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后记2.修罗王(1 / 1)
全文完,感谢各位尤其是‘坐电车去’长期以来的支持!之所以在这个故事中以佛教喻人喻事,是因为一个宗教,没有几千年的锤炼,仅凭一个人的一支笔终究难以建立,形成不了该宗教特有的哲学深度。佛教在今天的印度几乎消失,它能够在中国兴盛在于它与浑厚的中国儒家文化相结合,并借中国对东亚的影响更广泛的传播,形成了与藏传佛教不同的风格,中国的佛教是中国人的,具有典型的东方色彩,因为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们能够去了解它,在故事中使用它。在小野的《十二国记》中,造物主‘天帝’是信仰的最高神,此外还有炎帝、黄帝等,都是从中国神话借来的,很单薄,很难称其为宗教信仰。中国神话作为世界各神话体系中最璀璨的一支,它对中国政治文化产生的影响的深度和广度,恐怕也只有希腊神话能望其项背,古埃及、北欧等神话都无法相比,中国神话是一部纬书政治,日本人生硬照搬,终究难解它的神髓啊。
“阿修罗”这种神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王在佛经中是战神的形象,常常率部和帝释天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帝释天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修罗场”,就是由此。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善妒。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道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事。佛教经籍称阿修罗为“非天”或“劣天”。他与鬼蜮有相似之处,却不是鬼蜮;他与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却不是人。他是一种非神、非鬼、非人,又极端丑恶的怪物。据佛教传说,阿修罗与帝释天是冤家对头,总是互相争斗不休。因为是与天神对立的最高恶魔,被逐出天界,居于弥卢山洞窟中。我不喜欢佛教修往生、四大皆空,独爱修罗王,他修的是欲,造的是恶,是另类佛。
六太有佛性,‘无论人、魔皆是生命,任何杀生的借口都不能成为杀生的理由’,在他眼中众生平等。六太是舍身佛,他可以割肉饲虎,牺牲自己渡众生。六太秉持的是‘人性本善’,各大宗教的核心都是‘善’,儒家讲的也是‘善’,善是一种修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善’是由个体向全社会弘扬的精神力量。尚隆也是佛,他是杀生佛,是阿修罗,‘只要这世界由天掌控,种族不停纷争,生命依旧由不得自己,生非生,死非死,人间便是地狱。就让所有杀业皆归于我吧,众生跟随我,无惧生,无惧死,我是修罗王!’他以己身杀业渡众生,还世界自然之道。尚隆秉持的是‘人性本恶’,是荀子的理念,这是由大到小,由社会到个体的客观世界。两人无所谓谁对谁错,但这种思想对立使两人即使命运栓到了一块却缺乏沟通。
这一点,点到及止,我想写的不是政论,是言情小说。所有治国思想的简单描述都只为了写尚隆和六太的侧面,将本善与本恶说的不同,反映在他们对爱情的态度上,以及对月姬的情感表现上。
爱月姬的人文章中有三种。从利广说起。利广有貌、有钱、有背景,性格也洒脱,对月姬一往情深,应该说符合多数女性的理想要求。(月姬不爱他,因为我不喜欢这种类型。)‘他走过了很多地方,却不会唱流浪人的歌’,这个人满天下的飞,但真自由洒脱吗?他既没有经济的独立,也没有婚姻的自由,父亲作了王,他就得跟着扛责任,他的自我呢?他没有反抗,飞来飞去不过自我欺骗罢了。他象所有封建大家族的名公子一样,摆着贵族的架子,对烟花中的月姬梦想的方式就是金屋藏娇,明知月姬心中没有他,也不极力争取真心,他的爱情是肉体之爱。
