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1 / 1)
2006年的6月10日,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那份守侯了七年的爱情,关于这份把握不起的爱情,我想,我总该为自己留下点儿什么。
这是一篇多少带着一点点自传性质的小说,其中有些东西,是我自己刚刚经历过的,而其中的某些人也真真实实地活在我的生命里过。我感谢他们,不管他们曾经给予我的是伤害,还是温暖……至少,是他们,教会我成长……周日,纳夕和同学约好了买电脑。我扒了手机电池,赖在床上到下午三四点才爬起来,随随便便吃了几口泡面,就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开始在网上写东西。
手机刚开,就尖锐地叫起来,看一眼,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决定不予理会,我忙着呢!可是,它依然不依不挠的。我气呼呼地一把抓起来,没好气地吼,
“喂?”
“嗨,你好,晓安!能听出来我吗?”
我脑子死机了半秒,这么好听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女孩在那头浅声细语,
“我是骆湮哪,上次我们说要请你吃饭的事情还记得吧?晚上有空吗,见一面吧!”
原来如此,难为她还记着。我想了一下,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所以说,
“好。”
骆湮语音甜美地笑,
“那晚上七点,我在你宿舍楼下面等你。”
……
翻翻衣橱,不经意瞥到角落那件浅灰格子呢大衣,这是卓落今年送我的生日礼物;上个月气温稍嫌温和,就一直搁着,现在,好像时节刚刚好。
七点整我准时下楼,一眼撞见泊在楼下那辆鲜艳的POLO车,苹果绿色,像个平放着的大号狮子椒,可爱极了,引得不少人侧目。骆湮麻利地摇下车窗,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借着灯光,她脸上的妆容若隐若现;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动人了,尤其,是增添了一丝成熟女人的风情。
我在副驾上坐着跟她闲聊。屏风上很显眼的位置别着张旧照片,也许是年代久远,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但无疑保管得极好,看不出一丝褶皱。照片上的卓落留干净的短发,头侧向一边,灿烂无比地笑,年轻张扬得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他身旁有意无意地倚靠着一个娇小的女子,穿长长的白色棉布裙子,微抿着嘴唇,笑得幸福而羞涩,一眼便可以认出是骆湮没错。
“这是高三那年学校秋游时,同学帮忙抓拍的,也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他的照片……”
我瞪大眼睛盯着她,骆湮紧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幽幽地说,
“他是学校的王子,英俊、成绩好、家世好、为人幽默,笑起来的样子坏坏的,从高中到现在,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不计其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表彰大会,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那天他穿白色棉制衬衣,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依然玩世不恭地笑……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
可那时我只是个丑小鸭,其貌不扬、学习也不出众,追他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我根本连看都不敢多看,只能默默关注着他……其实那时侯学校里一直流传着一个有关他的话题,说他有个奇怪的嗜好,和每个女孩子约会都不超过一个月,而且,从来不和她们拍照……可事实上没什么人相信,所有喜欢他的女孩子都认为是自己不够优秀,卓落才会选择分手,一厢情愿要留在他身边的人,飞蛾扑火般一个接着一个……也包括我……
也许女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争取;面对一个你爱的、心却在不停漂泊的男孩儿,每个女孩儿都忍不住想留下来,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特别的,可以愈合他的伤口,让他停下来……直到伤痕累累才清醒,由始至终,原来都只是自己在自作聪明……”
泪水顺着她清冷的脸颊,簌簌地一直流、一直流,晶莹剔透,里面暗藏着怎样一颗七窍玲珑的女儿心,我明白,但是卓落却未必明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泪流满面,除了手忙脚乱地四处翻纸巾,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要说什么呢?关于卓落,有些事,我一直知道,然而,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依然无能为力。
骆湮眼眶湿湿的,勉力在笑,
“没事儿,这些话在心里憋好久了,今天说出来好受多了,谢谢你,晓安,谢谢你……”
我摇头,合着止不住的心疼。
骆湮放慢车速,不急不徐地说,
“他心里面装着一个人,装了好多好多年,但是,却不能说出口。不怕你不相信,在他身边这么久,他有任何的心思,我都能猜到,真的……我知道他不爱我,不管我为他付出多少,他始终都不爱我,可是我没办法啊,我就是爱他,我没那么伟大去说服自己离开他,成全他和那个女孩子……我就是这么自私,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不管他爱不爱我,我都想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他一直放不下那个女孩儿,可我也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虽然卓落从没说过,但我猜得到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根本跨越不了的障碍,不然依卓落的个性,他是哪怕把什么都抛下,也要选择跟他爱的人在一起的……
可也正因为如此,卓落一直痛苦、一直不能幸福,但无论多难过多伤心,他都埋在心底,对谁也不能说……我没办法帮他,但我可以一直呆在他身边,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至少可以陪他一起承受,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绝对不会退出的,我会一直陪着他,就算他不喜欢我……对于我来说,可以在他身旁,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是吧?”
骆湮紧盯着我,眼神犀利,我慌忙避开她的目光,一时心乱如麻,
“别,别这么说,你这么好、这么理解他,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呢?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想明白的,明白谁才是对他最好的人,是最应该珍惜的人……”
“你也是这么想的?”
“是……啊。”
“那你说我和他会在一起吗?”
“当然了。”
她回过头去,脸上掩饰不住心满意足的笑意,
“对了,我还没问你想吃什么呢?”
我笑,“我对这个不太在行,你决定吧。”
事实上我想说,我从小胃不好,十岁的时候开过一次刀,现在基本上吃不了油腻、辛辣的东西,前几天又因为吃饭不规律,导致胃病又犯了,这算是一个合适的理由吧,但是我依然无法说出口,因为,我还是个馋孩子,好久没有在外面吃东西了,现在光是闻闻味儿,我肚子里的蛔虫就已经开始摇旗呐喊了。我们最后决定去大排挡吃烧烤,骆湮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我告诉她那么多人一起吃东西才有氛围。
绕了一圈儿,最后又回到了仙林大学城。我央求骆湮,等菜上齐了才给卓落打电话;因为我的胃,卓落一直不许我吃路边摊,估计怕传染我,肠胃好得可以消化石头的他,干脆也跟着再也不招惹这些东西了。估计是太久没有光顾这样的地方,卓落转了好一会儿才到。
他在我对面重重地坐下,脸上乌云密布,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我假装没看见,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一边递给他一串儿炸年糕,唯独不抬眼看他,
“快吃,不然就焦了!”
