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1 / 1)
一清自外面回来时,我正坐在桌前把玩手中的琼觞。偶尔跳动的烛火在杯壁上投下泰半的阴影,隐隐还投射出我的脸,模糊不清的脸,唯独那惨白的神色清晰可见。
“主子,您怎么不动箸?”一清奇怪道,顺手将提着的包袱扔到一旁。
包袱在地上滚了两下才停住,布巾上渐渐渗出些褐色的脏渍,大约还能瞧清那颗猪头的轮廓。我静静看着,眼里有些酸涩。
“主子?”一清在我眼前挥挥手。
回过神来,我淡淡一笑,只示意他快些动箸。一清提箸,想了一番,却又兀自放下,只拿眼瞧我。
“酒菜凉了,味道就差了。有话留到吃完再说。”我淡淡道。
“我只是不明白,外面酒肆饭馆多的是,咱们干么要在这妓院里停歇?”一清闷闷。
“这里比一般的酒肆要来得有趣得多,这个答复你可满意?”我笑。
一清一时语噎,良久,低下头去狠狠戳弄碟中的菜肴,仿佛仇家一般。我视若不见,只别过头去,拿眼静静瞧着窗外。已经有些时候了,不知要等到何时才是个头。
“主子,你买颗猪头做什么?还不辞辛苦从京城带过来。若是有急用,从这里买不是更方便?”一清到底耐不得寂寞,吃着东西不忘含糊着开口。
“你杀过人吗?”我转回身来笑问。
一清愣愣瞧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没有杀过。可是很多人因我而死。那种感觉,很糟糕。”我笑。“记得最深的,是那年你姐姐的死。她的脑袋被割了下来,包在布巾里被人扔到我脚下。包袱也是在地上滚了两下才停住,散落开来后便瞧见你姐姐的脑袋,齐根切断的地方渗出的血已经凝住变色,脸苍白如鬼魅,偏偏双目圆睁,端的是死不瞑目。细看之下,却在唇角有着若有若无的哂笑,许是在嘲笑我们这些个徒留人世的可怜之人。”
一清的脸色有些难看。
“而脑袋被割下了,人却不会登时死去。切口处也会不断有血溢出来,一时半刻不得停歇。”我继续自言自语。“从这里买颗猪头,即便能找到合适的,一时半会又怎能让那血止住干涸?又怎能当做是人的。”
眼前烛火却是一跳。眨眼的功夫,无戒已经稳稳落进窗内。一清吃楞,瞧瞧无戒,复又看向我,眼中的困惑一览无余。
“少主子,人不在。”无戒冷冷道,说话时视线不忘扫过一清的身子。
“辛苦你了。”我笑。
无戒不语,只将身子一转,人已经悄无声息落在一清身旁,手间握着的匕首也稳稳架在一清的颈间。一清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主子,这是做什么?”
“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笑笑,将手间的琼觞随意放在桌边。“用一颗五两银子买来的猪头,换月楼的项上人头,可以吗?”
“主子。”一清皱眉。
“真是有些滑稽呢。”我浅叹一声。“本来是想着偷偷买颗猪头充作月楼的脑袋给你。哪知竟是要你提了一路。你不点破,是想着看清涟的笑话吗?”
“主子,您在说什么?”一清古古怪怪道。
稍稍抬起下颌,无戒面无表情将手中匕首下压,一清的脖间已经有些血迹。一清蹩眉,倒吸一口气。
“痛痛痛。侠女你留意些,别割断我的颈子。”
“你把我的怀安藏到哪了。”我敛起了笑意。
“主子,您到底在说什么!”一清有些愤愤,却又起身不得。
“一清虽说机灵,却也不是个多话之人。偶尔与我嬉闹,仅仅是点到为止。更不会将主子不断挂在嘴边。”我再叹。“面貌可以变,唯独这性子到底学不像。玩了这么久,还没有闹够吗?小皇叔。”
一清,不对,应该是李远,终究夸张一叹。
“唉,到底还是叫你识破了,真是无趣。”说话间,他抬手不甚在意地推开压在颈间的匕首。无戒也不加阻拦,只收了匕首退到一边。
“也别怨我多嘴。侄媳妇,你也过分了些。居然想着拿颗猪头来搪塞我。害我空欢喜一场不说,还白白浪费我五两银子。这事怎么说也是你的错。”李远咧咧嘴,手顺势探到颈下。轻微一下撕裂的响声,李远手中已经多了张薄薄的面皮。“这可是我临走时从你爹爹那讨来的宝贝,不错吧。”
“闹完了,便说说正事。”我淡淡道。“怀安在哪。”
“当然是在安全的地方。”李远耸肩。“他对我而言可是个烫手的宝贝,不藏好了怎么能行。”
“怀安在哪。”我静静重复一遍。
“我都说了在安全的地方,侄媳妇,你怎么还问这无聊的问题?”李远埋怨不已。
“天冷了。外面再怎么好,也比不过自己的床榻舒坦。小皇叔,你就不想早些了事回去歇息?”我笑道。
“侄媳,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李远挑眉。“你怎的就知今夜我走不出这房间?”
