定”,秦三姐、我,以及外面的花花草草,甚至蒙蒙的小雨都停住不动,只剩二春在咧着嘴笑。我见过,猫笑起来就是这样阴阴的。要吃耗子。要一口一口吃掉天杀的刘大夫。

“绝子绝孙。”她又说。

秦三姐捂她的嘴:“千万不要说胡话,这事……”

二春又是两声冷笑,挣开秦三姐的手,朝她自己的路上走了。

妖精的法术消失,我又听见沙沙的落雨声。

很想知道王七娘全家究竟怎么样了,我跟在秦三姐的后面找机会问。她拿着一大串钥匙忙前忙后,开箱子为二春准备嫁妆,有皮子,有缎子,很多已经虫吃鼠咬了,但瑞嫂说没关系:“是嫁丫鬟,又不是嫁小姐。”

我找不着可以开口的时机。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我不知怎么就到了家里的药材房跟前,听到里面淅沥哗啦的好大响动,探头看看,原来是二春正在翻箱倒柜。

“你干嘛呢?”我问她。

“找东西。”她说。

我问,找什么。

她说,找药。

我说,你病了?

她说,你一边儿玩去。

我傻傻的,心里好难过:二春以前从来没凶过我的,都是这个老色鬼刘大夫害的,他真该绝子绝孙——绝子绝孙呀,难道她是在找能叫刘大夫绝子绝孙的药么?有这种药么?

爹一定知道,我想,可惜不能问他。书里又一定写着,可惜不我识字。我就知道“蓇蓉”,还是秦三姐那里听来的——蓇蓉呢!昨天老鼠脸说了什么来着?好像什么“食之使人无子”,会不会就是吃了叫人没有孩子的意思?

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这就去拔一大把蓇蓉,把刘大夫吃个绝子绝孙!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里,把那片只剩绿油油叶子的蓇蓉拔了两大把,兜在衣服里,又想:不知道该吃花,吃叶子,还是吃根?

书上一定也写着呢,《山海经》,我决定捉五弟来替我看一看。

五弟胆子只有一丁点儿小,我威胁了他半天又答应给他偷东西吃,他才像只受惊的小猫似的跟我来到书房,手脚并用爬上书架,把《山海经》拿了下来,翻啊翻,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页,道:“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我凑上去瞧瞧——可不是!那旁边画了一幅插图,就是蓇蓉。

我问:“怎么吃才会叫人没孩子?”

五弟挠挠头:“上面没说。”

我不信,要他仔细看。他就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前一句是“兽多什么什么熊什么,鸟多白什么赤什么”,虽然有几个字不认识,但是说的是“兽”和“鸟”,跟蓇蓉没关系;后一句是“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帝之山”,五弟说,这是已经讲到了离开蓇蓉很远的地方了,显然也和它没关系。

那究竟要怎么个吃法?我真不甘心,难道这写《山海经》的人存心不想告诉别人吗?他要是知道刘大夫有多坏,一定也会要骂“绝子绝孙”的。

五弟又挠了挠头,说:“爹教我读书,讲过写文章的规矩,照着规矩来看,这个‘之’就是说‘蓇蓉’了。那应该是整个儿吞下去吧。”

有道理,我想,可是,人又不是牛,怎么才能叫他人把一棵蓇蓉整个儿给吞下去?

这种要动脑筋的事情,五弟可帮不了我。他说他要回去写大字了,要我千万别忘了给他偷油糕来吃。

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我说——且我本来就要到厨房去的,只有到了那里,才能趁张妈不注意把蓇蓉混在青菜里,或者丢进汤里,或者塞进包子里。

到了厨房门口,瑞嫂大概正要出门去洗米,捧着笸箩倚在门框上和张妈说话。我赶忙躲到水缸后。

张妈道:“你管好你的嘴吧,这事情外面的人说就算了,你在家里说,不怕老爷赶你出去!”

瑞嫂叉着两脚:“我怕什么。我又没说老爷的不是,我这不一直骂王七娘一家没心没肺么!”

