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随风去1(1 / 1)
阳光慵懒地披在田垄间,一片轻松、和谐的景象。几匹骏马踏过南桥向西行去,在石桥上踩出清脆的声响。为首的是一匹高鬃白马,位居其上者身着官服,正是洺城知府孟承云。
虽然天气并不热,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衣襟。就在马蹄刚刚跨出南桥时,座下马忽然受了惊,滞在路中央。承云扯了扯缰绳,忽然感觉到腰间被什么东西缚住,强烈的力道将要把他从马鞍上拉起。承云一时坐立不稳,随即身子便向右摔倒,滚落在道旁的草地上。骑了多年的马,承云还是第一次这等狼狈地摔下。随后的官员们纷纷勒马,慌忙过去探视。承云只觉有什么柔软的事物在他落地前拉了他一把,因而虽受了惊吓,但也不甚疼痛。
承云双手撑地坐起,指尖忽而一片冰凉。侧目看去,只见手指正搭在一块花岗岩石板上,顺着石板看去,不由惊呆了。
那是一座坟墓。
穹窿形的墓顶漆着厚厚的白粉,又不知涂上了什么,整个墓顶便如同瓷器上的釉色,晶莹素洁。坟墓周围用石栏杆围住,只留下一人宽的入口。从入口进去,便正对着坟前的墓碑。墓碑由翡翠绿花岗岩雕成,嵌在白玉色的石板中,明丽而夺目。石板上方雕成屋檐的形状,而檐角飞钩一弯月牙,既使雨水不致侵蚀墓碑,又增加了几分俏丽的风姿。
孟承云向墓碑看去,令他惊讶的是,墓碑上既无生辰也没有忌日。唯有一列红底黑边的隶书刻着:周氏碧妍之墓。每字均有一掌余宽,从碑顶直到碑底,再无别的文字,诺大的墓碑余下一大片空白。
孟承云靠近了些,仔细看去,只见碑檐早已凸凹不平,碑上也已有几条深绿色的划痕。初看时的惊艳到了此时有些难耐的时光变换之感。墓碑周边的几块石板也已残破,裂痕突兀而醒目。尘土积聚,茕茕孑立间现出几分风霜。而周围正是荒草杂林、乱石林立,使小墓的精致愈显苍凉。
但是,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座坟墓,这坟墓又是缘何而建呢?
荒草之中,一缕缕烟气升腾起来,似有什么从无形的束缚中挣扎欲出。远远地又有一两声鸟兽相鸣,在道旁不安地摇摆的马抖动四蹄,因禁不住这种幽闷之气而长嘶起来。
“大人。”
承云回过神来,想起还要去新原县视察水灾,于是随众人离开坟墓。抓住马缰绳,手腕又是一紧,低头看去,手腕上却空无一物。他心中惊疑不定,但也不能露怯,只挥手示意众人继续赶路。然而腕上无形的事物却越扼越紧,接着眼前景物一烁,过了会儿,方明了起来。承云只觉身子轻飘飘的不受控制。手腕又被什么拖着,只得向前走去。欲想挣扎,却是身不由己。
承云两眼昏障,耳风迅逝,只觉越行越远,渐渐便到了一处荒僻山林内。野草垂蔓,枯枝木横。承云自忖从未知道有这样一个幽静去处,正诧异间,忽而山路一转,天色霎时疾黑下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衣妇人。那妇人年纪不到三十,眉尖有如刀锋,高鬓直插一钗,面含霜雪,霸气凌人,一双冷目逼向承云。承云寒意顿生,又见她右手牵着白绫一端,再看向自己手腕,果然被白绫系住。不禁恍然道:“原来是你。”
那妇人也不答话,只牵着他继续向前行。天色完全黑下来,但周围的景物竟可看得清清楚楚。其中奇木怪石都是承云平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承云心中焦急,奈何无法脱身,便道:“这位夫人。”
妇人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叫我颜娘子便是。”
承云又觉“颜娘子”太过不雅,因道:“夫人要带我去哪儿?”