“痒吗?”我笑笑。
“痒?什么?”李远不明所以,下一刻,却兀的变了脸色,手也紧紧捂上自个脖颈。“匕首上淬了毒?”
我但笑不语。
“侄媳妇,你真过分。我都没与你计较你欺瞒我的事,你怎的还对我下毒?”李远垮下脸,哀声怨道。“我不跟你讨那五两银子,也不要那人的脑袋,你把解药给我好不好?”
“怀安在哪?”我继续追问。
“我跟你要解药,你一个劲问我那该死的怀安做什么!”李远高声。“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一语既出,李远先愣住,只讪讪瞧着我,半晌说不得话。
“小皇叔,你养过玉兔吗?”我淡淡笑问。
李远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温顺如斯,真个被伤到时,也会露出尖齿狠狠反击。那只用来咀嚼青草的齿,一样可以断喉。”我笑笑,慢慢压低了身。“你把我的怀安弄丢了,我现在就如那受伤的玉兔,只想着怎么撕裂你的喉。”
“文清涟,你不要太过分。”李远咬牙切齿。“别忘了,我手里还攥着几条人命。”
“别人的性命与我何干?”我惨笑。“若是怀安真个有了闪失,让所有人陪他殉葬我也不觉难过。”
“他不在我这,可是解锁的钥匙还在我身上。”李远急急道。“那锁芯是用千年寒冰所制,除了我身上的钥匙,这世间再没有可以解锁的物什。你总不会想着要他带着那沉甸甸的锁过一生吧?”
“人都不见了,还管那钥匙做甚?”我摇头。“对了,忘记告诉你,方才对你用的毒,是七虫七草。毒不难解,只是不知用的是哪些毒虫毒草,所以对于不知底细的外人来讲,那毒也算是无解。”
“你什么意思?”李远的声音里多了些颤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那毒不是我配制的,而是被你关押的冷大庄主所制。你弄丢了他的宝贝孙儿,又将他囚禁,恐怕他不会乐意帮你解毒。”我无奈一叹。
“你!”李远怒目圆睁。
下一刻,李远已经拍案而起,夹杂一股子戾气的掌风迎面扑来。身形一矮,躲过他的一击,在他转身前我的掌已经抵在他的椎间。
“劝你还是不要再催发内力。否则只会叫毒散得更快。”我慢慢道。
李远身子一僵。只当他已经放松,我收回手时他却猛地折身,手也作势掐上我的脖颈。抬眼,正巧望进他的眼中,那闪烁的冷光一览无余。有那么一会我突兀想起多年前在竹林偶遇李恒,为他疗伤时他的眼中也是露着这种光亮。到底还是流有相同的血脉。
“我活不得,你也随我一并下去。”李远冷冷道。
依稀感觉留在颈间的手渐渐施力。胸间有些憋闷,耳畔却是潮声如鸣。片刻功夫,那股力道却突兀消失,李远也慢慢倒在地上。倒下之处,无戒面无表情。
“还以为你不会出手,只打算站在一旁瞧个热闹。”我苦笑,轻轻揉搓有些痛的颈子。
“奴婢以为少主子能应付得了。”无戒垂眉。“他怎么办?”
“让他在地上躺一夜吧,出不了人命。”我笑笑,俯身到李远身上摸索。
最后是在他腰间摸出个锦囊。打开来看,里面静静躺着个梅花形的金片,中间还有个小小的倒扣,想来便是那金锁的钥匙。小心地收怀中。我抬头冲无戒一笑。
“今夜就劳烦你在这看着了。我去去便来。”
无戒轻点头。
窗还是打开,外面漆黑一片。偶尔有股冷风灌进来,吹得人不觉便打个寒战。攀住窗沿正欲出去时,想起有些话还没有说,又顿住了身子扭过头来。
“无戒,怀安曾说过,你很疼他。我很高兴,也谢谢你。日后还要劳烦你多照顾他。”
说完,我纵身跃出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