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1 / 1)
“娘娘,风大了,早些回去吧。”身旁的人小声道。
“嗯?”我回神,继而点点头。“好。”
前几日还奴才奴才的自称,不过两日光景,忽地跑出一堆丫鬟太监喊我娘娘,我怎么都觉怪异。而此时,看着一片萧条的院落,我还感觉一切像是在梦中。
两日前,在延庆宫,我自龙床上醒来后一切便都乱了套。身份被识破倒是其次,最使我震惊的是李恒告诉我的一切。而起因,是因着一副画作。
李恒扔给我一卷画,长长的画卷打开,分明是一副仕女图。画中女子静坐于亭内吹箫,风来,衣袂飘飘,青丝也随风起舞。周遭的景致也美的很,只是画中女子太过耀眼,令人完全忽略了风景。只一眼,我已经将画紧紧抱在怀中。
那是我去岁生辰时爹爹亲手所画,我一直示若珍宝。只是后来收在书房中时不知所踪,岂料今日竟在这宫墙之内被我所见,怎教我不失神。
“这画,你从何处得来的?”我颤声。
“年初西国派使节来请求和亲,太后便下了道懿旨,要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将自家女儿的画像呈到宫内。”李恒笑笑,径自回到桌边坐下。
“不会的。”我起劲摇头。爹爹疼我至深,绝不会将这画像送出来。“不会是我爹爹送来的。”
“问题偏偏在这。”男人唇角轻扬。“送画像的人是狄尚书。”
我愣住。
“那日在太后宫中见到你的画像,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想来那文丞相也着实厉害的很,居然让天下人误以为他只有一子。否则以他的官位和你的姿色,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稳呆在相府多久?”
屋里暖和的很,我却犹如坠入冰窟。若是别人交出这画像也就作罢,偏偏是自幼疼我的狄伯伯,这叫我如何都不敢相信。
“看你的神色,你以为我在骗你?画像确是狄康之送来的。太后本以决定封你为郡主然后送你去西国,当然。”李恒看我一眼,“文丞相当即便拒绝。他虽说位居一品,更是先皇指定的顾命大臣。然而当众抗旨还是会惹来杀身之祸。所幸太后并没有为难他,只说此事再议。”
心中不觉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爹爹不会舍得我去千里之遥的西国。然而,想到他会为我而公然抗旨,我的心又微微酸痛起来。
“而这些,统统发生在文相逝去前半个月中。剩下的事,不用我说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得很。”
此时,我脑中残存的片段终于一点点连贯起来。爹爹逝去前的一月,日日紧皱着眉头,看着我时眉头皱的更深。那时我还以为爹爹因为看见我会想起娘而伤心,所以日日躲着爹爹不敢见他。如此想来,恐怕爹爹是在烦恼我的事。这会,我的心已经不再是酸痛,而是大大刺痛起来。
“朕改心意了。”李恒忽然开口道。
我茫然看着他,手下意识地握紧画卷。
“你可以继续调查文丞相的事。但是等你查明真相后,你要留在朕的身边。”男人笑笑,全然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这是朕的旨意。”
“好。”
那日,我说好。心里清楚的很,一旦点头,那便是将自个锁在这深墙之内,与三千佳丽六宫粉黛争一个男人的宠幸。说不定哪天,我会像那玉贵妃一样必须要用到药才能留住一个男人的身子。想着,我又忍不住笑起来,似乎可以看见后半生的写照呢。
“娘娘。”一旁的丫鬟忽然开口。
“什么?”我下意识地问道。
“您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奴才们都说您是这后宫里最好看的主子了,难怪皇上那么喜欢您。”小喜笑吟吟道。
“胡说什么呢。”我嗔她一句。
远远的,便能看见拢翠轩的琉璃瓦。自那日之后,李恒便要我换回女装搬出了延庆宫,当然脸上的易容也一并褪了去。搬到拢翠轩后,他又指了大堆的丫鬟奴才到我院里。人一多,院子里便吵吵嚷嚷,我嫌麻烦,支走了大半。现下我的身份不尴不尬,一众奴才倒是统一口径喊我娘娘。我不喜,偏偏一伙人说皇上的旨意不能违背,也就随了他们去。不过自从搬进来,李恒一日三餐都跑到我院子里用,晚上也在这边留宿。虽说不曾有人在我耳边咬舌根,不过想也知道,拢翠轩新进一个得宠的女人恐怕早已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传的沸沸扬扬。
还未走回院子,一边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已经跌跌撞撞跑过来,嘴里还在不停叫嚷着什么。他跑的快,忽地斜冲过来,我一时躲闪不及,被撞个满怀,人也随之倒在地上。这一下摔的有些猛,我半天都没有站起来。小喜慌忙扶我起身,而那人早已被追上来的奴才们压住在地动弹不得。
“娘娘恕罪。”一伙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怎么了这是?”我奇怪。那人被压在地上看不到脸,只是嘴里还在不停叫嚷。这次,我听清了,他在喊“死了”。
“回娘娘的话,他是御药房的奴才,前几日突然发了疯,一直关在柴房里。今日奴才送饭时没看住他让他跑了出来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没事。下去吧。”我摆摆手。刚刚摔的厉害,估计身上又跌出些瘀青来。自打混进宫里,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比这些年弄出来的都要多,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谢娘娘。”跪着的人道个万福便起身指挥着一众人押着那小太监往回走。经过我身侧时,不经意看到那人身上的腰饰。一枚小小的铜钱用红绳穿了挂在腰间,许是刚刚挣扎的缘故,绳子有些松动,铜钱欲掉未掉。