张妈道:“阿弥陀佛,要说打掉孩子这件事,的确也亏他们下得了手。不过我听说城里很多不正经的女人,专做些不要脸的勾当,一时肚子大起来,都是偷偷打掉的,谁也没怎么着。照这样看,王七娘和她男人实在不应该被抓进牢里去。”

瑞嫂道:“打掉孩子这种事当然不会下监,要等老天报应。抓他们一家进去——还有那个城里女人——自然是因为他们诬赖老爷啦,姑爷怎么会袖手旁观?”

张妈道:“不错,但是,要抓也应该只抓城里女人,王七娘的四个娃娃现在都怎么办?”

瑞嫂道:“我怎么晓得?我管不着。”

张妈撇了撇嘴:“不晓得你也说——阿唷,二春,你怎么来了?”

我愣了愣,回头一看,果然是二春没一点儿表情地站在厨房门口。“刘大夫来了。”她说,“老爷让我烧水冲茶。”

瑞嫂好像不相信似的看了她两眼,又似乎非要从她脸上瞧出什么东西来,半晌才笑道:“是来下定的吧?怎么还使唤你呢?叫张妈帮个忙就好了。”

二春道:“老爷交代了,要我做就得我做,连火也得我烧。”张妈正好不想老在灶台边窝着,马上笑嘻嘻地让出位来。

瑞嫂好没趣,嘟囔:“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洗米去了。”然而没有就走,还站在门边,等二春进门,张妈出门,她就和张妈接着说话:“神气什么,还没嫁出去,就和我这样讲话。原来叫她嫁的时候,她要死要活的不肯,现在可变得真快,摆起奶奶的架子来了。”

张妈摇摇头:“叫你少说两句,难道还少二两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你以为她心里好受么?”

瑞嫂道:“谁知道,也许……”

张妈要她小声些,就拉着她往远处走了。我趁机一猫腰钻进了厨房。

二春被我下了一跳:“你干什么?”

“不……不干什么。”先前私奔那件事算是我办砸了才把她害成这样,现在我就悄悄地为她出一口恶气,要等到大功告成才告诉她。

“没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一边玩去。”她严厉地说。

我偏不走,看着她加柴,舀水,没多久,铁水壶里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走?”二春又赶我。

我眼睛一转,聪明的脑瓜子里有了主意,撒娇道:“我要吃……吃……”手一指房梁,那挂了个篮子,里面是地瓜干。

二春显得很不高兴:“又不是没东西吃,怎么非要折腾那个?”

“我就要,我就要嘛!”我拽着她的胳膊乱扭。我就要她爬到高处,转开了脸去,我好——二春被我闹得不行。只得搬张凳子架到厨房的方桌上。看她踮起脚伸手够篮子,衣服吊起来了,露出一截子腰——才几天,她就瘦成这样呢?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气愤,又是痛快——将水壶盖子一揭,把口袋里的一大团蓇蓉统统扔进了壶里。

二春也拿好地瓜干了。“别处玩去吧。”她说。

这次我很听话,一声不响走出去——太阳下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听起来就好像“蓇蓉,蓇蓉”。

嘿!我瞧一眼手心里染上的淡淡的绿色汁液——差一点儿就被五弟这书呆子给害了,什么“整个儿”吞下去呢?亏他还长在我们“济世活人”的世家!爹给人开药,从来都是,“根入药”就是用根来煎水,“叶入药”就是用叶子来煎水,“蓇蓉整个儿”入药,不就是把整棵蓇蓉拿来煎水么!

这下,不愁刘大夫不绝子绝孙!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嘴怎么也合不拢,赶忙塞进一块地瓜干去,防备叫人瞧出破绽,接着一溜烟跑到花厅跟前等着看好戏。

我爹和刘大夫正坐着,和和气气地讨论着这种疑难杂症那种神奇草药,老鼠脸笑得眼睛鼻子嘴都挤到一块儿去了,满面的皱纹好像刻出了两个字——坏蛋!我心想,他现在越笑得开心,将来就会哭得越难看,我和二春就越解气,看他还能得意多久!

没多一刻,二春捧着茶盘来了,面上带着笑容,叫我愣了愣:那模样,好像是要去会阿牛一样,真怪!

