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1 / 1）
怀安，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
当他还在襁褓中时，日日与他嬉笑，说些个外人不得听的话，每每瞧见他急于表达内心的念想却苦于无法叙说只急得唇角鼓出些唾沫时，忍不住便是好一番大笑。明明还是小小的人儿，便已懂得我的心思，如何不叫我欣喜。可是，如今，我的宝贝却在别人的怀间，用一种止于礼的生硬笑意对我说，娘亲，您辛苦了。
瞧着他的笑，我只觉心酸。却也只是酸楚，多不得半点痛。我只随着他的笑，然后蹲下身来，慢慢展开自个的笑颜，只是不知，那笑颜是否比哭还要难堪。
“怀安，过来。”
怀安倒也听话，慢慢走过来，只在我身前一步左右停下，到底不肯再前进。我不管，只自顾将他拥进怀间。依稀能感觉他那小小的身子硬了许多。我喉间有些堵塞。
“怀安，你不要娘亲了吗？”
“娘，您赶了整日的路，累了，先进去歇着。爹爹为您准备了不少酒菜，总该要趁热吃的。”怀安不紧不慢道。
愣愣松开他，只对上怀安笑得勉强的小脸。错了，全错了。本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在他见了自个娘亲时，应该会冲进自个的怀中然后大声嚷，娘，娘。可是，现在，他只是站在我一步之遥处，用着莫名的笑意对我。即便将他拥进怀里，所得也不过是他生硬的身子和毫无感情的只言片语。抬头，月楼在身后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涟儿，先进去，总是站在外面也不像话。怀安还一直等你回来好跟你好好说说话。”
我只顾点头，到底还是呆愣在原地，动也不动。身子冷不丁被人一推，我打个踉跄，朝前冲了三两步才定住身子。回身，李远一脸不耐。
“没回来时想儿子想到心急如焚，回来了又傻站着不动，有你这么做人娘亲的吗？他都说了准备了饭菜，还不进去？你不饿，我可是又饿又乏。”李远不耐烦道。
“这虽是你从前的住处，但到底你已不是此间主子，言语还是要注意些才好。”月楼淡淡道。“再随便冲撞涟儿，我不会叫你好看。”
“多事。”李远撇嘴。
“娘，咱们进去吧。”怀安笑笑，兀自先转身回到月楼身侧。“您吃些东西早些歇着，怀安还有很多话要对娘亲说呢。”
闻言，我终究还是愣愣走了过去。正欲执起怀安的手，他却悄悄藏到身后，只将右手紧紧抓牢月楼的衣襟。瞧那样子，知道再争执也是无益，我自嘲一笑，只讪讪收了手，随之朝殿里走去。走了几步，又顿住身子，转身来冲李远一笑。
“今夜我们娘俩相见，总有不少的话要说。你先在别院歇着吧，明个再帮你解毒。有什么需要的找厉雷厉霆，含竹也可以。”
说完，我转身过来，瞧着那静立在前处等我的父子二人，淡然一笑后抬脚跟了过去。
“我等你来啊。”李远在身后凉凉道。
我置若罔闻。
进了殿，依稀还能嗅到药香，想来也该是昨个夜里含竹帮月楼止血时用过的膏药留下的药香味。不觉仰头深深吐纳一番，短暂停顿间，月楼与怀安已经走到桌边坐定，只等我过去坐下后一并用膳。且笑，慢慢踱到桌边坐下。月楼在左，怀安置中，我在右，桌上摆满碗碟，烛火隐隐跳动。好一幅其乐融融之景。
是了，一幅叫人怎么看都只觉安心的景致。月楼像极慈父，小心夹些菜放到怀安碗中，怀安捧着碗，冲月楼甜甜一笑。我在旁瞧着，食之无味。
“涟儿。”月楼忽地开口。
“什么？”我下意识反问。
“饭菜可是不合你胃口？”月楼笑笑，伸手掸去怀安唇角的残渣。“瞧你一直在出神，食箸几乎未动。想着是否饭菜不合你胃口。若是不合，我叫厨子再做些你爱吃的送过来。”