卓落双手硬硬地接过来,恶狠狠地瞪着我,用尽全力克制着,我不用看都知道。骆湮见他不动筷子,善解人意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用不用吃感冒药。
当着骆湮的面,卓落不便发火,只好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哦……好像是有点儿,不过,吃过药了……没事。”
我差点儿没笑喷出来,卓落的身体一直壮得像头小牛,从小到大连喷嚏都没打过几个,还吃药?这家伙谎撒得有点离谱吧?可我不敢笑,此刻卓落的脸黑得像包公,搞不好会突然发飙;虽然事实上他从未朝我发过火,但我依然没胆子冒险,这世上最叵测的就是人心了,指不定他今天就脑子进水,想一鸣惊人呢!我可不想撞枪口。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骆湮仔仔细细地把茄子拌好递到卓落筷子下面,不由得联想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卓落的每任女友,无论时间长断,对他都是体贴入微,用“无微不至”来形容都不为过,连剔鱼刺、削果皮、拌茄子……诸如此类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考虑得周周全全。
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卓落这小子未免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我若是他,估计早就温香软玉抱在怀,乐得合不笼嘴了吧。
卓落目不转睛地盯着茄子,眼珠滴溜溜转,兴奋得大放异彩。我心里“咯噔”一下,暗觉不妙,还没等反应过来,手里的羊肉串儿已经不翼而飞,卓落摆明了示威地把茄子用力地推到我跟前,狡猾地笑,
“咱俩换换吧。”
我无话可说,这一抢一推,还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啊!行,我愿赌服输!
骆湮脸上慢慢浮现一块青、一块白,她默不作声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卓落回转头看着她,毫不在意地笑,
“你不知道,安安从小胃不好,消化不了这些东西,否则晚上回去又该折腾得整个宿舍都甭想睡了。估计是我看得太紧了,搞得她嘴又馋了。今天是她把你骗来的吧?我就知道,以后你别理她,她啊,经常玩这花样……”
骆湮眼神缥缥缈缈的,她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回来的时候,我坚持让他送骆湮回去。卓落迟疑地站立原地,目光复杂。我一把把他推向她,满不在乎地笑,
“没事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拐个弯就到,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卓落有你这么逊的男朋友吗,不保护自家女朋友,你还想保护谁啊?哎呀,你们快走吧,走吧,走吧!”
骆湮歉然地回首看我,
“要不,我们先送你回去吧?”
我大力地摆摆手,竖起手指对他们盘算起来,
“安啦,安啦!你们送我的话还要拿车、开车、再转弯,多麻烦哪。行啦行啦,我OK啦,你们就放心走吧!卓落,一定要把女朋友安全送达目的地哦!”
卓落终于不再坚持,他安静地点点头,回过身去才叮嘱,
“安安,你要好好的。”
我乖巧地点头,目送着他们越走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胸腔里忽地涌入一股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那样的逼仄而强烈,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夜已经深了,皎月西沉,做生意的小贩陆陆续续开始收摊了。慢悠悠地往回走,冬季的寒意不紧不慢地围绕过来,沁入骨髓,我不由得抱起了双臂。
纳夕,天已经很晚了呢……
转过街角,穿出狭窄的巷子,就到学校了,巷子不算长,三五分钟足以走到尽头,但是有一点黑。
南京号称六朝古都,这一带据说就是宋朝留下的古宅,如今已经作为文物被看护了起来,并没有人在此居住。房屋当年的主人应该极是显赫,在白天的时候,可以很容易看见高大院墙外面已经斑驳然而威严不改的看门石狮;尽管几百年的历史已如流水,不声不响地就轻易流逝、不着痕迹,但是越过青灰色的墙头,依稀还可从嵌在屋檐四周的砖块上辨出隐约的浮雕,每一幅都精致细腻、栩栩如生。时间可以轻易磨去这高屋建瓴曾经的棱角,却腐蚀不了铭刻在这森森门庭内永远的恢弘与贵气。
校门口阑珊的灯火若隐若现,无限温馨的感觉;黑黝黝的巷子边隐隐约约晃动几个绰绰的人影,宛如童话里乘夜出行的黑衣蝙蝠……我下意识地加紧步伐,这瞬间,那些夜行的影子忽地毫无预兆地朝我转来,什么也来不及看清,我的眼前一下子黑下来……
漫天的繁星,那么亮、那么亮,那是小时侯卓落指给我看的猎户星座,小时侯……好遥远啊……
我徒然地伸出手……
一手空……
苏卓落
四岁那年,妈妈告诉我,二婶有样礼物要送我,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结果看见了一个皮肤皱巴巴、眼睛还没睁开的小怪物,它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像只小耗子,张着大嘴巴很丑地哭,嗓门儿大得要命。
我凑上前好奇地抓住它肉乎乎的小手,小东西突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那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追着我直跑;原来,它眼睛张开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丑。二婶笑着对我说,
“小落,这是妹妹,你以后都要好好地疼爱她哦!”
那一天真是个伟大的日子,我生平第一次认识了这个名叫“苏晓安”的小美女,那天是她的“诞生日”,时间是1985年12月24日!
