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别墅(1 / 1)
我缓缓放下手,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我原以为是诺查斯。”葛西亚顿了顿,笑笑,却什么也没说,为我拉开了车门:
“上车吧。”
两辆车通过哨卡时,下面执枪的卫兵接过葛西亚手里的两张通行证,看完第一张之后对葛西亚敬个礼,然后打开第二张,却愣住,半天才好奇的看我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
“……金翼。”
还了通行证,他没有行军礼,却立正站姿右手贴左肩做一个手势。葛西亚关上车窗,低声向我解释:
“哈德里拉的通行证需要陛下的亲笔签名。我手里没有多余的通行证,只有那张陛下曾用过的‘金翼’徽章。刚才那个士兵大概是自由激进党的成员,所以见到金翼徽章行效忠礼。”
我咧嘴,却笑不出来。
葛西亚一直没有问什么,更没有表示再多的惊讶,可是我心虚的感觉,还是越来越重。迟疑了许久,我才找到话题开口打破沉默:
“……北部的叛乱,你没有过去?”
葛西亚摇头:“我没有接到调令。”
“……那么,今天仍然没有调令?”
北部情况如此紧急,哈德里拉却按兵不动,这听上去没什么道理。
“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他又说道,“报纸上似乎是这样说的。但是,我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如果要得到确切的消息,大概只能到莫伯格。”
顿了顿,他谨慎的加了一句:
“路上会很危险,叛乱分子早已经渗透到莫伯格以南了。而且,好像要下雨了。”
我默不作声。
其实是面对着他含蓄的提醒,无话可说。
我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动根本不是缺乏理智,而是荒唐的可笑。洛法还在洛伍德,还有玛蒂和洛克的元首,再共同商议着如何抵制哈德斯可能的进犯;而我是沙恩皇帝的皇后,玛蒂国王的女儿,却只身一人穿过哨卡,跑到哈德斯境内。
跑到这里来已经够荒唐了,难道还真的要跑到莫伯格去?
葛西亚大概看出来我的犹豫,车还在行驶着,只是速度慢了许多。身后一声响亮的雷鸣,一片风横扫而过。我拍一下车门,低喊一声:
“停车!”
他缓缓将车子停下。
我坐在车里,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之后,他将金翼徽章放下,拉开车门,彬彬有礼:
“开着这辆车,再往前大概也不会有人盘查。徽章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一直到库萨镇以北的地方都有营地的巡兵,应该是很安全的。”
顿一顿,谨慎的说道:“不过再往北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了。另外,我想陛下的伤势应该不要紧。莫伯格现在的情况也很复杂,你最好——最好还是慎重些。”
我向他摆摆手,勉强笑笑:
“谢谢。”
他微笑着敬个礼,转身走出几步,抬头看看天,又回过头来:
“要下雨了,这附近太空旷,雷雨会很危险。或者,我想你最好去别墅避一避。”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婉转的提醒我了。做了五年前线指挥官,葛西亚讲话反而比以前更含蓄了,又或者,他现在是碍着我的身份,不然他大概会直接建议我去别墅,等头脑先冷静下来再做决定。
说完他点点头,上了后面一辆车。
我闭上眼,捂住脸缓缓伏下身,再一次意识到,即使这一刻利路亚死了,那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雨果真下了起来,又急又猛,漆黑的夜幕中,一道道闪亮的雷电好像要劈裂大地。夏初时节,边境附近这么大的雨是很罕见的。起初我有些惊慌,只是握着手里那块金色徽章,安心了些。
带着这个东西,起码能行动自由,能不能回到洛伍德,只是时间问题。
我调转车头准备回去,可是哈德里拉的哨卡卫兵却说因为暴雨,营地正在戒严,任何人都不准通过。他将利路亚的徽章还给我,脸凑近车窗在雨中高喊:
“营地对面出现紧急情况,葛西亚上校赶过去了,如果需要我可以为您叫他。”
我摆摆手,重新调转车头。
雨越来越大,我一手开车一手压住左肩,皱眉决定等雨停之后再会洛伍德。慢慢开着车往前,我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想着记忆中的方向开过去。半路上车轮陷进了路旁的泥沼,我下车将身上的外套垫到泥水中,才将车子开出来。
等到雨势渐渐减小,前面的岔路能看清的时候,远处库萨镇的灯光已经隐约可见。