“等一下。”我猛然开口。
一伙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我。
“把人敲昏了送进拢翠轩。”我吩咐道。“小喜,你去找只药箱来,东西越全越好。”
众人脸上满是诧异之色,不过也都不多嘴,只是按照我的吩咐各自行事。这宫里唯一的好处便是主子吩咐事了,哪怕是要奴才去死,做奴才的都不能有怨言。
人送进拢翠轩,小喜也将药箱取了来。喝退不相干的人,我慢慢蹲下身子撩开地上躺着的人的头发。我猜的没错,的确是小春。当初小春曾在我面前显摆过他的宝贝腰链,说是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他家中的老母亲特意为他做了好辟邪。也幸好被我看见他腰间的佩饰,否则我真不敢想这人会是那个有些精灵古怪的小春。几日不见,小春瘦的厉害,脸上的颧骨都高高耸起来。身上也隐隐散发着一股子馊味。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他都臭了,您别靠他这么近。”小喜掩着口鼻在一旁闷声道。
我笑笑,并不答话,只是将箱中银针取了出来。如果没有猜错,那么小春只是因为受了刺激一时迷了心窍。只要早些施针通了灵窍,人还是能清醒过来。但若一直放任不理,那人只能一辈子如此疯癫下去。
定定心思,在小春头顶几处穴位上扎了下去。约莫半炷香的时辰,小春低吟一声,人便悠悠醒来。睁眼对上我的脸,他还是一副失神模样。
“清醒了?”我笑。
“你是谁?”他犹豫着开口。
“大胆。”小喜在一旁怒喝。“见了娘娘不施礼还敢对娘娘无礼!若不是娘娘发善心救你,你早就没命了。”
“娘娘?你?”小春又迷糊起来。
“死奴才,居然还敢直呼娘娘。”小喜气急,上去就要作势动手,我早已忍不住笑将起来。
“好了,小喜,莫吓着小公公。去烧些热水让他洗洗,顺便再找身干净衣服来。”
“是,娘娘。”小喜应一声,不忘恶狠狠盯了小春一眼方才走出门去。
待房间重新静下来,回过头来看小春,他还是一副茫然模样,显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春。”我笑笑。“告诉我,你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小春低头,再抬头时,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那日听说小连子死了,奴才一时激动,人就昏了过去。等醒来人就在这里了。”小春挠挠头。“娘娘,您怎么知道奴才叫小春?”
“你说小连子死了?”我更是奇怪。他认识的小连子应该就是我。可是我好端端站在这里,怎么会死?
“嗯。”他点头,鼻子开始抽送起来。“他是奴才在宫里唯一的好友。结果因为冒犯了皇上,被赏了一百大板。板子还没挨完,人就去了。”
我点点头,正欲再开口,小喜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娘娘,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摆摆手,径自闭上眼睛靠在软塌上。关门声轻轻响起,房里重新静了下来。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呢。想着,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天气慢慢转冷,而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就像某种习惯冬眠的动物一般,一天中有泰半时间浪费在床上。眼下,不过靠在软塌上,没多时我竟也睡了过去。
朦胧中,身子似乎被移动。迷糊着睁开眼,正对上李恒浅笑的双眼。我心惊,完全清醒过来。这会才发觉自己正缩在李恒怀中,小喜站在桌前布餐具。不觉我竟然昏睡了整个下午。不甚自在的扭了下身子,李恒直到走到桌前才将我放开。小喜布好碗筷便悄声退了出去。
“今个儿怎么来的这么早?”我端起桌上的茶杯道。
“看了会折子,肚子饥得很,想过来用餐,结果发现正主居然睡的香甜。”李恒笑。
最近几日,他似乎错了心性。经常的便能见他笑容满面,偶尔我都会怀疑从前那个万年冰是不是我的错觉。想到下午的事,我慌忙正正心思。
“皇上,听说您身边的红人犯了错,被您赏了一百个板子结果一命归天?”
“知道了?”李恒头也不抬,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面前碗中。我又有了错觉,仿佛此时正是一对平凡小夫妻坐在一起吃饭而已。
“不过一点小事,本想不告诉你。不过你的面具果真是好用。贴到脸上丝毫不见破绽。”
“为什么?”我急切开口。“那小奴才岂不是冤死?”
“难道你想要我昭告天下人,朕的皇后曾经是服侍在身边的太监?”
“那也不必平白要了一人的性命啊。”我嘀咕。动筷夹菜,待猛然回神时,筷子一松,菜又落回碗中。
“你说什么?皇后?”
“难道你嫌这位子太低?”李恒又笑起来。“太后可轮不到你来做。”
我这次真个是愣住。
一个月后,册封大典。
华服在身,沉重的凤冠压得我额头隐约作痛。祭天,祭祖,承玺,昭告天下。一日下来,我已经累的没了气力。他在旁握住我的手。
“清涟,稍稍忍耐。宫内多年不曾有如此盛典,做个样子。其实我也打实累得很。”他笑。
典礼过后,宫内宴请百官。撑着笑在他身边陪坐许久,最后还是他看不过,让我先回宫休憩。冷荡荡的庆云宫,以后便是我的寝宫。宫邸再如何的繁华,却也是囚禁我的冷宫。脱了那身沉重的礼服,将凤冠取下,挥退周围的侍女,我坐在桌前轻揉作痛的额头。
“冷月庄的平淡生活终究比不得这宫内的繁华吗?”戏谑的声音自身后慢慢响起。
我慌得回头。
“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