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1 / 1)
“怀安,天这么早怎么就躺下了?”
回到家不见怀安踪影,四处找了半天才发觉床上被褥中微微隆起的小身子。外面天色还早,见他早早上床,我倒有些意外。走过去欲掀起被子,一掀之下,被子岿然不动。
“怀安,怎么了?别藏在被褥里,出来。”我皱皱眉。
“我没事,娘。”怀安的声音闷闷传来。
只听他声音便知,没事才怪。手中用力一扯,被褥被我拉了开,缩在被下的怀安不觉蜷缩起身子,小脸使劲压进枕头里。见状,也不待他再说话,我径直将他的身子捞起来。怀安期期艾艾,被我拉起来后脑袋还是用力压下。我好笑,抬手便将他的小脑袋扳正。一看之下,我大大心疼起来。怀安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还破了道小口,隐隐还有血渍。
“又跟小宝他们打架了?”我故意扳下脸来,心下还是心疼。那些个孩子下手没个轻重,之前不过小打小闹,怀安大多能免受皮肉之苦,可这次看起来是闹厉害了些。
“没有。”怀安小声嘟囔。见我脸色不缓,他犹豫一会才慢慢开口。“我本来是去井边淘米的,路上遇到小宝小黑他们在下套捉鸟。我没有看到他们,走过时把快落下的鸟惊飞了,他们就找我麻烦。我本来没想跟他们闹的。”
说着,怀安许是怕我不信,小身子在床上跪定,满脸执着。“真的,娘,我没打算跟他们闹。我有先道歉,可是小宝他们不听,把我端着的米打翻了,还踩了几脚。我气不过,就跟他们吵起来,他们骂我是没爹爹的野孩子,我才跟他们动手的。”
鼻间不觉便是一酸。我放缓了脸色,只拿手轻轻揉揉怀安的小脸。
“疼吗?”
“不疼。”怀安摇头,眼睛晶亮。“娘,要不是他们人多,我才不会被打成这样。而且,我也记住娘的教诲,没有对他们用毒哦。否则我肯定让小宝小黑他们整晚跑茅厕。”
怀安的小脸,这会应该算惨不忍睹。只是再瞧他嘟着嘴自信满满的样,着实有些逗笑。我也真个轻笑出声。见我一笑,怀安如释重负般像模像样的舒口气。
“娘,你不气我了啊?”
闻言,我更是失笑。顺手捞过怀安的小身子便收进怀里,手也不忘揉揉他的小脑袋。
“傻孩子,见你被他们欺负,娘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躲在被褥里不让娘看见你的脸,是怕娘凶你又跟他们闹矛盾?”
“嗯。”怀安缩在我怀里点头如捣蒜。
“真是个傻小子。”我忍不住便笑骂他一句。“你能忍着不对他们下毒,娘已经开心得很了。今晚娘给你炸甜糕好不好?”
“娘。”怀安拉长了声音,奶声奶气仿佛能腻死人。“我要吃。”
“只能吃两块。”我早一步堵住他的话。
“娘。”怀安立即像泄气的皮球般蔫了下去。
“好了,先起来,娘给你上点药。脸上弄成这样,不擦点药几日可下不去。”我忍笑,放开怀安便起身去拿药箱过来。怀安乖乖跪在床边让我帮他上药。一边擦药我一边唏嘘,只看怀安的脸也知道那些个孩子肯定是拳打脚踢,否则单凭小孩子的手劲哪能弄出这么多的青青紫紫?手下力度尽量轻些,饶是如此,怀安还是疼的龇牙咧嘴。
“娘。”
“怎么?”我笑问,并不停下手上动作。
“我爹,他人在哪?”