我又停住车子,直到觉得湿透的衣服下面浑身冰凉,才慢慢启动车子,沿着左边的小路往前开去。
别墅的轮廓渐渐清晰。
如果一定需要一个理由,那么此刻我真的需要换一身衣服,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既然已经做出这么可笑的举动。
停在别墅前面,我默坐许久,缓缓推开车门。
别墅的庭园几乎荒芜,野草几乎有半人高,将中间的道路掩盖。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伴着草丛中唰唰的声音。靴子踏在泥里几乎被淹没,我抬着右臂挡住脸艰难的往大厅里迈过去,站在大厅门口的时候,本就湿透的衣服现在几乎是在淌水。我脱下脚上的靴子,倒出里面的水,光脚靠在门口,忍不住打起冷战。
大厅里仍是一片冷清。转头看着相连的走廊上,一片空寂。
我慢慢坐下,松开头发,一绺一绺绞干里面的水,再将湿透的长发扎紧,然后靠在墙上,用力把左肩压在墙上,让墙壁上的冰凉减轻阵阵袭来的痛。天空中仍不时闪过雷电,照亮眼前的荒芜,庭院中一抹耀眼的白色,随着刺眼的光芒闪进眼中。
我停住用力按住肩膀的手,慢慢站起身,这才看清庭院深处,一个黑色的影子垂在白色的石雕十字上,像是一片幕布。石雕并不高,刚刚被荒草淹没,只是下面纯白的颜色在夜晚太过刺眼,所以才能被看见。
莫名的紧张袭来,我忍不住转头看着不远处的长廊,静静的迈步过去。
仍是空寂,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地上的地毯在闪电的光芒中映出淡淡的灰色,似是许久未经打扫,湿漉漉的光脚踏上去,沾起干燥的灰尘,随即留下一个深色的湿润脚印。
书房的门甚至未上锁。我闭上眼睛推开门,然后睁眼,脑海中同时浮起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钢琴前,手指从容拂过黑白的琴键,洒落流畅的声音。
一切似在昨天。
隔壁是利路亚的房间,我停顿许久,终是没有推门。
短暂的时间,却有太多的回忆,几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自己与他缠吻着相拥倒进房门,黑色的发丝就垂在我脸上,微微的蜷曲,温柔又坚韧。纠缠在床上环着他的腰看着他微合的眼睫上滴下的汗水,或者在他拥着我睡着之后低低在他耳边说爱,披着跟他的衬衣在露台上抽着烟远远看着他,什么也不必想,只要沉沦。
那时候的自己,是很傻也很蠢,可是心里好像很快乐,快乐到以为,只要能看到他的脸,一切别的都不重要。
抹去脸上的水滴,刚刚转过身,耳边毫无预警的响起脚步声。
细微的,鞋底与地毯摩擦的声音,唰,唰,却又带着沉沉的余韵,一步,一步。
脚步在瞬间僵住。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时间风化,心底的惴惴亦渐渐被风雨磨蚀殆尽。
我转过身,将额前一绺滴水的头发抹到耳后。
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伫立在楼梯与走廊交界处,瘦削的身体僵直站立着,短至耳畔的微卷黑发略垂向前,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显露什么情绪。
无声的闪电亮起来,眼前大片的空白里,是他凝视的黑色眸子。
短暂的一瞬,我脑海里也只有大片的空白,和那双黑色的眸子,然后忍不住在心里自嘲。
报纸上的消息全是作假,我竟然傻到以为他会被人杀死。
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
干练整齐的微卷黑发从额际一侧分开,露出平坦宽阔的额头和黑色修长的眉,身上依然是白色衬衣,领口却是亮银色的纽扣,瘦削挺直的腰,更显得肩膀宽阔,与报纸上的样子无甚差别。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可是又都变了,他身上散发的不着痕迹的压迫感,比五年前更加凌厉。
头发纠缠成一团,水沿着脸颊流进脖子;身上被雨水泡透的白色衬衫凌乱肮脏,裤脚淌水,光脚站在走廊上,这就是相隔五年之后再见他时我的样子。似乎每一次见他,都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十六岁那年的时候也不例外。我不信他在这里见到竟然都不会觉得惊讶,可是这个人就连惊讶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的镇定自若。
镇定的让我有种冲动,想要说些或者做些什么,狠狠的撕裂他的表情,看到他痛苦抑或无奈的模样。
可是沉默了许久,我只能迈出一步,点头,试着微笑:
“陛下。真意外,在这里遇见您。”
