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叠影(1 / 1)
事实如同我的感知一般,在我生命中留有重要位置的三个男子之间有着属于他们的牵连。正是这样的亲密,才注定我遇到长安,遇见皇帝,在他们身上,又找到些许宋羽容的影子。
例如,我爱听长安说话,就像我爱听宋羽容讲述梦境,而自己仿佛是贪得无厌的孩子,在其实及具差别的讲述里,寻找内心那一点渴望。
例如,我习惯于和皇帝沉默相对,换一种静然的方式去体味这个男子的心境,如同我靠着宋羽容,达到某种彼此精神上的契合。
当又一年芙蓉满园的时候,我看见曾经熟悉的身影,依旧手持书卷,依旧是在临水亭,依旧是那支笔,那台砚,然而画纸上的人再非当初。
玉翘一身水红的裙装坐在过去丽妃坐过的地方,让瑞生为她作画。
画师有了经年的成熟,却再没了当初的激情,一笔一划之间只余拘谨苍凉。若非当初亲眼目睹,我绝不相信眼前的男子便是当年挥墨泼洒、飘逸纵情的瑞生。而最终的成画,空有虚壳,全无神骨。华丽了,却空洞了。
玉翘只顾着看画上丰容盛髻的宫妇。现已身为玉嫔的她,终有一日能够让过去为丽妃画像的男子为自己一笔丹青,终于有了遇一次与丽妃同等地位的机会。
回忆带给人的创伤是玉翘利用来陷害惠妃,同时靠近皇帝的手段。想那时惠妃神志不清,她仍穿着这样的红衣,让惠妃更是精神错乱,从而招出事实真相,却不想皇帝未再追究。而后她又以酷似丽妃过去的妆容出现在皇帝身边,将那些被虚掩起的过往重新挖掘出来,借着被自己间接害死的女子达成目的。
瑞生将画交给玉翘之后便告辞离开。
我跳下,随在落拓的画师身后。玉翘瞧见我自然又怒又恨,无奈皇帝如今养着我,若我有何差池,不好交代。而且当初我留在她手背的抓痕虽然浅了,却仍告诫着她,我与她之间的“断尾之仇”。我虽是区区一条猫命,但若发起狠来,毁了她一张花容也未可知,这样的买卖不划算。是以如今,她只好眼见我尾随瑞生离开而不能有丝毫动作。
园子里阳光满满,铺覆在成簇的芙蓉上。花蒙浅晕,有时不慎被衣角带起,便在光中轻曳,摇摇娉婷。
瑞生行到一簇芙蓉花团前,低头看我,眼光纯粹,只有对丽妃的思忆。比起皇帝,这个画师更有资格也更应该得到丽妃的感情。然,往往相遇先后决定一世的感情归属。是皇帝先于他为丽妃缠头,于是直到红烛燃尽,才有他与那名女子的相遇。
相逢恨晚。
我蓦地生出一种负罪感,似是自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我低头,瑞生却走近,将我抱了起来。长尾的骨已断,所以只无力地垂在空中。
瑞生的身上有书墨的香气,就与丽妃身上的香味一般,是天然而成的味道,代表着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思想,是最原始的热情。
瑞生和皇帝看我的眼光都抛不掉丽妃的影子,也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觉得,这世上若还剩下与丽妃有关联的人事,除了皇帝,便只有我了。他们不过借由我来凭吊那个与世长辞的女子,将我当作她留存在这世上的影子,还带着昔日的味道。
“我快离开了,等等。”瑞生凄凉的眼光连暖和的阳光也消融不了。他的手上萦绕着墨香,淡淡的,有漂泊的味道,“我多想带你走,她在这里禁锢了一生,我多想你可以代她离开。”
“看山河寥落吗?”皇帝的身影寂然而来,未带随行的宫人。
瑞生将我放下便行了礼,而我只是退到一边,静静看着这两名男子极少的正面对话,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一处高高在上,一处依旧卑微。
皇帝仔细打量着沉默的瑞生,想从画师的身上看出什么,然而事隔多年,纵有再多的热忱也早已转为深沉的静思。,
瑞生垂首,承应着皇帝不知情绪的目光,最后长揖,非作臣与君,只为在爱情里的平等,没有谁比谁尊贵,输赢,只因为一点凡尘心动的花开,不是他先遇见去采撷而下,无怪他人。命该如此。
瑞生就那样离开了,走在芙蓉园花开正好的时候,带去了画卷上的旖旎,让人留不住这一瞬间的美。
我窝在皇帝半暖的怀里,目送画师悄然离开。皇帝收起我的长尾,让它不至于感受不到他给予的温暖。
而对已失去了知觉的东西,无论付出多少,都得不到一丝回报。
他对丽妃有再多的思念,斯人已去,再多的坚持也已无用。一掊黄土,便是阴阳两隔的前世今生,没有叹惋,惟剩陌路。
如容“山河寥落”的铮铮如铁,金瓯缺,内廷腐,树烂之深,朽木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