她走进了花厅,没说话,先低头,到了刘大夫的跟前,笑得更浓了,老鼠脸的嘴角都要挂下口水来。

二春把茶杯递到他的面前。

他结结巴巴,嘿嘿地笑:“啊,啊,先给你家老爷才对……”

那怎么成!我急得差点儿跳起来。不过二春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捧着杯子,直冲他笑。

“这……这……”刘大夫竟然也会脸红,把眼看我爹。

我爹捋着胡须:“刘兄何必如此?人说女心外向,她就快是你的人了,眼里自然没有我这个老爷。我也不在这里煞风景,你好好品茶吧。”说着,站起身,哈哈大笑着出了门。

我忙缩脖子贴着墙根儿不动,待他去得远了,才又向里张望,见刘大夫抓着二春的手,鸡爪子一样的手指在二春的腕子上摸来摸去。我恨得牙痒痒,不过忍住了,不出声。

二春说:“刘老爷喝茶。”

刘大夫说:“是,是喝茶,喝茶。”一手拿杯子往嘴边儿送,另一手还抓着二春不放,且从她腕子上一滑,摸到腰里去了——我心口的那团怒气呀,就像怀里揣了个大爆竹,快要炸开了——二春是你摸得的么?除了阿牛,谁也碰不得她!不过,我看到他喉咙咕噜咕噜地动,把蓇蓉水全咽下肚了,那爆竹便炸出一团欢喜——他终于绝子绝孙了!

可是,蓇蓉的厉害也许不是立刻发作的。刘大夫用袖子擦了擦嘴,放了杯子把二春往怀里拉。

二春推了推他:“大白天的,老爷饶了我吧。我再陪你喝杯茶好不好?”

刘大夫道:“好,好。”

二春就给他又斟了一杯,自己也拿起另一只杯子来喝。

这可急坏了我,见爹不在,就大声叫道:“二春,别喝!”

花厅里的两个人都愣了愣,二春却并不把杯子放下。

我顾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进去:“二春不能喝!”

刘大夫笑嘻嘻地望着我:“四小姐,你怎么这样闯进来呢?你是不是舍不得二春呀?她跟我吃了茶,就不是你家的人了,呵呵。”

我可不理他,跳起来要夺二春的杯子:“不能喝!不能喝!”

二春躲闪着,茶水都泼出来了,呵斥着我:“四小姐别闹了,我要告诉太太了。”

这节骨眼儿上,反正老鼠脸喝都喝了,说出来大约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喊道:“就是不能喝,那茶里有……”

刘大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瞪着我问道:“你说,茶怎么了?里面有什么?”

“有……”我还没说出下文,突然见他的小眼睛朝眼眶外突了出来,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吓得我“啊”地一声尖叫,跌坐在地上,接着,我看他的眼眶里淌下血来,鼻子里,嘴里也都跟着流出了血,后来连耳朵里也滴滴答答朝外涌,我就连叫也叫不出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后躲,并喃喃地叨念:“我也不知道……蓇蓉……蓇蓉这么厉害……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二春……怎么办?怎么办?”

二春不答应我,我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觉得心口好像叫人猛然掏走了什么东西,抬头一看,二春正笑呢,牵扯着嘴角,一线血,凝集到了下巴上。

“二春!”我吓得张大了嘴。

二春只是笑,哈哈哈,呵呵呵,咝咝咝,然后她的身子好像抽筋似的扭曲起来,四肢乱蹬——我见到过有一年发鸡瘟,那些鸡病得厉害时都这样。

我拖着哭腔:“二春……你……你别吓我呀……”

可是二春这时已经说不出话了,连笑也笑不出了,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本来倒向刘大夫的方向,她拼命地把身子朝后挺,才终于后脑勺着地,没和刘大夫倒在一起。

我滚爬过去:“二春,二春!”但她已经不动了。

我就呆了呆,接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快来人啊!二春死了!二春死了!”

这以后的事情我描述不清。我记得秦三姐第一个跑了进来,然后是我二姐、三姐,她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怕人,看来模糊成一片,像死的。爹也来了,咆哮着:“怎么一回事?”而我只会哇哇大哭:“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爹怒吼:“你不知道什么?闹出人命来了,你还不快给我说清楚!”