安安一天天长大,眼神亮亮的,小脸蛋儿红彤彤、圆嘟嘟的,扎两条长长的辫子,可爱得不得了。她刚刚能蹒跚走步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我混迹于大街小巷了,我教他爬树,教她吹口哨,教她打台球,教她“坏孩子”该具备的一切技能,她都学得有模有样。12岁的时候,她的台球,高中男生中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了,只除了——打电玩!到目前为止,无论我怎么教,她打电玩的智商始终停留在60分以下,四平八稳、雷打不动。
1992年我12岁,正读小学四年级。安安在那个落叶飘得不计成本的秋天,进了我的母校读书。报到的前一天下午,她一个人在家偷偷把辫子绞了,像个傻不拉叽的小男孩儿,结果害得发型师好费了一番功夫才帮她打理得像个样子。于是从此以后,她每天清晨都会顶着这样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准时站在我家二楼阳台下面晃晃悠悠,长长吹声呼哨,招呼我载她去学校,俨然一个道道地地的混混。
碰上下雨天,我们会穿越那条长长的、每到盛夏都飘满了栀子花香的林阴古道,慢悠悠地往家走。如果当时碰巧四下没人,她也会“偶尔”“蛮不讲理”一下,拽着我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哥,我脚崴了。”,然后冠冕堂皇地让我背她回家。
时间一晃而过,我很快升了附近的初中,安安则继续念小学。我们的学校隔得并不远,下午课不多的时候,我常常放了学就过来载她一道回家。
似乎也是从那时侯起,在我家院子拐角隔三岔五总会冒出三两个低眉顺眼、表情羞涩的女孩子,手里拈着封粉红的信笺,会在我拐弯的一刹那毫无预兆地突然冲上来,把手里的信纸飞快地向我抛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迅速跑掉。起初我偶尔会因猝不及防而从车上四仰八叉地摔下来,当这种情况三天两头地上演,以至于匪夷所思地变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时,我总算知道了其实可以在拐角的地方提前下车,然后坦然自若地双手接过那一纸称之为“情书”的东西,再彬彬有礼地说声“谢谢”就完全可以了的道理。
安安常会笑我惺惺作态,只因她无意间目睹过一次我在“道貌岸然”地接过那张精美的信件后,转眼就毫不犹豫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当然这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她想当然的版本,她在自己杜撰出来的情节里一个人自娱自乐、乐不可支,然后固执地死活不听我的解释,并从此把这当成一个她堂而皇之嘲笑我的有力资本。
其实,那彻头彻尾都只是个意外而已,真相是当天学校“刚好”发课本,而我的书包“刚好”在来时的路上被汽车刮烂了,而那个笑容腼腆的小女生又“刚好”在那天送来了那封漂亮的情书,出于帅哥的良好道德修养,我毫不犹豫就把它收下来并放在了满满一捧新发课本的最上面。至于它最终怎么会掉进垃圾箱的问题,其实只是我想抄近路而已,所以决定从垃圾桶旁边经过,谁知事情偏偏就那么戏剧性的凑巧,它“刚好”就在路过垃圾箱的一刹那落了下来,不偏不斜,一下子命中目标:进了垃圾桶!而这鬼使神差的一幕,不早不晚,正好尽数落入了安安的眼里。
于是她从此有了嘲笑我的理由,并至此坚定不移地认定我是个表里不一的花心大萝卜;无论我怎样试图澄清,她从来不肯相信。
其实那一匝匝粉红的信件我至今一封未拆。
这么多年,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满满的感觉,再也塞不下任何人……可是,她还那么小,我要如何向那个年岁心思单纯得有如一张白纸的她坦白出我所有懵懂的情感……
初三那年小区拆迁,爸爸和二叔一合计,买了幢别墅,两家搬在一起;从此以后,安安再也不用踮着脚尖在高高的院墙外面蹦蹦跳跳了。
从小时侯起,安安就跟着我,她无处不在的依赖,甚至让我无意中忽视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有一天她终会爱上一个人的、会离开、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那里面注定了是不会有我的……
秦凌出现的那年,安安14岁。她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只为了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那一天,我恍然意识到她长大了,她不可能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安安……
安安离开后的第二天,全校哗然,关于“这个看起来高不可攀的骄傲男子——苏卓落原来是早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的诸如此类的版本开始尘嚣日上。
我什么也不想解释……
只有我一个人清楚,这其实一直是我的心之所愿啊……
当6岁的安安在过家家时奶声奶气地说出那句,“哥,长大了我要当你的新娘子”时,
我的命运其实就已被注定了。
我送给自己20岁的生日礼物,是带16岁的安安回了一趟爸妈当年插队的那个南方小镇。二十多年前,他们在那里相识,在那里许下终生,也在那里有了我;不管是对他们那代人,还是于我,那个地方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在那座传说中的许愿塔上,安安一直很好奇地问东问西,我却根本没勇气把真相告诉她。妈说过,三十年前,一对相爱的知青迫于门第世俗的压力,不能在一起,然而又无法分离,最后选择了从这座几十米高的钟塔上迎面跳下……从此,当地便流传了这样一种说法:两个男女,只要在这里写下自己的名字,许下的心愿就一定可以实现……
但这一切我都不能让安安知晓,这是我一个人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像一粒罂粟的种子,在很早很早,就已在心底生根发芽,疯狂地生长,却永远都不能宣之于口……
神在天上看着。
我的出路只有一条:硬生生地放任这段情感在暗无天日中腐烂,彻彻底底腐烂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考上北大那年的庆功宴,安安又醉得一塌糊涂。从小她的胃就不好,10岁的时候甚至动过一场手术,为此我一直限制着她喝酒,可她是这样不肯听话的孩子,只要我的视线稍一远离,她马上就会端起酒杯。如果安安听见我这么说她的话,八成又会抗议了,事实上她一直都是很乖的,除了非常开心的时候会忍不住喝一点,平时倘若没有我的允许,她都是滴酒不沾的。
送她回去的路上,她靠在我肩上又哭又闹,忽然说让我明天不要走,也不要喜欢上别的女孩子,只许对她一个人好。
这不正是我心心念念了整整20年的答案吗,可当这一切终于由梦想升格为现实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居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宁愿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什么也不曾说过。这样,即使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煎熬,最起码我们都还能保留着这一份念想。可是,倘若它最终演变成两个人的挣扎时,到头来却只能是一场无望的守候与彻底的伤害。
这是注定了不会被允许的禁忌之恋,没有结果、没有祝福,说出口,即是毁灭……