怀安一直低头吃着碗中饭菜，身子除了偶尔动下再无其他动作。我不语，只瞧着怀安努力吃饭。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怀安已经吃饱了，却偏偏还装作饿狠了的模样拼命往口中塞东西。瞧着他的模样，心酸过后便是莫名的心痛。我的怀安。到底遇到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怀安。”我轻唤一声。“放下碗筷，娘有话说。”
怀安闻声抬头，竟是先小心瞧月楼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方才慢慢将手中碗筷放到桌边，继而再望向我。不过小小一个动作，我心下多少也有些明了。留在唇边的笑也不觉变做了苦笑。
“吃不下，就别吃了，放在那就好。”我笑笑，慢慢伸手过去抚摸怀安的脸颊。怀安明显一震。“困吗？困了就先去睡会。娘还有些事要做，一会做完了再去陪怀安睡，可好？”
怀安小心看我一眼，再扭头去看月楼，竟是半晌没有搭话。最终，还是月楼先一笑。
“你娘都说了要你去休息了，就去，别忤逆你娘的意思。”说着，月楼也放下手中食箸。“含竹。”
“奴婢在。”含竹应声而入。
“带小主子去别院歇着。今个时辰不早了，就别带他回去了。”月楼淡淡吩咐。
“是。”含竹低低应了一声，道个万福便将怀安领了出去。
走时，怀安悄悄回头，一张小脸上满是欲言又止。我只笑，冲他轻轻点头。门被悄悄带上，怀安的脸也消失在门后。桌上烛火忽地跳动起来，明明灭灭间，眼前便有些不真切。灯芯快要被油浸死，隐隐噼啪作响。顺手拿起食箸来将灯芯稍稍挑高了些，烛火跳动三两下方才慢慢稳下来。正欲抽手回来，月楼却突兀伸过手来，将我的手轻轻按住。抬眼，只对上月楼晶亮的双眸。
“镇日不吃东西，这会不多吃些吗？”
“胸前的伤处，该是没有大碍吧？”我慢慢抽回手道。
“无碍。只是含竹有些小题大作而已。”月楼笑。
“早知如此，那会我就该用匕首而非玉箫扎下去。”我也笑，慢慢攥紧了食箸。“怀安一直在我身边，我却浑然不知。瞧着我为了出逃搞出这些个滑稽之事，可是合了你的心意？”
“说的什么浑话。”月楼依旧是笑。“我拿性命来换你的停留都不再奏效。若不用此法，你又怎会回来？”
“回来做甚？与别的女人争宠？还是送还你的子嗣？你已经有了哲儿，还要怀安做什么？”我哂笑。
“清涟。”月楼沉声。
“我说过，于你，早已无爱无恨。你却偏要做这些个恼人的事来强留我。先是盗取爹爹的尸骨，现在又是强行将怀安留在身侧。你可知，做的无用之事太多了，只会叫我更加厌烦你，愈发想着逃开。”我笑，慢慢压低了身子到月楼耳侧。“然后，永生不见。”
“你瞒了我五年。”月楼惨笑不已。“我只知你尚在人世，可是我到底不知有怀安。若是早些知道，我定会将你们母子接回。涟儿，这么多年了，你怎的还是不肯原谅我？即便是为了怀安，你也该停下来。”
“本来便不曾恨你，何来原谅之说？”我咧嘴。“只是，你可知我生平最恨什么？”
一阵沉默。知他不会说些什么，我自顾说了下去。
“拿我最在意的东西要挟我。”我笑。“若是伤了我宝贝之物分毫，我会将那人挫骨扬灰。而你，偏偏踩到我的痛处。所以，你该庆幸，我没有想着再一次夺你性命。”
“我只是想让你们母子留在我身边。”月楼终究还是扬声。
“当你将怀安偷偷劫下藏在宫中时，你已经自个断了最后一点机会。”我慢慢起身，将握着食箸的手平伸到月楼眼前。稍稍用力，食箸已然碎为砾粉簌簌落下。
“若要留住我们母子，除非这根食箸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