我就开始交代,关于绝子绝孙,关于蓇蓉,关于《山海经》。颠三倒四。

但是爹还是听出了端的,叫人立刻把五弟“这个小畜生”给找来。

二姐、三姐便去了,带五弟来,也是一进门就哭:“不关我的事,四姐逼我找给她看的……”

爹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打翻在地:“你四姐说了你就听,我说的你怎么都不记住?”

五弟在地上打着滚儿嚎啕。我还没听分明他嚷嚷些什么,爹的巴掌已经抽到我的脸上,我耳朵里好像“轰隆”一响,两眼直冒金星,也摔将下去。

这就更乱了,二姐、三姐七手八脚来按住五弟,秦三姐抱着我,说:“打孩子做什么,还是快报官吧!”

爹在原地打着转——其实我不知道是他真的在打转,还是我眼花了,看着什么东西都打转。“报官,报官来抓这两个小畜生还是抓我?都是你宠的!”

他的声音就像燃着的炉膛。也难怪他生气,我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害死人了,害死了二春了——我也死定了!

我大约更加使劲儿地哭了起来,不仅是眼睛在流泪,是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都在流泪,自己就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抹布,被拧啊拧啊拧啊,变小了,变干了,变轻了,飘了起来,出花厅,到了二门内。

闻到了血的味道,死掉的鱼,烂掉的青蛙,大毛装在罐子里的小弟弟,又听见有人闷着鼻子哼哼唧唧,我的汗毛直竖起来,因为我听出那是我娘的声音。我死去的,亲娘。

娘啊,娘啊!我哭着朝哼唧声传来的地方跑。可是道路变得很狭窄,周围好像突然生出了墙壁来,又仿佛我是一头钻进了罐子里,就像大毛的小弟弟一样。很黑,很怕人。

娘啊,娘啊!我看见黑暗的尽头处有一个出口,娘在那里,半躺在床上,满床的血如洪水一样,迅速地涌进罐子里来。我两脚乱踢乱蹬,娘在很远的地方朝我伸出手。我用力去抓,却竟然是无根的,拔得动,凑到眼前看看,是一把蓇蓉。

娘啊!救救我呀!我拼命地哭。而被我扔掉的蓇蓉就在血泊里繁茂地生长,最后织成了像鸟笼一样的东西,绑住我,再也逃不了。

“小夏,小夏!”

“四小姐!四小姐!”

这都是谁在叫我?

是在叫我吗?

我的名字难道不叫“蓇蓉”吗?

兽多什么什么熊什么,鸟多白什么赤什么……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嘿嘿,嘿嘿,食之使人无子呀!

“这……是撞邪了,还是吓傻了?”有声音在议论。

我眼睛好疼,哭不出,就笑了。

我确信自己被塞进了黑罐子里,不过罐子是躺倒的,可以从口儿上看到外面。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男的,每根胡子都凶巴巴的吓人,一个女的,低眉顺眼,但是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男的说:“前世造了什么孽!”

女的说:“别着急,这肯定和小夏没关系,蓇蓉是吃不死人的。我娘说她以前吃过,在梨香院,接客之前喝蓇蓉茶,就不会留下孽根祸胎,后来是因为断了药,才怀上我。我原不信真有这种东西,如今既然书上也这么说,想来是错不了。既然我娘吃了没事,小夏那几根蓇蓉,怎么会毒死人?”

男的说:“这我还能不知道?《山海经》里尽是离奇古怪的东西,就连‘食之使人无子’这一条恐怕都是胡话。但是现在明摆着姓刘的被毒死了,而且还是在我们杜家的宅子里,难道要请衙门的仵作来么?张扬出去,我杜家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乡里?”

女的说:“可是人都死了,遮是遮不住的。小夏不是说了么,二春早上还翻药房来着,恐怕是她要和刘大夫同归于尽。七孔流血,应是□□。”

男的怒道:“废话。可是二春毕竟是我杜家的下人,她先前和那个野男人做出的丑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毒杀亲夫,我杜某人有几张老脸够她丢?”

女的被这一吼,声音小了些,说:“什么亲夫呀,都还没嫁呢,连聘礼都还没下。况且,她死都死了,也算是自己给刘大夫抵了命,孽债还清,怎么会闹到我们家头上来呢?”