我一愣,脑中忽地空白一片。
“娘,疼,疼。”怀安忽然痛呼出声,泪珠也大滴大滴掉将下来。我这才回神,慌得挪开压住他伤口的手。
“怀安。”我愣愣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这一唤,却惹来怀安更多的泪。怀安猛地扑到我怀里,身子不停颤抖,声音也颤颤巍巍。
“娘,我错了,我再也不问爹爹的事了。娘你别哭,别哭啊。”
猛地睁开眼,不觉长舒一口气。没想竟然又梦到很久之前的事,怀安的哭喊却似乎仍旧在耳畔回响。苦笑一番,还是慢慢坐起身来。许是这些日子睡太多,加之明日便可动身有些激动的缘故,竟在床上躺了大半夜也不得入睡。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浅浅睡过去却又梦到那些个伤心事,恐怕这一夜是无法再睡。看看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索性起身随意披件外袍出去。多年没有回来,不知园中那些个花怎样了。
毕竟还是深秋夜,身上虽说多披件外袍,多少还是感觉有些寒意。不急着走,也就在小路上慢慢溜达。偶尔有凉风抚过,鼻端便多了些泥土的腥气。被风一吹,本来还少存的睡意消失的干干净净。信步在院里走,不多时,便隐隐瞧见玲珑阁的亮光。唇角忍不住稍稍上扬,看来今夜无眠之人不单只我一个。
月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云层内,庄里陡时暗了许多。摸索着走去,甫走近,便嗅到一股子酒香。忽然觉得,这个夜里稍稍饮些水酒倒是不错。走到门边,也不敲门,径自便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屋里静坐一人,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杯。感觉一如回到多年前临行的那夜,若说不同,便是这次没有他的银针问候。
“这次是什么酒?”我笑问,人也兀自走到桌边坐下。
“杏花露。”冷行云头也不抬道。
“好酒。”我称赞一声。“入口绵香,余味持久。”
的确是好酒,也是我最后一次饮过的酒。称赞完,也不待他有所动作,我径自给自己满上一杯。知道他不会动手帮我斟酒,我当然是自个动手。
“就这么想死?”冷行云忽地冷哼出声。
“什么?”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咧嘴一笑。“不过一杯水酒,说什么死不死的?再者,哪有做爹爹的心疼女儿抢自个一杯酒的道理。”
冷行云再不搭理我,只顾自个仰头喝酒。
“爹爹。”我笑着开口。
很好,冷行云的手一滞,这反应多少叫我开心。除了醒来那日喊过他,再加上五年前的那一声,统共加起来我不过唤他三声爹爹。想我那二爹爹当初可是每日能听到我唤数次爹爹的。如此,冷行云的反应也还算正常。知道他心里打实地疼我,我权当他是因着不适而非抵触我喊的那声爹爹。喊完,我便噤声,只慢慢端起酒杯来喝。不过浅浅一啜,我还是抽气半晌方才缓过神来。酒再好也还是酒,怎样都脱不开一个辛辣之感。见我不语,冷行云终究还是忍不下去闷闷开口。
“没有话说?”
“说什么?”我故意忽略他的满眼怒意。
“没的说就滚回去睡,别糟蹋我的好酒。”冷行云静静道。“明日爬不起来别怨我没点头放你出庄。”
他说话时语调一直很平静,偏偏我就觉得他有些咬牙切齿。心底暗自发笑,不过也不再逗弄他,只慢慢开口说话。
“下月初十,便是怀安的生辰。今年刚刚满五岁,很是乖巧。模样也算周正,跟我儿时相像的很,你会喜欢他的。”
冷行云闷不做声。我忽略不计,自顾说下去。
“我本想教他医术,结果他天性便爱毒,年纪虽小,一身制毒用毒的本领却不在我之下。这点倒是像足了我娘。”说着,我不觉又是一阵笑。大抵做娘亲的说到自己的孩子总是爱在先。“只是,他年纪小,不知道自己的那身本领会招来什么麻烦。前些日子,他就因一时恨意错杀县令的公子,用的便是自己配制的剧毒。”
说到此,我忍不住便是一叹。冷行云眉头一跳。
“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现在实在不敢妄下断言。只是我担心,他若不能善用自己的天赋,终究会有招祸的一日。所以。”
“所以?”难得,冷行云接了我的话头。
“所以,我想将怀安留在你这里。一来可以确保他的安危,再者,有你教导,大抵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日后我也好走的放心。”
“你这是打算将包袱甩给我?”冷行云斜斜看过来。
“即便我不说,你不是也打算将那个可爱的包袱背上吗?”我笑笑,手不觉点点自己的胸膛。“这里,已经撑不了多少时日,我们都心知肚明。今夜说这番话,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怕你日后对怀安太过溺爱,反倒会害了他。”
“放心,没这个可能。我不会傻到自己接住包袱放任你逍遥快活。”冷行云别过头去不看我。
“爹爹。”我放长了嗓音。果然,微弱的亮光下,冷行云额上的青筋突兀跳起一根来。就知道这招有效,想当初怀安也是最喜爱这手,每每腻人的嗓音一出,我早就晕头转向,哪还有拒绝他的心思。一念及怀安,我又有些黯然。
“娘!”
冷不丁的,耳畔却传来怀安一声惨叫。我一惊之下猛然起身,桌边的酒杯也被我带翻,水酒撒了一地。心跳得杂乱无章,我除了在屋里转来转去再无他法,心中一急,便觉胸口有些憋闷。
“怎么了。”冷行云抬头看过来。
“怀安!是怀安!”我双手捂胸颤声道。怀安的惨叫似乎还在耳畔回荡,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我不远处。“我刚刚听到怀安的声音!有人要伤害他,他在叫我!”
“清涟!冷静下来!”
“有人要害他!月楼要害他!我要去救怀安!”心似乎要跳出胸膛来。我方开口,一口腥甜便冲口而出。胡乱擦擦唇角我抬脚便朝门口走去。眼前一花,冷行云的身子已经挡在我身前。
“我等不下去了,我现在就进京去找月楼!怀安一定受伤了,否则他不会喊的那么凄惨。我要。”
话未说完,颈上一痛,我眼前便黑实一片。失去意识前,我还在喃喃自语。
“怀安,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