神在天上看着,它说爱是别离……
可它又是否知道,爱,也是好不了的伤口。
安安高中三年,我只回去过一次,不是不想家、不想她,而是,再一次面对她,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把这份苦苦掩藏了二十多年的情感脱口而出,我怕我会什么也不再顾惜,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带着她远走高飞。可是,那用来交换的代价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的。
我开始沉醉于香烟、酒精,不停地换女友、频繁地找兼职,想让自己忙碌,忙碌得没有一丝的空隙想念。
大二下学期遇上了骆湮,与身边那么多漂亮优秀的女孩儿相比,她实在算不上出众,然而却出人意料的善解人意。
我想我是累了,这么多年无望的等待与折磨早已过早地耗尽了我全部的热情,剩下的年岁,我想我再没力气去爱上任何一个其他人。现在,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怀抱,可以随心所欲地缅怀;我只想抱一双温暖的手,可以无所顾忌地哭泣。
而拥有这一切的主人,她的名字叫“骆湮”。后来无意中得知,她居然从高中起就和我念同一所中学,也是因为我,为了这份也许永不会有回报的感情,毅然选择了这座黄沙漫天的北方城市……除了感动,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们开始交往,没有激情,也没有争吵,就这样平平凡凡;是她给我这个爱情的避风塘,我感激她,也努力尝试给她想要的爱。
我天真地以为,拥有了一份稳定的爱情,我总会渐渐忘却安安的……
安安考上大学那年我回了趟家。
阔别两年,当她再一次站在我面前时,我惊然地发现,原来我不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她已静悄悄地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眼神明亮、笑容纯净……
然而,我同时也绝望地应证了一个事实:我根本无法忘记,这么多年,离她再远,遇见再多的人,也只能是生命里的过客,匆匆回眸,还是要离开,留不下任何痕迹……
爱情并非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替代……
我知道我没救了……
安安大二那年,终于成了秦凌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偿了她这七年的夙愿。我很高兴,是真心的高兴,只要秦凌可以好好待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应该有个好男孩儿真心照顾她、疼爱她,给予她一份完满的幸福。
我们开始尽可能地避免联系,这样对她、对我,还有至今素未谋面的秦凌也许都好;我已再无理由去打扰他们,不管出于什么,在这场无望的爱情里面,毕竟是我先离开的。
从此以后,我只想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远远观望着他们幸福,就好。
他们像这世上所有的情侣一样,有甜蜜,也会有争吵,平淡却幸福。
可我却意外地发现,原来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齐蕾!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单独面对秦凌,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为她做到的事……秦凌毫不掩饰他的敌意,但我明白他对安安的爱,甚至丝毫都不会比我少,所以我愿意把安安交给他照顾,所以他一切的傲慢无礼我想我都应该忍让。
所以人都在尽力想让她幸福,可惜,也许世上真的不存在什么不透风的墙吧,尽管我们千瞒万瞒,安安还是知晓了一切……她一次次受伤,又一次次复原;可是无论被伤得多深,第二天,她照样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秦凌面前,她对他无止境的信任与容忍让我什么也不能做……这个时候,我想我需要做的,只是放手吧,什么也不要再插手……
秦凌失踪的那天,安安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失声痛哭;那一刻,我终于弄明白一个现实,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包括爱情;时间也可以把习惯变成一种爱,而一旦到了这个时候,也许它就已是深种入骨了。
比如这个叫秦凌的男孩子……
时间同样可以愈合很多东西,不管它是真的在骨头里面结痂,还是只是一种假像,隐秘的伤口依然在鲜红的血液里奔狼虎豸,不管它是否曾怎样的不堪回首、触目惊心。在我们都以为安安总算可以坦然直面这份伤痛时,秦凌回来了,时间是七个月后……可是,一切都变了……包括安安在内的有关他的过去,他通通不记得了……而他现在的身份,是齐蕾的男朋友,Blue的纳夕……
具体的细节我不得而知,好在结局是,她和秦凌最终又在一起了。安安告诉我,他们会在一起,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那么好吧,你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但是,请允许我在一边守护着你。
周末晚上骆湮约我们吃烧烤;回去的路上,安安执意不要我送她,放开她手的一刹那,突然没来由的生出些伤感,仿佛这一别,就永远都不能再见似的。
看着身旁的骆湮,对于这个默默陪伴了我这么多年的痴心女子,我充满了感激。然而真的除了感激,就再无其他……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不爱的人在一起呆的时间越久,彼此间的依赖与信任也许会随着时间推移,悄无声息地与日俱增;只是,其中的一些演变成了爱情,算是修成正果,而另一些……
这么多年,我依然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只是,蹉跎了她这许多年的青春,不知道现在放手,还来不来得及?
骆湮微昂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蓦地露齿一笑,
“你爱的……是晓安,对吗?”
我悚然。
“你上大学那年在‘天上人间’请客,我也去了,就坐在晓安对面……你没发现吗?……是啊,这么多年,你的眼里,什么时候容下过其他人了……你相信吗,那时我就猜到,她十有八九就是我们传了高中整整2年的你的那个神秘的小女朋友。只是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她会是你妹妹……”
我无言以对,只有自己在心底轻笑,不知是她太过冰雪聪明,还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但是我冷下脸来对着她笑,
“你本来可以选择不说,这样,至少可以如你所愿一直呆在我身边,可是现在——”
“我只有离开了,是吗?”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着,眼底一片晶莹。
我缓慢背过身去,
“骆湮,你该有自己的幸福。”
“那你呢?你要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就这么默默守在她身后,等她受伤的时候偶尔想起你?你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是吗,苏卓落?”