“呸!你懂什么!”男的跺起脚来,“我杜家世代书香,以礼传家,岂能让这样一个丫头抹黑?还有你——你娘的事情提也不要再提,要是叫人知道你是梨香院里来的,这日子就不要过下去了。”

女的愣了愣,声音打起了颤:“既然嫌我是梨香院的,为什么还要娶我进门?”

男的没说话。

女的继续道:“我就是梨香院里生的,难道你瞒住了天下人,我就成了大家小姐么!”

男的拍桌子:“无理取闹!还嫌家里不够乱么!你不要成天管东管西,就把二门里的事管好便天下太平。小夏这孩子就是你纵坏的,她现在满口胡话,想来是痰火内盛、肝郁气滞。等我把二春的烂摊子料理完,再来给她下针开药,你可一定要看好了她,别叫她胡说八道,还要把瑞嫂也盯牢,要不然,明日就传得尽人皆知了。”

女的好像还要说什么,可男的一甩手,出门去了。女的只好摇摇头,叹了口气,朝望我这边望了望。

我从罐子的口儿里瞪着她。

她走过来,手伸进罐子,摸我的头,说:“小夏,你饿不饿?”

我说:“小夏是谁?”

她说:“小夏是你。”

我说:“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娘。”

我说:“你骗人。我娘死了,我是蓇蓉,吃了我就会绝子绝孙。”

女人就哭了起来,把我拉出罐子,抱在怀里,叨念道:“蓇蓉,蓇蓉,蓇蓉……”

我呆呆的,麻木的身体好像被她揉搓得血脉畅通了,心里一闪:难道她真的是我娘么?不会,我娘死了……我娘是生八弟时流了许多血才死的,绝对没错——假如她不生八弟,就不会死了……假如她吃了蓇蓉,不能生小娃娃,就不会死了……我是蓇蓉,她吃了我,多好呀!

就搂着女人的脖子,说:“娘,吃了我吧。”

女人只是哭得更伤心了。

日子没天没夜,我张开眼睛,或者闭上眼睛,都只看到一团团的蓇蓉和一片片的污血,好多人走来走去,滚来滚去,有的下跪,有的相互抱在一起。还有小油鸡,胖麻雀,一望无际的田野,下起毛毛小雨……

有时也看到房子,看到窗户,听见人和人说话。

男的说:“总之现在全推到他一人身上,既全了我杜家的脸面,也算给二春留个死后的好名声。”

女的说:“可是这样……”

男的打断了她:“我决定的事,轮不到你插嘴。而且,这也是为了小夏好,老五将来要继承家业,前程无限,所以我不能不把傻事都算到小夏头上,不过,说成是阿牛威胁小孩,事情也就不是小夏的错了。等她病好了,你要好好说给她听,前因后果……”

“什么前因后果!”女的冷笑,“你这不是编了一套谎话把阿牛往火坑里推么?上次打了他二十大板,听说他躺了好多天都爬不起来,这是可不把他逼上死路了?”

男的怒道:“他自己造的孽,怨得我么?”

女的道:“他造了哪门子的孽?要不是刘大夫,他和二春早就成了亲,生了孩子,现在他家破人亡,还要……”

“住口!”男的一声暴喝,跟着甩手抽了女的一耳光。“啪”的脆响,好像乌云里打下的霹雳,我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说:“蓇蓉,蓇蓉。”

男的愣了愣,说:“你看看你宠出来的麻烦!”接着,出去了。

女人则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想伸出一万只手来抱住我,抚摩我。我就嘻嘻笑:“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这以后又不知过了过久,一日低眉顺眼的女人同着另一个年纪挺大的女人一起把我抱下了床。她们给我梳头换衣服。年纪大的女人对低眉顺眼的女人说:“太太,这里有我就行了,您自己也要打扮打扮——您是头一次上县里吧?姑爷可威风了。”

低眉顺眼的女人不作声,笑得很难看。

年纪大的女人就挤了挤眼睛,说:“太太,老爷这次告阿牛,也不能算是冤他,您想,四小姐老早就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和二春私奔,这次又闹什么蓇蓉的事来,不是他教的还有谁?二春本来规规矩矩一个姑娘,也是叫他教坏了的。我知道您是菩萨心肠,看不得他吃亏。我想老爷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最多打一顿,不过是要他出来认了罪,保了杜家的名声就好啦!”

