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湮生(1 / 1)
或许最终被桎梏的那一个是我,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那名女子。
我还未能完全体会颠沛流离的真正意味,只是听长安说起一些有关流浪、离家去国的事。他说,我尚是幸运的,因为即使大珲这块木再朽,也还未到真正倾颓的时候,只是根部的腐烂渐渐蔓延开来而已。
而皇帝,也许早已认清了这一点,才任风雨欲来,将自己紧锁在芙蓉园里,留住这最后一丝遐想——人都是乐意接受美好的事物的。
姑且不论将来史书如何评论这位帝王,我只意自己的双眼看待这个男子。一生困顿在感情束缚里,到死都无法挣脱自身造成的悲剧。
人终究是无法脱离了感情而孤独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即使爱已随风,也有余韵微凉的保存,更如皇帝这般身处万人之巅的龙首,若不找些情感的寄托,单凭政治上的满足,何以持续一生?
是我小气了,以女子之心揣度人中之龙的心意,但皇帝曾在夜阑人静之时问过——朕又该情归何处?
他不是一个会风花雪月的君主,至少在我眼里,他从未有过风月之事,自身的凄惶掩饰在一身金辉之下。他有很多想要把握的东西,却因为手中原本就持有得太多,而不得不放弃。
玉翘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时常陪在他身边,却偏偏这样的隆宠阻隔在心灵的千山万水之间。毕竟是没有任何感情而凭借另一个人维系的关系。
那时的皇帝依然病重。
谁又知道其中会有什么蹊跷。我只是依旧在他的身边,纵然玉翘眼底怨毒,面上也带笑地进来服侍皇帝用药。那时的我趴在一旁,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就又回到他怀里。
这是我最后能为丽妃做的事,陪伴行将枯朽的皇帝走过生命的最后时间。至于自己的将来,谁说得清?是生是死,是走或留,如长安说的,都会达到那个终点。
宫中对皇储的另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扶苏瑛薨后,大珲一直处在储位悬空的状态,朝中各方势力你争我夺得再兄,也进不来芙蓉园,扰不了皇帝此时的清净。
皇帝依在榻上,而我就趴在他身旁。秋日里的阳光温和了许多,透过帘子照进来,洒在他明黄的龙袍上。
我像这多时的习惯一样,静静盯着他,看他闭目养神。长榻上的男子眉目温润静,岁月痕迹已浓,却比几年前有过多的随生命流转的淡然。病容柔和在秋光里,朦胧重重。
他慢慢睁开眼,扭过头看我。这样的对视教我想起丽妃,曾经的曾经,我也是这样,在那名女子柳眼初睁的时候与她对望。那时,时光静好,而今风过眉眼,余凉阵阵,撩起心底那一篇荒芜。
“你过去也这样看她的吗?”皇帝浅笑,笑容里有些艰难,却显得那样释然,“朕从你的眼里看见她的影子了。”
皇帝勉强坐起身。我跳到他脚边。他低头,因为甚少展现笑容,所以这样的表情做来有些僵硬,却情真意切。尽管世事显得那样无力扭转的苍颓。
“朕也陪不了你多久了。”他看着窗外萧瑟中的人工秀美,内心的凄凉与嘲笑透过目光传来。他也许是在想念丽妃,但这样的目光辽远旷达,他应该也在为大珲的将来担忧吧。“下面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似乎总也难以从生命中拔除这句话。有人用行动教我明白它的残忍,也有人这样直白地告诉我,让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去迎接生命中又一颗流星的陨落。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大珲开国至今,乃至自古以来,有了第一桩猫代圣主宣遗诏的事。
那日的早朝在即,皇帝却迟迟未至,众臣工议论纷纷,而最后,却是我衔着遗诏出现在大殿之上。满朝哗然之下,我将皇帝的遗诏铺在大殿正中。
遗诏上说,由三皇子承袭皇位,另要玉嫔殉葬,以示隆恩。
我看见玉翘在听到遗诏后的崩溃。她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惊慌。沉默片刻后,她拼了命地向门外跑去。这教我想起发了疯的惠妃。这个用尽心计赢得隆宠的女子,也将在死后继续享有自己拥有的一切。
生殉,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玉翘是自作自受,而这个王朝的结果,谁又说能说不是自身造成的。
皇帝出殡的那天,我站在芙蓉园最高的楼宇上,望着白幡满城。深秋的藏聊卷起幡来,发出阵阵声响。
这个故事落幕了,有关那群人的丝丝缕缕都伴随着皇帝的驾崩而湮灭在滚滚红尘之中。史书上会有他们的姓名,却不会记录得真实。儿女情长的断绝,只有用心才能够看见其中的凄艳。
长安在我回去之后,说,最终能陪我看完整个故事,是莫大的幸福。于那千年的等待,总是值得的。
我仍记得秋风过后的严寒,长安依旧蓝衣陈旧,跪坐在芙蓉园颓然的枝丫后,任身后又起歌舞。
再不是当初那一支。
他只悲凉地看着我,说:“语华早就死了,我的守候,已不再因为当初的坚持。等等,你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