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五 黑夜 -3-(1 / 1)
我觉得好累,趴在绣架上歇息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背心发凉,扭身一看,六太站在阴影里冷笑。
"这样你就知足了?这样你就满意了?"他大吼道,怒极攻心,一掌将桌子击得粉碎,"他在玩儿手段!两边各打一耙,两边各护一半,他在对你玩儿中庸的手段!"
"中庸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顾全到,每个人都高兴。再说,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好中庸之术的。"我避开六太凌厉的眼睛。
"你被爱情冲昏头了吗?"六太上前一步斥问,"说什么不能滥杀,此刻大仆怕是正在将知情的宫女杀掉。说什么维护功臣的颜面,根本是他自己丢不起这个脸!哼,五百年里,他的那些个龌龊事,桩桩件件,我瞧得多了,什么不知道!你以为他真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吗?也只有新进官员会这么认为,老臣们敢直言是因为知道他喜欢摆大度之君的样子,乐得明君名臣两厢成全,随声附和罢了,呆在宫里越久,胆子越小,越是怕他。他眉毛一皱,满朝文武谁不胆战心惊?真正有胆色的大臣,也就那么几位,即使是他们,也不敢真正挑战他的权威!朝中朋党林立,政见不一,几百年来争执不休,他哪个党都支持,说什么'纳百家言',根本是他在分化势力,搞权力制衡,让各派谁也摸不透他的想法,谁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漫不经心的外表是用来骗人的,他讨厌别人刺探他,讨厌别人看透他的心思,谁敢这么做,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斩首,我瞧得太清楚了,所以他不喜欢我。几百年来他一直在作戏,作一场叫作'明君'的戏,演技精湛得连他自己也骗过了!"
"你知道什么?凭什么这样说他?"
"我当然知道,因为他是我选出的王!"六太呵呵冷笑,越笑越干涩,"我从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会使雁国强盛,史无前例的强盛,也会将雁国一朝毁灭,因为他的眼睛——野兽的眼睛!里面都是欲望,漆黑无尽的欲望,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得到,玉座、王权,天下臣服在他脚下。当时他虽国破家亡,但即使我不将雁交在他手上,他也能自己打出一片江山,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放弃,因为那国家太小太陈腐,毁与不毁无关痛痒,他要属于他自己的大国,不要他父亲的城邦,他要的是象雁这样广阔的疆域,太阳照得到和照不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国土。当今雁为什么强盛?不是因为他昌道天下、万民丰稔,而是他的野心,他要千秋霸业,无人可比!你以为他为什么天天练剑?太平盛世为什么驻军百万,足足比邻国多出好几倍?因为他太好战,他是海盗之子,掠夺溶化在他的血液里,雁仍不能使他满足,'国家不应被恒久不变的疆界束缚啊,庆若纳入雁的版图,在我的统治下早昌盛起来了。'这就是他说的话,他看着邻国的土地,忍着侵略之心,眼红得快要发疯!他这个人是天生的王者,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统治别人,一日不手握王权便不能活!"
"无论手段如何,天下富足,万民欢愉不就够了吗?他这样做,定然有需要这样做的道理。你既然选择了他,为何不能相信他,追随他?"我尖声反驳,"管它黑猫白猫,能逮到老鼠就是好猫,连天帝也不在乎,你对我说教这些干什么?政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乎的仅是他这个人,在别人面前他是一国之君也好,便是乞丐、小贼又怎样?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什么关系?"六太冷哼一声,从架上取下一架海客进贡的天平,啪的置在桌上,随便丢了两样东西在托盘里,天平的两头剧烈摆动起来。"意思就是——这世间没有任何两样东西是等重的,杠杆摆动得再剧烈,也终有一头要沉下去!"
他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天平已停下来,沉下的盘里放着尚隆的印签,上面雕着张牙舞爪的龙和锦绣山河图。
我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执着剪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将刚完成的一大幅绣品剪得七零八落,慌忙间丢去剪子,剪子戳在脚面上,血立刻涌出来,染红了白袜。
"你是他的麒麟啊!你的忠诚心哪里去了?",我也早已五百多岁了,时间对于我不再流逝,岁月已成空幻,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我苍老的说:"你不是曾经祝福过我们吗?为什么不有始有终的祝福下去呢?"
"我从不盲目信任。在我心里,你永远高于麒麟的忠诚!"六太大声倾诉着,抬手拿起印签重重摔在墙上,大吼道:"我后悔了!我把你让给了一个我不想让、不该让、不值得让的人了!"
他流下泪来。
"那如意夫人当年也荣宠一时,不过是因为她兄弟杀了人,被判了斩监候,她偷了御用信笺给秋官寄了封豁免信,反被秋官一道御状告上来。那么个百年难出的尤物,端庄时如国母,解语时如巧婢,呼天抢地的告饶,任谁瞧了都心有不忍,他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就叫成笙拖出去杀了,御书房的铜匾就是那时候立下的。现在想来,他对如意夫人也并非宠爱,他只是适时的需要一个靶子,故意扶植起一个宠爱对象,给她机会犯错,好达到他杀鸡骇猴的目的。一旦他知道了你族里人五百年来做出的那些事,你以为他会如何?你觉得他对你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几分贪婪的占有欲?你要我相信他,可你对他又有几成相信?"
夜不知何时落下了,将万物笼罩在它漆黑巨大的魔掌中。六太趴在窗台上,向黑暗中望着,很久不曾动,夜的暗将他俊朗的轮廓都模糊了。
他长长叹了一声,"他回来了。月姬,你不属于这个世界,走吧——"
我慌忙擦净眼泪,挥袖出去,月光闪过后,房中的凌乱顷刻恢复原状。
"我知道他的心太深沉,不是我能透析的。我一层层剥着他心外的壳,剥得我手痛心也痛,有好几次、好几次……,我几乎都想放弃了。你问我对他有几成相信,我不知道。我连自己的感情也不会分析,怎么去计算相信和怀疑的数量?感情又如何去定量?六太,我没有你的聪明,他的许多事我都不明白,于是不停的怀疑,但有一件我从不怀疑——他心里辉煌的太阳,拥有照亮世界的光芒!无论别人如何褒贬,他一切的初衷,都是为了用他的力量保护天下。六太,他也爱你,在乎你的评价胜过所有人,所以,给他一句赞扬吧?他视你为朋友、兄弟!"
"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
"你以为他为我拔出半寸裂天剑我就满足了?他就是当场将帷湍剁碎了,也不过是替我出口气,满足了一下我女人的虚荣心,我又怎会因此而幸福?我看到的是他眼里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自责和痛苦。他是天下人叩拜的王,我是什么?——一个被天唾弃、苟延残喘的魔。他如此为我,我还多求什么?六太——,你的心我早明白,可是,还是请你成全了我们吧?"
六太闻言双目一红,“我园子里的桃树结果了,昨天,我本想邀你一起数果子,现在——再不能够了。”他扭头踉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