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二 蓝天 -2-(1 / 1)
\"大爷您来了,有相熟的姑娘吗?\"
老鸨当之无愧一个\'老\'字,年纪老,手段老,正因此,一双手老在扒别人口袋里的银子。所以,尚隆给了她一千两银子。老鸨立刻明白,却一改她的老毛病,把银子推了出去。
\"今儿可不巧了,月芽已经接了客人,您老明天早点来?\"
尚隆又掏出一张银票。\"我不喜欢等。\"
银子诱人,事情却为难。
\"就瞅着大爷您这份慷慨,我们月芽定然受宠若惊呢!不过,今儿的客人实在有点麻烦,不瞒您说,\"老鸨凑近尚隆的耳朵,\"是州侯方大人,\" 老鸨尴尬笑笑,\"大爷您见谅。\"
\"正好,\"尚隆悠然往椅子里一靠,\"叫他来见我。\"
老鸨心中一惊,但毕竟场面经历的多了,猜出尚隆是个更惹不起的大人物,\"怎么给您老通报?\"
\"就说老朋友风汉想跟他聊两句。\"
风汉是尚隆民间私访时用的名字,知道的人虽少,但官作到州侯的位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方大人很快滴溜溜的跑来了,碍于众目睽睽不便道出身份,也没有行大礼,只得作了一个极夸张的揖,脑袋几乎磕上地面。
尚隆也不请他坐下,拿出老朋友似的口吻问道:\"尊夫人最近可好?\"
\"好。\"方大人又作了一个揖。
\"家中儿女可好?\"
\"好。\"方大人再作揖。
尚隆果然只聊两句,不再说话,冷眼瞧着恭立一旁的方大人。
这时就是再没眼色的傻子也会意了,更别说是朝廷层层捡拔出的精英人物。有家有室却跑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成何体统? \"家中有事,再会,再会。\"方大人巴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既然没有地缝,大门开着,走吧走吧,你还能跟天子争女人不成?
但尚隆还是没有见到美人,原因无他,美人见客是有规矩的,一晚只见一人。尚隆不停的使银子,老鸨一圈圈的两头劝说,这月芽愣是不肯。
这时又来了一人,老鸨一见马上笑逐颜开,\"利广公子来了,月芽今儿正使性子,您帮忙哄哄?\"说着已把利广请进去。
利广乃奏国王子,最好周游列国,与四处乱跑的尚隆多次结伴而行,算得上是好朋友。此时一眼瞥见尚隆坐着,抬手打了个招呼:\"好巧哇!挑好姑娘没有?\"
\"月芽。\"
利广闻言脸上一僵,竟不再理会风汉这位老友,转身上楼去了。尚隆被冷落一旁,还被老鸨可笑的告知,等利广把月芽哄开心了,说不定就会破例请尚隆相会。尚隆愤怒了,不过一青楼女,却如此摆谱。此时美人再美,男人却是有自尊的,更何况君王的尊严。尚隆不屑的抬腿走了。等你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羞辱你!
一个晚上赚一千两银子已足,人不可太贪,凡事太过,时运必过,可惜妈妈总不懂这个道理。一晚一客是老早与妈妈定下的协议,话说出了,便没有改口的必要。一客一千两,妈妈也早定下了,出一千零一两的人,我不见。于是妈妈威胁说,今天没有□□了。没有就没有吧,也仅仅是一夜难眠。妈妈第一次给我那仙药,我已知道它的仙力会使人上瘾,就此沉沦了任她揉捏,可我若不吃,妈妈又怎会对我放心?她若认为这样能控制我,就让她这样认为吧,换来你清我静,各不惊扰。
夜夜迎来送往,客人流转千万,这个一千两银子和那个一千两票子没有分别,我都不记得他们的脸。我所记得的只有两个人,说准确些应该是一个半。
因为其中一个人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连影子也不得见。他只来过三次,每次花大把的银子请我出场到城西的\'听月园\',听的却是他的声音。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冷吗?\"\"不\"。于是他送我一件貂裘。两年前他第二次来,他说:\"你饿吗?\"\"不\"。于是他请我一桌珍馐。一年前他又来,他说:\"你困吗?\"\"不\"。于是我得到象牙床。他提问后再不说话,静静躲在竹帘后面,我看不见他,却听到了他哭泣的脸。他很奇怪,所以我记住了他。在我千篇一律的平淡日子里能记住点什么可真不简单。今年他还会来吗?他又会对我说什么话?会不会从帘后走出来?我其实有点期待。
另一个人叫利广,他说他来自奏国,我却觉得他无家无国。他第一次来时,我正在神游太虚,他斜倚着门静静的看着我,懒洋洋笑着,那份慵懒的姿态让你觉得他喝酒一定懒得用杯子,穿鞋一定懒得系带子,身体里天生没长出骨头,奇怪的是却能站起来。我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躺下来,于是问:\"你想睡觉吗?\"他立刻动了,清朗的笑起来:\"我可以认为你在邀请吗?\"他伸手想勾住我的下巴,手伸出了又半途缩回去,\"给我弹曲子吧?\"他说。我弹了一首《等待的山茶花》,我哭了,于是他给我讲了一晚上笑话,奏国的、巧国的、舜国的……他对世界总是填不满的好奇,走过了很多地方,会讲很多故事,却不会唱流浪人的歌。他想要自由飞翔,可是身后的风筝线让他不能脱离地面。他有时天天上楼来,哪一天又会不打招呼的突然不见。我喜欢他讲的笑话,可他不在时我也不期待。