“骆湮,你管太多了……”我不动声色地提醒她。
她泪雨滂沱地哀求着,
“这一次,你就让我把话说完吧。”
我慢慢推开她,
“其实,我们本来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的,可是你说破了,所以我们都别无选择。骆湮,这些年谢谢你。还有,你是个好女孩儿,对不起。”
最后的话我的确出自真心,还有歉疚和心疼。
她泪流满面,
“不要说对不起,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知道那些女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在你的身边呆不久,因为,她们都像我今天这样说了你心里面的话,所以你不能容忍。
我本来,本来决定这些话一辈子都不说出来的,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卓落,我爱你,我和所有平凡的女孩子一样,也希望我爱的人心里只有我一个,我也会自私地想占满你的心,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这么多年,我忍受她在你心里住了这么多年,却要假装一无所知。你知道吗,那真的好难好难,可是为了你,我通通忍了,我总想着有一天你会感动,你会看到我的好,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就像在你心里生了根,你根本不可能忘记她。整整六年啊,我多蠢啊,我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我累了,我真的好累啊,你知道吗,我偶尔也想耍耍小性子,可是,你却告诉我,她在你心中的位置是谁都不能挑衅的,哪怕我在你身边整整六年。”
“骆湮……对不起。”
“呵呵,不是说了不用说抱歉的嘛,我完全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不后悔,卓落,谢谢你曾给我的六年,无论以后再经历什么样的人,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和你在一起的六年。卓落,最后,我只想问你一句,如果,如果没有遇见苏晓安,你会爱上我吗?”
面对着她期盼的目光,我一时心乱如麻。这么多年的相伴,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感情,况且她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我心下几经犹疑,终于选择正对着她闪烁的眸子,坚定地说,
“会。”
她的泪在这刻倾盆而下,
“谢谢你,卓落,谢谢你!可是,你一直那么痛苦……这次,你真的想好了,不想再在意别人的眼光,想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是吗?”
我苦笑,“还没想那么远,现在只想在她身边……”
骆湮倏地回身,我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居然已经干了,语锋跟着忽转尖利,
“可你想过没有,她愿不愿意?她又承受不承受得了?如果要和你在一起,她得忍受多少人的多少非议?你不是爱她吗?那你到底有没有替她考虑过?最重要的是,你别忘了,她有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现在还是她的男朋友!”
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外表看起来永远唯唯诺诺的女孩子其实骨子里一直有很坚硬的部分,看来我低估她了。可我依旧心平气和地笑,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会等到实在等不下去的那天……”
骆湮坚强的表情蓦地僵硬,豆大的泪珠儿汩汩溢出眼眶,
“……卓落,怎么办啊,我不会祝福你的,我不会的……因为我爱你,我那么爱你啊!我没办法在把你让给别人后还能说出‘祝你幸福’这么大方的话,我心口好疼,真的好疼好疼啊,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苏卓落,我也爱了你七八年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为什么你明明在我身边那么多年,心却还离我那么远?为什么我对你的好,你一直都无动于衷呢?
小时候的记忆就那么刻骨铭心吗?你就那么喜欢她吗?哪怕我对你再好,付出的再多都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吗?”
“对不起……”
她绝望地捂住脸,声声悲泣,我想这应该才是她压抑了整整七、八年的真情流露吧,
“苏卓落,你真自私!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也不要祝福你!”
我无言以对。
她猛地冲上来,紧紧地抱住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苏卓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爱你啊……我那么爱你啊……我不想放手啊……”
眼前的景致渐渐地朦胧起来,我鼻子不由一酸,
“骆湮……”
纳夕
天气越来越冷,这个冬天,从摄氏零下的室外到棉衣裹挟着的心里头,都是凉冰冰的;风卷起枯萎的树叶儿,空荡荡的、无所着落。
停在医科大的门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这里真是我曾读了两年的大学吗,我始终不敢确信。身边的晓安握住我沁汗的掌心,安静地注视着依然徘徊踌躇的我,眸子里闪现淡定和温柔的光彩,
“进去吧。”
我慢慢抱住她,没有说话。她安顺地藏在我的怀里,狡黠地在我耳边笑,
“害怕了?”
抬头满脸无辜地看着我,毫不含糊地说,
“可是怎么办呢,这里是男生宿舍,写着‘女生止步’呢!要不我化装一下,扮成个男生跟你一块儿进去,给你壮壮胆,怎么样啊?”
我望着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终于忍俊不禁了,
“行了,我自己进。”
她松了口气似地拂拂胸口,一副如释重负的可爱表情,
“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的要点头呢!那,你不害怕啦?”
我忍不住捏捏她俏皮的小鼻头,
“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一脸阳光灿烂地笑,“我就坐在下面等你。”
“恩。”
默默地站在那个其实完全陌生的宿舍门口,一时间竟不确定是否该敲门进去。一个原本吭着头匆匆忙忙往里冲的男生推门推到一半的手突然缩回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番,从眼睛扩散到整张脸上的都是难以置信,他颤颤巍巍地盯着我,
“秦凌?你是不是秦凌啊?天!真的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事情都办完了?怎么不进去啊,走!哎哟,你这回走得够久的啊,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进了宿舍。
在那张属于“秦凌”的桌子上,一张放大的合影赫然跃入眼帘,穿着蓝色格子裙的苏晓安,倚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秦凌,不,是我的怀里,我们并肩坐在草地上,笑得阳光明媚。
掏出口袋的钥匙,上面那几串儿曾经不知作何用处的钥匙,全都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它们的归属。衣柜、钥匙、抽屉、箱子、电脑柜,一屋子陌生然而沉淀着温暖的笑靥,一摞摞痕迹鲜明的专业书本、笔记,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清晰地提醒我,这才是我原本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会完完全全地记起来,属于我的一切,也包括苏晓安。
我搬出了和依香合租的公寓,也正式辞掉了酒吧的工作。离开的时候,依香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发散乱成一团,妆也花了,眼圈周围黑漆漆一片,看来一夜没睡。她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坐在一旁看我一件件收东西,动也不动,既不哭闹也不哀求,更没有上前拦我。等顺利地收拾好一切,经过她身边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她忽然开口了,
“都收拾好了?”
“恩。”
“你真的打定注意了?”