窗外的雨,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帘幕,遮住了所有的过去。
那双眼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注视我许久,利路亚仍站在原地,低低的声音透过沉闷的空气:
“……雷娅。”
他一开口,我脸上的笑就几乎撑不住。
就连声音和语调,都同五年前一模一样。
他缓步走近窗前,抬高手臂扬起窗帘,将窗推开。
雨点斜飞而入。
冷风袭过,我心里默默念着,站在他背后,收起微笑,克制住过去拥抱他的冲动。
那将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正对着窗口的方向,白色的十字映入眼帘,上面奇怪的覆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黑白交错起来,在无声的闪电光芒中更显触目惊心。
利路亚转过身,目光凝聚许久,才慢慢开口:
“真的是你。”
他走近一步,脸上挂着刚刚落上的雨水,手指触上我的脸颊,声音低似叹息:
“刚刚看见你的一瞬,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机械的退一步又一步,我终还是躲不开他逼近的钳制和急促垂下的脸。唇吻相接的同时,眼中积蓄眼泪也混着头发中的水滴落下。
那双手几乎压断我的脖颈,冰凉的唇如同烙印落下。背靠在墙壁上,雨水,眼泪,肩上身体上的疼,五年麻木痛苦的思念,所有的往事和伤害,都融进此刻的吻里。身体的冰凉贴到一起,利路亚空出一只手推开身旁的门,另一只手似轻似重揉在我左肩旧伤痛处。眼角的余光瞟到房间里薄薄的窗帘随风扬起,一道细闪光芒掠过,雷声隐隐滚起,我一手扶住他的肩,猛地将他推开。
他的手臂仍然紧紧扣在我肩下,细微的喘息声中,黑色眸子凝起微弱的光芒。我侧过脸,拉起垂到肩下的衬衫,慢慢退离房门,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试图同他拉开距离:
“……陛下。”
“……”
“……陛下。”
他如果会放开手,就不会是今天的利路亚了。
我一手扶住他的肩,另一手手指用力压住左肩,慢慢摇头:
“如果有人知道,沙恩的皇后与哈德斯的皇帝此时在这里。您应该在莫伯格,而我应该在洛伍德。”
“如果有人知道,”我重复一遍,轻轻的问道,“那对您会有什么好处?”
他的眸光变得犀利,手指一下变得僵硬。我微笑着轻轻侧腰,躲开他的手臂,又退开一步:
“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一样了,陛下。我永远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永远不敢确定自己到底算是哪一颗棋子。”
“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只是回来……看看。”
他转身迈步,看向窗外:
“……看什么?你会……怀念吗?”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到窗外的白色十字。
他回过头,看着我,目光几乎颤抖:
“如果我说,我一直希望他活着,甚至想象着他可能的样子,你肯不肯相信?”
这又是什么意思?
活着……可能的样子?
有一瞬间,我猛然想起一些事情,却终究不敢确定。
雨声渐渐停歇,我向窗外望望,心里浮起疑问。
……会是那样吗?那个白色十字?
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雷娅,”利路亚站在窗畔,一侧脸上神情淡漠如常,“事情就是那样的,就像你所知道的。正如我无法否认我曾经做过的事,你也不能否认你爱过我。”
“……你还不打算停手。”
“事实证明,我做的都是正确的,甚至沙恩最近以来的革新也是在哈德斯的迫使之下进行的,你应该明白……”
“我不想明白这些,利路亚陛下。”
“你知道五年前我并没有试图隐瞒你什么,包括我的身份。”
我扬起眉: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您一声‘梅塞德’伯爵,而不是利路亚陛下?”
“……雷娅。”
我低低的冷笑,不愿看他:
“当然,您做事一向正大光明。是我的错,一直以来,是我闭着眼睛不远看清事实而已。”
人就是这样,往往能够容忍欺骗,却不能容忍真相。
从十一年前的相遇,到五年多前的相遇,再到这一次的相遇。
菲利斯,利路亚公爵,哈德斯皇帝,梅塞德伯爵。
甚至前一刻钟我还以为他受伤了快要死了,结果又是骗局。自始至终,都是我在扮演傻瓜的角色,悲哀又可笑。
可是我却爱他,如果看不到他意味着种煎熬而看到他的瞬间会有难抑的颤抖和心动就意味着爱情。
就因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