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六 紫檀-3-(1 / 1)
"你把她放走了?"尚隆不客气的问。
"你以为她那样的人会逃命吗?嗤!"六太冷笑了一声。
尚隆不再说话。她那样的人,她若不是那样的人,是否才是自己期望?
"陛下,后宫之主已悬空五百载,中大夫雪芳美丽大方、气度持重,深具帝后风范,必可内外辅佐我王,千秋万载。臣建议陛下早日完婚,以正君侧。"帷湍上奏道。
似乎是提前写好了剧本,群臣们一致附和。尚隆扫了一眼雪芳,她平伏在阶下,此时将脸埋得更深了。尚隆忽然想起那日月姬跪在花丛中,向自己伸出手的姿态,"我在你身边,无论多黑的夜。"痛楚又泛上来,他立刻甩头抛去了回忆,"准奏。"说着已站起来离去,想把会引人联想的姿态远远抛诸脑后,耳边却响起她由远及近的声音——"永不回头!"——"永不回头!"——一声比一声响亮!那是曾经让他多么快活的一句承诺,现在却象一把砧板上的刀,剁着心脏。
"雪芳大人有什么事吗?下官忙得很。"琴心挑着眼眉吊儿郎当的问。
"注意你的礼貌,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没学懂规矩吗?跪下。"雪芳严厉的训斥。
"您还没登上后位呢,已这么咄咄逼人,奉劝您一句,您这个样子将来在宫中可不好相处。"琴心不服气,笑着昂起了头。
"陛下下召的一刻起,我已是王后,我不以为需要和奴婢相处。跪下。"雪芳喝了一声,那高高在上的尊贵已让人无法忽视她是一国之后的事实。
琴心嗤笑一声,不情愿的跪在地上。
"我今天召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已任命了新的后宫女官,你可以打包离宫了,我不喜欢你。"
"你以为你是什么?赶我走?"琴心砰的站起来。
"我是大雁国的王后,有这个权利。"雪芳已不把琴心的叫嚣放在眼里,"大王既然立我为后,我当竭尽全力辅佐,如今天灾难挡,国家危亡之时,我不容许后宫小人在陛下身后兴风作浪。"雪芳对身边侍卫使了个眼色,"看着她收拾东西,不准她跑到陛下面前哭闹,坏了陛下处理政务的心情,她若日落前还不离开玄英宫,就从山顶上把她丢下去。"
"呵呵——",琴心大笑起来,面目已狰狞,"想不到我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一番辛苦到头来却为你作嫁衣裳!"
"谢了。"雪芳一挥袖,眼里已彻底没有这个人。
宝月楼上下乱轰轰的,尚隆一阵心烦,"乱什么?着火吗!"
众人立刻停了手中动作,雪芳连忙恭敬跪下行过伏礼,"陛下万安。臣妾瞧着宝月楼狭小,怕陛下住着心烦,斗胆将陛下的物品搬回原来的寝宫,"雪芳瞧了一眼尚隆的脸,见他没露出丝毫责怪,又补充说:"陛下请放心,所有物件皆由臣妾亲手整理,断不会有失。"
"很好。"这种事情尚隆懒得过问,雪芳一向最会揣摩圣意,所以,很好。他刚要走开,见一宫女正在搬动墙角的绣架,不知怎的忽然暴怒,"混帐!",一掌将那宫女打翻在地。
众人立刻惶恐的齐刷刷跪了一地。雪芳几步上去也给了那宫女一记耳光,"不是告诉过你们除了陛下的私人物事,其它一概要维持原状吗?还不滚出去!"