“恩。”
“她就有那么好?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纳夕,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后你无论干什么我都不管还不行吗?只要你不离开我!纳夕!纳夕!”她一边说着双手已迅疾地抓住了我的袖口。
“那不可能。”我慢慢推开她。
“纳夕!你不要后悔!”她缓缓抬起眼睑。
“我不会。”我笃定地凝视着她的眸子,这个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儿,整日跑前跑后忙着Blue的生意,每天应付着形形□□的人,受了委屈也从不在人前掉眼泪;有时候看她半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我也会忍不住心疼。
我不禁扪心自问:对于她,我真的可以就这样问心无愧地一走了之吗?不管是作为纳夕还是秦凌,我欠她如此的多,这个我也许从未爱过、现在却决意要离开的女子,她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那么,苏晓安呢?还有我们整整八年的感情呢?这世上根本没有两全其美的爱情,不管做哪种选择,我不可能让她们两个人都不伤心。我的心意在这刻确定下来。因着爱,也因着不爱。
“我前天和晓安去医科大了……虽然,虽然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可我还是基本上可以确定我就是秦凌了。依香,过几天我会回一趟老家,到时侯,我相信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这么长时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
“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如果你愿意,我还是会回来看你的。”
“骗人!苏晓安一定不会让你回来的!苏晓安呢?她现在一定很得意吧?哈哈哈哈,你们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这个贱人!我饶不了她!”
心头刚刚升腾起的怜惜和内疚在她强烈的怨恨面前忽地变得有些淡薄,
“依香!你别逼我恨你!”
“恨?哈哈,你还要恨我?哈哈,多可笑啊,我呆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结果只换来这一句话吗?哈哈哈哈!”
我叹口气,“不管怎样,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以后,我都会还给你的。”
“还?怎么还?你人都要离开了,还要拿什么还我?”
“我欠你的你都记着,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加倍还你……”言尽于此,我拎起包就大步朝门口走去。
“纳夕!”她像是在做最后声嘶力竭的一搏,刚刚还仿似枯竭的泪水忽然决了堤似的爆发出来,在顷刻间布满整张面庞,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已经迈出的脚步。
“我不要下辈子!下辈子对我还有什么用?我只想要你现在!纳夕!我只希望这辈子可以和你在一起!纳夕!”
“对不起。”我压抑住眼眶的酸涩。
她轻抽下鼻子,伸手把泪水抹去,脸上的神色冷下来,
“好,我不逼你!纳夕,那你答应我,以后不管我做出什么事你都不许怪我,行吗?”
我心生疑惑。她含泪笑得诡异而放肆,
“只要你答应,我就放你走,我就让你和苏晓安在一起!这个,就作为交换条件,怎样?”
心头不由掠过一丝阴霾,然而并不明朗,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现在还没想好。可是纳夕,你不是觉得很对不起我吗?那就全当是补偿好了,以后无论我做出什么事你都不许恨我,好吗?
你是怕我伤害苏晓安?哼,这点你大可放心,要我保证吗?好,我,绝对不会碰她!”
我轻叹口气,
“好,只要你不伤害她,那么以后不管你做出什么,我都原谅你……”
她定定看着我,眼里始终饱含泪水,那样深刻而绝望的眼神,我想我大概这一生都别想摆脱得了了;好久,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她忽地笑了,
“纳夕……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我记得。”我平静地说出口。不想再做停留,说完这些,我转身拖过行李。这个地方,这一生,我想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关上楼门那一刻,我长长舒了口气,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恍恍惚惚地,这一年多来和她一路走过的日子全都排山倒海地倾袭而来。这时候,忽然觉得脸颊凉凉的,伸手一摸,都是冰冷的液体。
原来,不管是爱与不爱,有些事情,发生了,就难以释怀。
月底和晓安回了趟家。再次站在那栋典型的欧式洋楼院外,回首过往的一切,虽然依旧一片空白,可单单只是呼吸着那座陌生城市不断流动的气息,就已嗅到那么一丝丝熟稔的味道。晓安说我们就是在这里相识、相爱的,在这里度过了年少时最单纯的一段时光,也在这里见证和守护了彼此最初也最纯真的一份恋情。
办理复学没多久,我们辗转着去了云南老家。地址是在通讯簿上的找到的,这原本是最直接也最迅速的可以让我想起过去的方法,在酒吧的时候,晓安曾跟我提过,只是那时侯一心相信自己只是纳夕的我,偏执地一次又一次粉碎了她的请求。多可笑啊,我们就这样子错过了一段又一段的岁月。好在上苍仁慈,现在醒悟总还不算太晚,毕竟我们还有时间。
坐在疾驰的列车上,看窗外的风景一站站有条不紊地向后闪去,晓安就这么安静地靠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一瞬间,感觉光阴流转、年华老去,青春飘散在风里,一生的时间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淌过去,那么安宁而满足。
那是一幢古老而幽静的宅子,镂空的竹篱缠绕簇簇碧绿的常春藤,枝蔓横生,一派生气勃勃的样子。透过满园惹眼的绿色,一个中年男子正安然地端坐在院中的花架下面,双鬓染霜、手捧茶杯,眼神定格在虚空中某处,神情里难掩落寞。心脏在这时候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我不确定地望望身旁的晓安,她默默点了点头,于是我知道咫尺之间这个憔悴优雅的男子,他就是我的父亲。
小心地推开虚掩的院门,里面的男子早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多时,一点没有留意我们的入侵。我静静地在他身后站定,除了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男子终于缓慢回过了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的瞳孔定在我的脸上,跟着蓦地扩散,嘴张得老大,颤抖着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小……凌?活着,你是小凌?小凌活着?回来了?想梅,快,快来!小,小凌!”