阎琴桢道:“你且休问。”说罢转头继续向前。承云只觉右臂一麻,再听阎琴桢道:“再叫我夫人,小心我废了你的右臂。”
承云只道她古怪,不敢再多问,只随她向前。
顺着山道向上,不一会儿,二人便来到一座悬崖前。崖锋高耸,上山时不觉其高,此时向下俯瞰,竟有凌云之势,不见谷底。
悬崖之央有个玉坛,高若一人。台阶两旁各有一个持戈武士,凛凛而立。此时见承云二人进前,便抬戈阻住玉坛口。阎琴桢身子一轻,很容易地就越过二武士飘上玉坛,承云却被拦在了玉坛外。只听武士之一道:“出示玉牌。”
承云心道这大概是什么机密要所,便欲回身,无奈那块白绫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一时间进退不得。正在这时,只见阎琴桢手中忽而撒出了什么东西,二武士齐齐摔倒在地。阎琴桢见承云迟疑不前,便用白绫强把承云拽上玉坛。玉坛的另一出口就是悬崖,阎琴桢未待承云明白过来,便把他向悬崖下推去。承云“啊”地一声直挺挺坠下悬崖,不多久身形便湮没于荒山,再无痕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坠落之势渐渐慢了下来。悬崖之下竟是一片汪洋,承云快要落入海中时,腕上的白绫又是一紧,将他重新拉了起来。接着便听阎琴桢道:“这是溟海,坠下去就会变成暗灵。”
承云虽不知暗灵是什么,但见海水涡纹如皱,飞沫四起,蓝黑间杂,立时便知其中凶险,也就任阎琴桢拉着他掠过溟海向西而行。
飞行不远,只见由溟海引出一道支流。二人顺着支流向前,不一会儿,溟海便消失在身后的天际中。阎琴桢在河边停下,承云早已头晕无比,过了会儿,方镇定下来。只见水流宽虽不过十多丈,但湍急险浚,水面之上时而浮起一二透明事物,衬着乌沉的水色闪烁发亮。
阎琴桢望着水流,目光中万般情感,往事抑于心头,不禁一声沉叹。指着水流道:“这条河叫作,忘川。”
魂归冥府,有河忘川,浪翻前世,流卷今生。承云骇然惊叫,“这是哪儿?你到底是谁?”
阎琴桢微微苦笑,面上却浮出诡异的色彩来。她缓缓道:“我没有骗你。我姓阎名琴桢,是这里还愿坊坊主。”
阎琴桢?承云只觉这名字在哪里听到过却又记不起来了。“这里是——” 阎琴桢一字一字道,“冥府。”
承云心神一荡,几欲跌倒。阎琴桢用白绫拉住他,承云稳住身形,心内却一下子清晰明净起来,道:“冥府不过神话所传。你故意造了这个幻境来骗我,有何用意?”
阎琴桢张开左掌,一道淡蓝色的光从手心升起,不一会儿便凝成兰花的形状。阎琴桢挥了挥手,那兰花便飞起,落在承云肩上。承云忙闪避开来,兰花落在地上,竟越长越大。阎琴桢合上手掌,轻念两声,兰花停止了生长,但已有了一人半高。
阎琴桢跃上兰花,居高临下道:“这也是幻术吗?”
承云愕然,只觉自己平生所见之和也抵不过今日之奇。
阎琴桢道:“这是冥魂仙法,不是幻术。”
承云听得仙法二字,不由奇道:“难道你是仙人?”
阎琴桢轻笑道:“你见过冥府里住着仙人?”
承云心下一沉。阎琴桢道:“怕吗?”
承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不会害我。”
阎琴桢已跃下兰花,听闻此言,叹息道:“谁说素不相识就不能害人?况且,我与你瓜葛大着呢。”
承云道:“我从未见过你,怎会与你有瓜葛?”
阎琴桢面向忘川,指着流水中的浮物道:“那里面有你的记忆,你不想知道吗?”