男人的美不在容貌。听月园中的六太看不见脸,话也少,一个‘我其实有点期待’,一个‘我也不期待’,与利广在月姬心中已分高下。六太也是高贵的‘王子’,月姬喜欢的他都会奉献,但与尚隆眼花缭乱的各种名贵礼物相对,他献出的简简单单,只有一片玉蝴蝶。他的感情洁净单纯如玉,等待中恩情演化为爱情,小心翼翼的,矢志不变。月姬是妖魔,对他没有分别,在释迦牟尼的眼中众生平等;洪水滔天,他不曾责怪一句,在他眼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孩童的身体里装着一颗成熟男人的心,成人的身体里有一份孩童的纯,月姬一直盼望的‘一切我都可以担当’,没有从尚隆口中说出,尚隆退缩了,这个时候,担当天下也担当月姬幸福的人是六太,他去找五色石,去盗碧双珠。他祝福也维护着月姬与尚隆的爱情,他的爱情是一份精神之恋。为被爱而爱的是人,为爱而爱的是神,六太的这份感情太净太宽太感动,反倒让凡人生出自卑,‘当佛祖为苍生流泪时,天下人就再找不出理由为自己发泄一场了’,我很庸俗,没办法去爱一个高尚的神。六太送了玉蝴蝶,要与月姬一起化蝶。梁祝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最凄美的爱情故事,因为它不是墓穴阴森森地合上就完了,它化了蝶,高尚的爱情挣脱封建牢笼,以另外的方法获得自由。这个开放式的结尾使整个故事变得抒情而唯美,无限开拓了想象空间。因为它率先化了蝶,别的爱情故事就不好照搬照抄也化点什么了,像李碧华的故事,更多的爱情,不过是化了蟑螂苍蝇。六太冀望的幸福在来生,对他的父亲和月姬,六太向往的幸福就是能够‘一起死去’。但我若连眼前的今生都修不好,还谈什么来世?我当不了佛教徒,我不喜欢佛教的消极被动。
我在电台作主持人时,爱向听众推荐些爱情小说,一天,搭档终于忍受不了了。“你推荐的那些小说都是女人写的,故事里的女主角在我们看来通常都毫不可爱,不过是女性的眼光给自己造一个白马王子,男主角不像个男人……” “你倒说说,哪本男作家写的书里有‘真男人’。”“于连。”他答。“于连?那样的也算男人?”“也许称男子汉不合适,他生错了时代,他彷徨挣扎,所以很实在。”我重读《红与黑》,我也开始喜欢于连。初提笔时,还想贴合一下《十二国记》里原本的尚隆形象,但那个尚隆我虽然喜欢,却不能爱上,勉强凑合着写简直就象在挂羊头卖狗肉。我会爱上的其实就是那么特定的一个类型,感情实在没办法假装,所以,我只好写我的尚隆。我也有所有女性作者写爱情的通病。原著里的尚隆对父亲错误治国的纵容导致最终亡国的命运,在《东之海神西之沧海》中他反思这种假孝假仁,与赣由不断对比。我喜欢对比的写作手法,但六太的形象已是半个释迦牟尼,以‘人性本善’为依托,继续原著中的出发点就不伦不类了,我必须寻找对应的立足点,把对父亲的孝该与不该上升到宏观治世理念上去,否则六太迟早会抢去全部戏码。
尚隆这个形象正邪难分。一开始出场时,设定的形象与其说是明君,倒不如说是末日之王来得合适。他曾经有美好的治世初衷,但在漫长岁月和政治的冰冷中渐渐变质。他有意挑拨后宫女人间的残酷争斗,如同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他极大容许朝臣进柬,却又微妙的控制在一定限度内,即使对最忠心的老臣,也保留几分怀疑,暗地里配置着‘锦衣卫’。他的治世理念相对六太要客观得多,是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孟德斯鸠,有一些进步的民主思想在里面,但根本上他还是个□□的封建帝王,他容许臣子批圣颜,却绝不容许自己的权威真正被冒犯和否定,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绝不容许别人反驳。他提倡纳百家言、知人善任、平易近人的同时,也刚愎、多疑、残忍。他确实客观,以至于太客观了,失去了感性的一面,反而显得冷血,例如在第六章中杀鹿饲虎。
这些对国家与权利的表现,如同镜子一样映射在他对月姬的态度上。他初看到为月姬疯狂的画家,于是批判月姬残忍,但他选择的方式却是‘毁了她!以更冷酷残忍的手段’。他亲密的吻了月姬后却把她丢给利广,朗诵了樱花宣言后却看着月姬陷于宫廷的冷雨中,他向月姬索要了一切,却不舍得给出自己的全部。其实他本可以有别的方法,但他独独用了这种方法。然而,正如月姬相遇了尚隆后逐渐的改变着自己,尚隆也逐渐发生着变化,曾经被他埋葬进坟墓的另一面在月姬面前涌现出来,另一个尚隆是个情感一身的烈火青年。这种感性与理性的双面在他心里交错争锋,使得他在对月姬的感情上一直在要与不要两端摆动,进一步退两步。于是六太愤怒的说‘他对你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几分贪婪的占有欲?’他有真情、有假意、更有贪婪的占有欲,但在他每次退两步后,天性中对爱的渴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对月姬的感情前进一大步。他杀鹿饲虎,而且杀得理所当然,但望着死去的鹿却不由自主流下泪来,是美好被毁灭的心痛。