想梅?我一悚。顺着他的声音从屋里急匆匆跑出一个妇人,面容端庄,虽然头发散乱着,依然可以看出气质很高雅。我惊讶地看着她,发现她也正满眼讶异地打量着我,不知什么原因浮肿的眼睛在瞬间盈满泪水,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一伸手想抓住我的样子。
脑子里什么念头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我不由自主让一让,躲开了。妇人豆大的泪珠跟着簌簌而下,雪白的面颊忽然呈现丝丝羞赧的红潮,她慢慢地把手缩回去,尴尬地搓来搓去。我疑惑地把目光投向晓安,她暗自做个手势,于是我明白,这位是父亲的妻子,我的继母,当然,也是依香的母亲。
见我的失神,晓安不失时机赶紧捅我一下,我一愣,赶紧回过神来,讷讷地开口道,
“爸……”
“哎,哎哎,快进来,快进来,进来进来!”男子的泪水在我这句话落下的同时盈盈而下,他一边笨拙地连声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招呼我们进屋子。我回头瞟一眼我的继母,她低着眼睛,然而泪珠子还在脸上,擦了又落、擦了又落。
直到晚饭时分,父亲激动的心情才缓缓平复下来。坐在饭桌上,他一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一边不迭地说着话,
“我和你妈妈找了你们大半年,登广告、出去找、在电视里插寻人启示,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一直没有下落,邻居们都劝我们别再抱希望了,可我和你妈就是不死心,你和蕾蕾这么大人了,还能平白无故就消失啦?果然,你看还是坚持的好吧,你还是回来了……还是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继母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端着碗,不动声色地掉眼泪。父亲看看她,禁不住老泪纵横,
“对了,蕾蕾没和你一起回来吗?她没和你一起吗,我和你妈都很记挂她啊。”
我慢慢掏出皮夹里的照片,把它推向父亲,指着那个叫“依香”的女孩子问他,
“爸,你们是说蕾蕾吗?”
刚才还一言不发的继母,突然伸手一把夺过照片,死死摁在怀里,流着泪笑了,
“蕾蕾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想把妈妈想死吗?蕾蕾,蕾蕾啊,我的蕾蕾啊!”
心底最后的一丝疑惑也尘埃落定,她是齐蕾,她是晓安一直在说的那个齐蕾,她根本不是什么依香,她是我的妹妹——齐蕾。我鼓足勇气,终于决定告诉他们真相,
“蕾蕾现在人在南京,她一切都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还有就是,爸,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爸,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父亲的碗“哐”一声摔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粉身碎骨。他哆哆嗦嗦着捏紧我的手臂,嘴唇泛白,紧紧张张地问,“不记得?什么叫不记得?”
我翻手抓紧他泛白的手指,尽力宽慰他,
“爸,你听我说,你先别紧张,除了不记得以前的事,我其他都好好的。上一次,哦,也就是一年多前,蕾蕾把我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爸,我一直都想知道,我怎么会在医院的?”
“这个……”父亲目光开始犹疑起来。
“爸……”
继母忽然说出来,脸色平静,“小凌,你,你是出了车祸……”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她,“车祸?我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迅速打断我们,眼神躲躲闪闪着过去,
“小凌,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能平安无事就是最重要的了。你这次一定要在家多住几天,我明天带你去医院复查一下,看怎么还不能想起以前的事。”
我心头顿时疑窦丛生,但晓安却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因为至少我们还在彼此身旁,因为我们并没有因此失掉什么,那些时至今日还相伴在我们左右的人、事,足够我们收拾好自己,让一切重新开始。
医院的诊断很快出来,原来记忆之所以一直得不到恢复,是脑子里的淤血没有散开的缘故。按医生的说法是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定期做检查,配合着吃药,很快就可以散淤了,到时候记忆恢复只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和晓安在家住了三天,每天只是听着父亲叨叨以前的事情,就已感觉很知足,那种虽然仍旧陌生然而却又亲近的感觉,让我从肺腑里都生出些暖意,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亲情”吧,这份原本就属于我的、然而又险些遗失了的情感,在我浑浑噩噩度过的那一年多的人生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重拾这些卑微而温暖的碎片。
这样安安逸逸到老,也许是最好的结局。那么好吧,不管过去曾发生过什么,如果可以这样子到老,那过往的一切,我都不再追究。
重新开始在学校上课、记笔记、做实验,下了课接晓安吃饭,周末出去看电影、逛逛街,这样风平浪静、循规蹈矩的日子,一开始难免有些不适应,好在不久就习惯了。那些曾经历过的波折、阻碍与今日的所得相比,都已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我想正如晓安所说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老二的机子坏了,星期天屋里的兄弟们全体出动去电脑城,吼着怎么着也得帮他换台新的,结果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总算是大功告成。晚上老二请客,说是答谢哥儿几个大半天的奔波。等回到宿舍,已经近凌晨了,不知道那个不听话的、总是背着我熬夜写东西的小丫头睡了没有,想马上给她挂电话,又害怕因此吵醒了她;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块儿,酒都喝得不少,手里握着手机,我的脑子越发晕糊过来,迷迷糊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昏睡了过去。
……
被森怀拎起来的时候,我完全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眼睛还没睁开来,迷迷蒙蒙着只看见那家伙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一狮子,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盯着我。我的思维压根还没来得及跟上来,就被他老兄给扒拉起来了。我只有睡眼蒙胧地望着他,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巴巴地等着看他到底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森怀狠狠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出事了。”
“啊?”我晕糊了。
“晓安出事儿了。”
我脑子有那么一秒的空白,很快笑了,
“你脑子进水啦,大早上的开什么玩笑?”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是真的。”
我看他的面色显现从未有过的凝重,不由心下一沉,
“你说清楚点儿,她,她怎么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肩膀,声音里透露的冰冷让我不寒而栗,
“纳夕,你冷静点儿,听我说。晓安她,她被□□了。”
我的思维“哄”一下整个空了,像一锅搅拌开了的浆糊,黏稠而混乱。根本想不起来要做什么反应,就直接冲出了屋子。
……
打她的手机一遍遍的关机,宿舍、酒吧、我们常去的地方……我把所有能找的地方全都找翻了,可她仿佛一夜之间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想再次转出去时,刚刚没留意其实一直跟在身后的森怀忽地拉住我,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到了这种时候我哪里还有心情和他磨叽,
“她人呢?”
“从昨晚上到今天,我一直在打你手机,可是一直关机!我倒想问问你,这么长时间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到底在哪里!”