只是简短的发了点脾气,却让尚隆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他靠着梳妆台坐下来。血云红还放在台上,他打开来,依旧是崭新的,无人用过。这让他涌起一股无法抑止的渴望,分外的想捉住一双手,亲手将艳丽的红色染在光洁的指甲上。他突然一把拉过雪芳的手,雪芳吓了一跳。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将血云红塞进雪芳手里,便松开了。
"谢陛下赏赐。"雪芳双手接过,但自己的指甲已染得工工整整,她揣摩了一下,躲在一边用小刀将原来的颜色细细刮去,再工整涂上血云红。"陛下满意吗?"她伸出染好的十指。尚隆喜欢女人收拾整齐后觐见,妆扮散乱的女人他不会宣召。
但其实,尚隆喜欢散了头发晕了红妆的妩媚,那样给了他亲手点胭脂的机会,描红的结果却是胭脂都吃进自己肚里去,尚隆不自觉的挑起嘴角笑了。
他蓦然警醒,看见雪芳向自己伸着十指,血红的颜色象吞噬的血口,喊着杀戮。他立刻扭身走出宝月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花的海洋,到处翩跹的都是她的芳菲。她确实是个鬼,纠缠不散,纵然将情挥剑斩断了,昔日的冷静也已不在,只有一遍遍做着恍惚的梦。所以尚隆恨她。
雪芳的十指在风中凉了。她其实也有一点哀怨,但自己已作了赢家,对彻底输了的女人该多点大度。尚隆一心留着宝月楼作念想,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起他左拥右抱佳丽三千,自己这个王后的面子上还好看些。她这样半带无奈半带兴奋的想着,被送入了洞房。
红烛高照,雪芳细细瞧着镜中丽颜,婚礼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当真一点不假。她忍不住对自己笑了,竟然轻轻哼起小调来——"理红妆,柳眉长……"她立刻住了口,因为尚隆的脸忽然出现在镜中。
尚隆远远靠在门扉上,"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委屈你了,等、等洪水退了,再……",他觉得所有的婚礼都闹哄哄,无聊得紧,所以不再说下去。
"能与陛下共患难是臣妾最大的荣幸。"雪芳躬身行了礼。
"你,很好。"尚隆平淡的说。雪芳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有她独特的体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非常适合王后的位子,早该立她为后才对。尚隆望着雪芳凤冠霞帔含情而立,春风桃李香的艳丽,这样想着。一点也不象她,分不清轻重,不懂得世界,也不懂得我,甚至——不懂得爱情,只是个笨女人,再怎么改造也没有国母的尊荣,不过如此,如此而已。真的只是个小女人,一个对世界蒙昧的小女人,是那种、那种——尚隆不知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放射光彩,那种——让你一眼望到她,不禁赞叹世界美妙,庆幸上苍将自己生为男人的女人。
雪芳远远站着,她不准备主动迎上去。她现在是一国之后了,王后该有王后的矜持和风范,不可轻佻。而且,她不象那个女人,老远见到男人立刻踢着小脚迎上去,大庭广众下也敢率性与男人拥吻,那种女人,即使只作夫人,也有失夫人的尊贵。
两人就这么远远对望着,红烛渐渐烧尽。雪芳渐渐不自然起来,那双眼睛明明望着自己,她却觉得象望着一件盆景。
"盆景艺术,一根木不是木,是一棵松,一堆石不是石,是一座山,小小盆景,微缩了的世界万象,可谓既精致又大气,匠心独具。但,好好的植物人为扭曲了生长,我瞧着不舒服。"尚隆如是说过,所以他房内从不摆盆景。
"你休息吧,我还有工作。"尚隆转身走了。
"陛下!"雪芳想追出去抓住他的衣袖,但她没有迈步,她是一国之后了,不是什么楼里会对男人主动发出邀请的女人。
尚隆走到六太屋外,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席地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晦暗的天色。我疯了吗?美色当前,却毫无兴致。千万人在等待着我,我却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我真的还活着吗?还是已如同六太口中的干尸?
房里传来六太嘻嘻哈哈的歌声——"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哈哈——!"
尚隆勃然大怒,一脚踢开六太的房门,"你有病吗?"。
"瞧瞧,这是谁来了!哈哈——春宵一刻,你要跟我芙蓉帐暖吗?哈哈——"
"笑吧,尽管笑个够,五百年里你不就爱坐在一边看我的笑话!"尚隆气得发抖,"可我有什么办法?你若肩上担着一个国家,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国家更重,我若不如此,便无法取信天下,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牺牲了我的爱情、爱人!甚至连自己的骨血都不知道该不该认、能不能认!"尚隆双目一红。
"我并没有说你错了,"六太立刻止了笑,脸孔已严肃,"你如此大义灭亲着实让人钦佩。可是,什么轻?什么重?难道一个人的幸福就不是幸福?就该比千万人的幸福分量轻?谁说为了千条命牺牲一条生命就理所当然?这世上有些是不该放在秤上秤量的。你英雄男儿,当然要成就天下,不能儿女气短,但——"六太落了泪,"你欠她幸福。"
尚隆呆坐了一阵,呵呵苦笑出来。"为什么我不是个乞丐、小贼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把她让给利广不就好了。你既然爱她,为何不积极些,我们君臣一场,我会让给你的。"
"你让过谁呀?"六太哼的笑了一声,"如意夫人还不是别人的妻子,你会让谁呀?"
"如意算什么?"尚隆高叫道,"天天只会照镜子的女人!"他又立刻颓丧了,"其实她有什么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
"不是你的过错。是天意如此。"
"鬼才信天意!"尚隆咒骂了一句,伸手捂住了眼睛。就算看不到她又如何?即使将她杀死了又如何?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自己只会在彷徨与折磨中疯狂,继续失道下去。可是,他不能将在自己手中毁坏的国家丢给下一位王收拾,他不耻!他当机立断,"我后悔了。六太,用你的灵力,让我忘掉她。"他说。
六太看着他躲开的脸,真的冷笑起来。"原来你是个懦夫!你不敢直面你的感情吗?找不出两全之法吗?枉她爱你一场!"
"六太,这是王命。"
六太跑出去半天,再次回来时,只说了一句:"如你所愿。"
六太将手放在尚隆额上,只在那时,尚隆的眼神忽然由刚才的决然变得迷蒙了,大力抗拒起来,六太加重力道,他痛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远处,宝月楼燃起熊熊烈火,染红了漆黑的夜空。
"我睡了很久吗?"尚隆问。
"不,只是作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