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六 紫檀-6-(1 / 1)
毕竟和过去有些不同了。尚隆变得异乎寻常的勤政,这让一堆老臣们笑眯了眼,这场天灾的好处真立杆见影啊。只有尚隆自己知道,他并非因为天下危急而勤政,无论大小事事必躬亲,是宋王那种兢兢业业的人的风格,尚隆一向不喜欢。他只是不敢闲下来,心里仿佛漏了一个大洞,哪怕片刻的轻闲,冷风就会乘隙钻入。但,一个帝王不该有一颗诗人般善感的心,而且尚隆是棵空心树。
如果一个人丢了珍贵的礼物,一定会焦急寻找吧?如果那礼物是自己主动丢掉不该寻找的呢?这样简单的问题常常使尚隆筋疲力尽。
他似乎趴在案上睡着了,而且做了一场噩梦,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一片柔软和温暖,却立刻涌起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就象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难受极了。他马上坐起来,睁开眼,是雪芳在身边,正仔细收拾着桌上的奏章,见他醒了,立刻挑亮灯芯。
"陛下不可太操劳,早些休息吧?"雪芳轻声劝了一句。
从婚礼那天起,尚隆再没进过王后寝宫,连雪芳精心挑来侍寝的美人也赶了出去。并非美人不美,只是单纯的不想要,至于不想要的原因,没有原因。
"让太医开几剂大补丸!"六太笑道,噗哧一声把茶水都喷出来。
于是尚隆一甩袖子,生气的走了。
"陛下若还不想就寝,臣妾陪陛下花园里散散心吧?"雪芳小心的试探。
"嗯,"尚隆应了一声,当先走出去。当他意识到时,已置身花圃,淹没在一片缤纷的海洋中,秋风送来缕缕花香,原本焦躁的心情立刻宁静下来。他觉得很舒畅,便尽兴在花间漫步。突然,那是什么花?一串素白在姹紫嫣红的七色花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出。
"铃兰。"一把天籁般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尚隆急忙扭头,但身边只有雪芳一人。
"陛下!"雪芳惊讶的叫道,"您为何——",她立即改口,"您眼里进沙子了。"她急忙掏出手帕,却被尚隆远远推开了。
"没什么,去了趟拥州,染上个迎风流泪的毛病。"尚隆玩笑道,他向袖中掏去,一方绣花汗巾掉落出来。雪芳弯腰欲拾,"别动!"尚隆断喝,急忙抢过。
雪芳立刻白了脸。尚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何一直揣着这么块娘娘腔的汗巾,甚至是若不将它紧紧抓在手里,整个人随时就要崩溃。尚隆一贯阳刚,所有的衣服一律不要绣花,连暗纹也不要,现在这习惯真丢脸透了。
雪芳流着屈辱的泪,隐忍许久的情感终于爆发:"您不是已经彻底忘了她吗?为何还继续藏着她的东西?"
"她(他)?"尚隆问,将汗巾展开来仔细看。"謇将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尚隆一向认为字若无骨,谈不上书法,但这十二个柔若无骨的小字,却不可描摹的有种自然之灵的美感。女人的字。原来,我丢掉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啊!
嗤!一个女人,丢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他这样无聊的想着,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我爱她!
他立刻知道了。哼!多么荒谬!我会爱上什么人吗?离我远的人称我为'明君',站得近的人视我为'魔鬼'。我不是人,是神是鬼,还可能爱上什么人吗?我允许也希望别人来理解我,但他若想将我看得一清二楚,难免讨厌,所以连生死与共的六太我也一向保持着距离,结果,五百年来六太睁着一双冷淡的眼睛看着世界,我冷着一颗高高在上、冷漠治世的心。我会爱上什么人吗?象我这种铁石心肠!不,我不爱人,更不用说是乏味扭捏、絮絮叨叨的女人。
然而,我确实爱了。而且,必然爱她之深已远超出自己理智能控制的范围,所以,我丢掉了她。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尚隆情不自禁的问,他一抬头,圆月正挂在天上,"她必是月亮一样的女孩吧?"皎洁宁静,淡淡的情怀中将世人的梦想都包容了。是女孩,又是女人,缥缈中,她似乎离你很远,似乎了解了你,又似乎不懂,明明并不光芒夺目,却让你只是看着,也觉得耀眼,"想拥抱啊!"
雪芳再无法忍受,捂着脸失态的跑开。
月亮一样的姑娘!我是以怎样一颗心,怎样一个'人'的形象去爱你?那样的我还是我吗?