今夜利广来了。
\"我向父亲讨到银子,你随我走吧?\"他说。
赎身费一百万两,是天价,被一百万两赎出去的女人多风光啊!我却不想出去。
\"我和妈妈约定了,二十岁前不能赎身出去。\"
\"你和一个只认银子的老鸨讲什么信誉!\"他气恼的说。
我不再理他。约定的对象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它是一项约定,所以我遵守着。
于是他转身生气的走了。
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不会说出要赎我的话。他喜欢我,我知道;他的家庭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不要束缚,我更知道。他很英俊很帅气,有钱有背景,所以他笃定了我,一向不着急。今晚大概他受了什么刺激吧,可能感觉到危机,所以急着宣告所属关系。
尚隆正要离开,被一花枝招展的女人拦住。
\"想见月芽吗?五百两银子我就可以安排。\"
尚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怕被妈妈知道赏你板子吃?\"
那女人不在乎的笑笑,\"只要有五百两银子,我明天就可以脱离这个烂地方了。\"
尚隆毕竟有些好奇,跟着女人藏在庭院里。女人指着楼上一扇打开的窗户说:\"她一会儿可能会走到窗边。\"
这话听起来就象骗银子的,五百两买一个远远的\'可能\'?不过,这本和赌博一个道理 ,铜板两面,掷出去五五对开。这女人其实深明赌城生存之道。尚隆立刻给了她一千两,人影一晃,已展开功夫无声的攀上笔直的墙壁,跳进高高的窗子。
我忽然被一双结实的手臂从后抱住。好厉害的人,竟然能躲过层层护卫偷进我房里?
他冷冷笑着,我不禁被声音里冰凉的残忍惊得毛骨悚然。
\"男人们就是太惯着你,才把你捧得这般傲慢无礼,却不明白女人对跪在自己脚下的男人从来不屑一顾。也许我该教教你什么叫谦虚!\"
他说着,几乎粗暴的一把将我的面纱撕下。
尚隆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会将男人随意玩于掌心的名妓可能长着怎样一张惊艳狐媚的脸,千百可能中,却绝没有料到她会素到几乎透明,净到几乎虚空,没有颜色。那只能是一张月亮的脸,任谁也不会认错,淡淡的光华,冷冷的温馨,悬在遥远的夜空中,皎洁宁静。你夜夜抬头可见,年年仰头不缺,最平常不过,却永远不会有看厌的一天。她照耀着,绝世而独立,踏着青云从远古和谐的神话中走来,走入现代世界的澎湃,代代人都看见,却依旧歌咏不厌。什么风华绝代的背影,什么完美无限的玉手,都是从月中伸出的一块闪光的碎片——月亮的碎片,让人醉了,也让心,碎了。
醉了碎了不愿醒,男人的千年一梦!
这就是她让男人们趋之若牍的手段吗?尚隆觉得不可思议,她远超出美丽范畴的缥缈神韵,轻易的满足了所有人的想象,又跳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让人平静的陷入,却难激烈的脱出。她一点也不艳丽,所以谈不上一顾震撼、倾国倾城,她只是将整个世界不动声色的笼罩进她的光辉。她太淡,却辉煌。
尚隆忽然明了了她于浊世却不曾被玷污的原因,那种在地狱中飞越天堂的神圣,让每一个千金一掷欲占有她的人肃然起敬,本能的跪伏在她的脚下。
尚隆吸了口冷气,\"原来你是这样的!\"他说,带着一种不明了的奇异口气,似惊动,似——怜惜。
我要的就是他瞬间的呆滞,挣脱了跳上窗棂。
尚隆一惊,连忙倒退开一步。他看得出她没有玩笑。
我并不是想死去,只是对这个男人失望,所以想走开了,无论用什么方法。
但从窗子跳下的是那个男人,还了我面纱,不损毫发的跳下走了,\"打扰了,\"他说。
我拾起面纱,展开了借光望去,上面滴了一粒他手心的汗珠。我吓到了他吗?不知为何,我没有丢掉面纱,折起来藏进箱子,我觉得我再用不着面纱。
高高的窗子关上了,将一声轻轻的叹息留在尚隆耳畔,几不可闻却余韵绕梁。她为何叹息?纵使拥有颠倒众生的美丽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吗?那轻轻一叹中的无奈和苍凉,在这冷夜中如一只带着尖刺的手揪紧了尚隆的心脏,扭得辛酸得几乎滴出汁来。
原来,我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我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也会一朝被——轻易的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