承云又是一惊,心中转过了千种念头,面上却只故作镇定。“不想。”
阎琴桢一直盯着承云的表情,见承云面色如常,道:“果真不想?”
承云在官场已有所历练,对于世事险恶心下也有几分明了。此时心中想到:天下没有白白知道的事,如果真有什么棘手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于是答道:“果真不想。”
阎琴桢听闻此言仰天大笑,身子向天飞起,道:“这可由不得你。”说罢指尖一紧,系在承云腕上的白绫亦是一紧。承云任她使力,只不发一言,对峙间手腕已勒得通红。
阎琴桢见承云不受胁迫,厉声道:“即使你已放下了那段仇怨,难道不为碧妍想想?”
“碧妍?”承云一怔,问道:“碧妍是谁?”
阎琴桢面色惨然,喃喃道:“往事容易抛,旧情轻弃掷。你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承云追问道:“她是谁?”
阎琴桢收起笑容,指着忘川道:“找到了记忆,你就知道了。”边说边用白绫把承云向水边拉去。
承云低头看去,只见忘川里水雾吞吐,色如黑墨,诡异阴森。不禁下意识道:“不!”
阎琴桢弃了白绫却来推他道:“你去呀,快去……”
不知何时,那朵兰花已停在了忘川边,一朵花瓣垂下延至岸边,可见花心里浅黄的花蕊。难道她竟想以花为舟?“不。”承云努力站定。
阎琴桢纵身飞起,指着横在地上的白绫道,“这就是当年碧妍自缢而死的白绫。当日之仇,如今该还怨了。”
承云用尽全身力气阻住推势,只觉深内气血汹涌、窒闷难耐。阎琴桢的神色更为冷厉,双手如爪钩住承云的肩膊。承云只觉疼痛不禁,大叫道:“不要……”
正在这时,承云心口猛地一疼,便昏了过去,再清醒时,已是另一番天地。乌黑的天色变得爽朗,紫褐的云朵化作雪色,承云知已逃脱冥府,一时觉得这天色格外明丽可爱。再一转念,发现他正靠着墓碑坐在地上,双腿僵直。官吏们早已惊出一身冷汗,生怕受到责问,俱是鸦雀无声的恭立在一旁。承云洞悉他们的心思,眼中不由多了几分嫌隙。动了动僵直的双腿欲要站起,官吏们一动不动,竟无一人上前搀扶。承云心觉古怪,顺着他们的眼神看去,只见一位女子背对着自己立在右侧。衣襟摆动,颜色如月光皎洁白净,一臂垂下,另一臂却向前折出,似拿着什么东西。
承云眼前顿时一亮,一时竟有些自愧形惭。心有所动,恍惚间竟以为是仙女下凡,把她从冥府中救出。不禁喜道:“是你救了——”
女子神情冷漠地背对着他,轻声道:“你被魇住了。”
这一声虽轻,却清灵动听无比。承云道:“是你救了我?你是谁?我该怎么谢你?”
女子沉默半晌,却只轻吟道:“元德十五腊月日,正是南桥新骨时。”说罢便向墓碑后走去。承云心中疑惑不解,急道:“请等等——”
女子毫不理会,裙角一摆,便隐入了墓碑后。承云双腿早已麻木,挣扎着探身去寻时,只见墓碑之后,一片寂静。
承云独自站在荒草间,知再寻也无益。官吏们也跟上来,小心的护在一旁,显是心有余悸。
阳光直直地射下,此时已近正午了。承云想起新原县的水灾,便回转过身。
待走到路边,重牵过马。承云回身看去。只见墓旁的桦树上,一条白绫绕在树枝间,风吹开浓密的树荫,白光在树叶间一闪一烁。阳光还照耀着,而那白光所射出的幽冷之气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承云回望良久,脑海里却又回想起刚才女子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元德十五腊月日,正是南桥新骨时。
悠悠天地间,只有这句话不断重复。跨上座马,马嘶长鸣。
承云心中却在想着,那个如仙人般的女子,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