与六太高尚而纯洁的爱情相比,尚隆的爱情表现庸俗得多。他轻浮的向众人炫耀自己拥有天下第一美,看见月姬拥抱孩子六太也勃然妒忌,他有时太冷太伤人,有时又表达的太火太过,缺乏不温不火的有效控制。当然,他的深刻和深情才是核心和主导。怎样来概括他的爱情模式呢?——“我不信天帝、不信佛祖,但其实,我也有信仰,我信奉的是月中女神,虔诚的想把她从月中摘下,抱在怀里作我的女人,以整个男人的心爱她!”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封神演义》开始的一段情节,纣王去参拜女娲神庙,清风浮动中偶然瞥见了女娲美丽的脸庞,于是起了占有之心,结果就是女娲派了妲己来祸乱他的国家。其实我相当喜欢纣王的这点,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赞美不就是一声‘我爱你’吗?而敢于向一位女神说出这样的话,本身不就是最勇敢、最人性化、最虔诚、最赤子热情的表现吗?《封神演义》仍然流于封建正统道学——伪道学了。尚隆对月姬的爱,是精神和肉体全方面的爱,这样的男人,在我眼中很生动。
我为什么要安排尚隆为月姬抛弃国家呢?这是个很有争议的问题,就我个人来讲,我不喜欢国家民族全人类之类的大而空。在此不妨提一提我喜欢的金庸的《天龙八部》。有人说《天龙八部》里最烂情的当数段正淳,我不以为然。段正淳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不是他的国家,而是他的女人们,但不能因为有许多女人就说他的爱情浅薄,他其实是发自内心地爱每一个女人,愿意为她们中的每一个去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她们,是一个真正的绅士,面对尴尬局面和危难时刻,总是坦诚相护他的女人,而不顾及所谓的面子。正如《古金兵器谱》中写道:“段正淳这一点和慕容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我们更加了解像慕容复那样的人缺乏人之为人的最基本的人性。考虑到中国男人面对女人和爱情大多表现得像慕容复那样,段正淳的形象就更显难能可贵。段正淳和慕容复是有可比性的,他们都是血统高贵的王子,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也都身负重任。但面对人性最基本的考验——对真挚情感是否珍重和尊敬——时,段正淳表现了人性的应有之义,而慕容复则玷污了人的称谓。江山和美人,霸业和道义,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取舍,但像慕容复那样为人,即便一统山河南面为王,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而像段正淳那样,即便为情所困粉身碎骨,那也足以心安。因为人生确有一些不容否认的最基本的价值和原则。”
于是,尚隆和月姬在我笔下就这样相爱了。他们相爱的原因概括来说一个是‘因为是男人就一定要有成就,在社会中披着一身的伪装看过了太多的现实,日落后便格外渴望梦中的一种情感与□□,于是纵情陶醉在她制造的幻境里’,另一个则是‘在他的刚劲中愈发的柔弱,如菟丝花般不自觉的攀附,就此化在他强烈丰富的色彩中’。是男女间一种天然的需求。他们两人各自以自身的性别魅力引诱着对方,纠缠着,给予着,同时也彼此伤害着……
对于尚隆这个人物,通篇来看,仍然是写得太简单了,但提笔前规划的提纲中,已严格限定整部故事不得超过十二万字,绝不蹈《凤翔万里》的覆辙,很多可以展开深入刻划的点都一笔代过了,显得很单薄。如今也不准备对这一点进行补充,在十二国的世界里,别人的世界中,即使以再严格认真的态度去创作,仍然不过是一场玩笑,即使拼命张开翅膀,仍旧受原著制约放不开自己的想象,而我真正想写出的,其实是我的白马王子。
全文完
弋然完稿于2005年3月1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