低眉顺眼的女人好像没有听见,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呢:她们把我打扮得这样干净,就是要带我去吃掉么?

穿戴停当了,她们果然带了我出门,坐车行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四周很吵的地方。一个挺着大肚子但面黄肌瘦的女人飞扑来抱住我,说:“小夏,让我看看——你好了没?”

她的胳膊像木柴,肚子就好像是一个布口袋,里面包的也是木柴。我瞪着她:“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大姐呀。”

“骗人。”我确实地知道我有一个大姐,但是她很美丽,才不是这个吓人的模样。

这女人望着我哭了起来。年纪大的那个劝她道:“大小姐,当心动了胎气。四小姐会好的,案子了结了,就会好的。”

便有一群人就把我们簇拥了进去。低眉顺眼的女人和大肚子女人一道说话,年纪大的女人四下里乱瞅,没人顾着我,我就走出了房门去。

蓇蓉,蓇蓉,为什么这里的院子不长蓇蓉呢?天下间的每一个地方都应该有蓇蓉的,肯定躲藏在某一个角落——我像一只追寻气味的狗,沿着人眼所看不见的线路搜索,这线一直领着我到一扇门前,窄窄的,推开看,是热闹的街道,对面的路牙子上坐了群衣衫破烂的的小孩子,有几个拿着碗,嚷嚷道“行行好”,还有一个正用竹竿杵着地——动作看起来很熟悉,好像舞动一把木头削成的刀——是谁呢?

拿竹竿的小孩看见了我,走过来,说:“我听说你傻了,真活该。”

我说:“你才傻了呢。”

他说:“你要不傻,你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蓇蓉。”

他冷笑:“那我是谁?”

我脱口而出:“你是大毛。”

他呆了呆:“难道你是装傻?”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

他又说:“反正你不是好人,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人。别以为你姐姐装好心给我吃的,我就饶过你们,我咒她生个孩子没□□,我咒你们都绝子绝孙。”

绝子绝孙。我对他说:“吃了我,就一定绝子绝孙了。”

他瞪大眼睛瞧着我,倒退了两步:“原来你真的傻了。”

我只是笑。

这时突然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我,另一只手将小孩狠狠推开:“小兔崽子,你竟然红口白牙咒人——你是不是又想拐了我们四小姐走呢?”是那个年纪大的女人来了。

小孩挺着胸:“还用我咒你?老天爷还有眼呢,就不信你们不遭报应!”

年纪大的女人怪笑:“哟,你也晓得老天爷有眼?先就要报应你爹娘,居然弄死自己的孩子,现在被我们姑爷关起来了吧?你这小兔崽子,不见棺材不落泪,跟我上堂见老爷去!”

小孩把竹竿一抡:“有本事你来抓我!”

年纪大的女人道:“小兔崽子,你当奶奶我不敢?”说着就伸出了手去,可是小孩的竹竿“呼”地一晃,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胳膊上。女人哎哟哎哟地哭嚎起来,路牙子上的破烂毛孩子们全都哈哈大笑。我也觉得好笑,瞧着她那张老脸,“嘿嘿嘿嘿”个不停。

年纪大的女人很是生气,放开我要去追拿竹竿的小孩。可是小孩跑得飞快,转眼就过了街,混杂在一大群破烂衣服中,一哄而散。

年纪大的女人捂着胳膊直跺脚,对我道:“四小姐,你看你,我叫你不要乱跑,险些又叫这些小蟊贼给拐了去,好在我发现得早……哎哟,你看你把我害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是觉得她的样子好笑。于是,笑个没完。

年纪大的女人就叹气:“唉,小祖宗,到了堂上你可不能这模样——回头你姐夫,也就是县大老爷问你话,你就要好好照我前几天教你的说出来,知道不?”

我说:“知道,知道。”——她教我什么话?难道是那句——我是蓇蓉,吃了我就绝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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