"我是谁?"尚隆自问。"当然是延王",他自己答道。
——"你是小松尚隆。"那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来,好象是从铃兰花中传出,尚隆仔细听了听,却不是,哪儿来的声音?
"小松尚隆就是延王。"多白痴的女人!自己怎么会爱上这种头脑简单的女人?尚隆摇头笑。
——"延王是小松尚隆,但小松尚隆不仅仅是延王。"
"那么,小松尚隆又是谁?"
——"人!我爱着的、和爱着我的男人。"花儿咧嘴笑起来。
"治天下的王者不会独独钟爱某一个人,政治家都是冷血的,眼里只有对权力的野心和欲望。"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有野心的人不会走上政坛,你关爱保护着天下人,所以紧紧握着天下权。"
"为什么学得象其他阿谀奉承的女人?你知道什么?"
——"嗯——好象确实还没弄明白呢!你想些什么,怎样的方式来爱我,在你心中我究竟有多重,我从来没明白过,只是喜欢你心里的声音。"
"心会张口说话吗?胡言乱语。"
——"是心跳的声音。强壮的、有力的、也非常非常温柔。"
"是吗?这么说真让人有点飘飘然。那就一直靠在我怀里听心跳的声音吧!作为回报,让我保护你!"
保护你——保护你——保护你——
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呐喊,心里的声音啊,终于听到了!
——我是'小松尚隆'!
泪无法控制的流下来,无关风,无关沙,只是心——痛得想要哭泣。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我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1】
他肝肠寸断的唱,花儿风中呜咽的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1】
散尽七色花缤纷的华丽后,他终于看到深藏在心里的朴素。是不是世上所有,当失去时才明白它的珍贵,遗忘后才理解生命的伤残?原来我丢掉的不是一个定义上的女人,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决然的将自己劈成两半,丢掉了,怎生的折磨!所以,我无法好好活下去。原来,我是以这种方式在爱着她——月亮女孩,我的女神啊!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感动蓦地席卷而至,排山倒海般将他压倒了,他紧握着那方汗巾,在静寂的夜中,无法遏制的嚎啕大哭。
"台辅,"雪芳无礼的冲进六太房里,"您既然封印陛下的记忆,为何不做彻底?"
六太闻言蓦地转身,直直盯着雪芳布满泪痕的脸,不客气的说:"你以为我做事会似是而非?"
"那为何陛下还会记得嫿月夫人?"雪芳大声质问道。
"我确实将他所有相关记忆全部封印了,"六太肯定的说。他深爱她啊!封印时潜意识中反抗的执念,几乎将我的灵力全部耗尽了。他的情感毕竟与我不同,并非如我一样怀着梦一样单纯的眷恋。六太大大的震撼,"有种记忆,法力再高强的神也无法消除——人的生存本能。"
"有什么用?封印记忆有什么用啊!"雪芳呵呵笑起来,"他的心、他身体的每一寸都记得她,那妖女究竟对陛下施了什么妖法啊!我无论如何做,都不能征服他的心了。"她踉跄跑进漆黑的夜中。
六太急忙跑去,"尚隆?"他叫了一声。
尚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什么都听不见。六太担心的远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花海里,目不转睛望着头顶明月,月光缕缕扫过,他漆黑的发在冷月下寸寸白去。
早朝,大臣们呼过万岁,刚一抬头,哄的一声,全都大吃一惊。一夜之间,尚隆的头发莫名全白了,但他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发觉的样子。而且每日只知风尘仆仆外出,久已不上朝的台辅此时竟紧紧跟在王的身边。成笙刚想开口询问,见六太悄悄对下面一摆手,于是无人敢多言。
各府官员将要事一一奏报,请尚隆示下,连问了好几声,却不见他指示。大王又发呆了,百官心想。自从尚隆失忆后就有了这个发呆的毛病,而且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陛下到底怎么回事?"白泽曾经问过六太。六太仰脸想了半天,疑惑的说:"许是我太过用力,伤了他的脑子?"
"台辅,要不要现在请太医来瞧瞧?"白泽轻轻唤了声。
却见六太也不回话,焦虑的观察着尚隆的脸。
尚隆终于动了一下,眼中依旧没有焦距,似乎侧耳仔细听着什么,是什么呢?只有尚隆自己知道,那是远方的,也许是发自他自己心里的哭声,"六太,铃兰的花语是什么?"
"——把幸福找回来!"
第六章完
注释:【1】杜甫,《梦李白二首》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