我狠狠一把甩开他,
“厉森怀!她人在哪里?”
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到我找你之前她还一直在我公寓。昨晚上我始终联系不上你,所以留她在我这儿过的夜。”
“那她现在人呢?人呢?你不是说她在你这儿嘛,那她人呢?啊?”
“纳夕你冷静一点儿,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面对我们!你就不能给她点儿时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吗?”森怀不由分说用力把我往椅子上摁去。
“谁干的?”我感觉自己从眼睛到脚底都在充血。
“你想干什么?”
“是林胖子是不是?”森怀沉默不语。其实我早猜到会是这个事实,可一旦被证实,我脑子还是立刻血脉贲张,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沸腾了,所有的理智在这时对我而言,都算个屁,没有任何的意义,我没有一丝犹豫地就往外跑。
“纳夕!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冲上来翻手一把钳住我的双臂
,“你他妈到底有没有脑子?我知道你现在恼火,连宰了那家伙的心都有!可你想过没有,就凭你一个人冒冒失失跑到林胖子跟前兴师问罪,他就会承认了?就会跟你认错了?然后呢,乖乖跟你到警察局自首?你他妈在这个圈子里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冷静!”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让他妈林胖子这么逍遥下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哪!”我心如刀绞,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森怀用力按住我双臂,声音提高,
“纳夕!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没人说就这么算了,忍耐并不代表放弃!林胖子那厮早晚我们要好好教训他一下,但不是现在!我们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我哭笑不得,
“等?你还要我等?你他妈明知道我现在连一分钟、一秒钟也等不了!妈的,我都要疯了!我要疯了!”
“纳夕,听着听着!我知道你想报仇,可你如果还把我当哥哥的话,就听我一句劝,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我们得事先筹划一下,我们不能就这么过去白白送死呀,所以,纳夕,你得给我们时间,给你自己时间,而不是一个人这么冲动地跑过去,知道吗?”
“森怀……”
“听我的,我现在给小未打电话。”
……
挂上电话,在等小未过来的时间里,森怀开始把昨晚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我说明,临了时他突然想起来,
“昨天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林胖子打电话说让我接人,对了,我刚刚就想问,他说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怎么回事?”
我猛然回过神来,赶紧掏出手机,这才发现已经没电了。换上一块新电池,屏幕上显现二十四个未接来电,我脑子一晕,
“我昨晚酒喝多了……”
“森怀,你,她,她还好吗?她,伤得严重吗?”
“你放心,我已经带她去过医院了,伤口也都处理好了。而且,已经报过案了。是——晓安自己提出来的。”
我震惊了,“她,她提出来的?”
“是,她很坚强。其实晓安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她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柔弱。我们一直都小看了她。”
脑子转了一圈儿,我突然反应过来,
“警察?你刚刚说警察?”
森怀郑重地看着我,
“这正是我要说的,纳夕,一切都交给警察来解决,我们,尤其是你,不要再插手了。”
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他,
“我没听错吧,森怀?咱们遇上事,什么时候轮得上警察插一杠子啦?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想和我一起干是吧?行,没关系!我不勉强你,我自己单干!让开!”
“纳夕!你别总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好不好?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那你总得为你们的将来打算打算,我明白晓安对你而言有多重要,我也明白你有多恨林胖子,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纳夕,你要明白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再不是酒吧那个小混混,现在的你是堂堂正正的医科大学生,你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一起走!万一,万一你今天去见林胖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要晓安怎么办?还有,要是以后晓安问起来,你又要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跟她交代?换句话说,即使你今天赢了那又怎么样,你能保证可以全身而退吗?纳夕,我太了解你了,依你的性格,你是绝对不可能对林胖子善罢甘休的,他对晓安做出了那样的事,你这一去,不把他弄个半身不遂是绝对不会罢手的,可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坐牢?枪毙?纳夕,我拜托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好不好!”
“森怀,你说的我都想过,可我忍耐不了,你明白吗,我等不及警察把他们抓起来的一天;而且,林胖子是什么人我们都很清楚,他会那么容易就被抓吗?森怀,你什么时候考虑问题也这么天真啦?警察拿他们没办法的,我们只有靠自己才最保险!
最重要的是,他这次伤害的是晓安,你明白晓安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爱她,我爱她啊,我舍不得她受苦,我绝不允许让任何人伤害她!所以,不管怎样,我不可能让林胖子好过!森怀,如果你还承认是我哥哥,就不要拦着我,让我去!”
“纳夕!”他没有退后。
“让我走!”我最后一次请求他。
他终于颓然地松开手,
“好吧……既然说服不了你,那我们一起去。”
我一惊,“森怀……”
他剑眉微蹙,“罗嗦什么,咱们是兄弟!等小未来了,咱们商量商量就出发!”
一股暖洋洋的气流从胸口升起来,“森怀,谢谢你!”
“哪里话!”
小未还没有到,我的手机忽然响了。和森怀对望一眼,我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强压住心头一股脑儿直窜的怒火,
“林老板!”
“哟,纳夕兄弟声音听起来很是气定神闲嘛!哈哈,言归正传,说老实话,你的小妞味道还真是不错啊,那皮肤嫩的,啧啧,我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呢!对了,你们还真是纯洁呀,这真叫我惊讶!凭你纳夕兄弟情场老手的美名,女朋友居然还是个处女!哈哈,不过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昨晚上一不小心居然替你尝了个鲜!哈哈!”
“流氓!人渣!□□祖宗的林胖子,我不要了你的命我他妈就不叫纳夕!”
“哟哟哟哟,瞧瞧,这都怎么说话的?你老兄和我们这些‘人渣’可大不一样,怎么说你都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嘛,怎么可以说这么粗鲁的话呢,有失身份哪!哈哈,再说了,这么容易动气还怎么在这条道上混哪!你不就是要找我报仇吗,行啊,没问题!老子等的就是你!后天晚上,十二点,神崎化工!”
“好!后天晚上十二点,你有种就老老实实呆那儿!”
“说定了,十二点!我还就怕你不敢来呢!”
“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