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世事如云任卷舒(番外)(1 / 1)
本章配乐
桃园书房,钱欣然和小僮站在门外,面上忧色重重。屋内有阵阵压抑的咳嗽声传出,越是压抑却是撕扯着屋外人的心。
“小姐,这样下去公子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啊。”身边的小僮忧心忡忡,对欣然道。
欣然也是一脸无奈,盯着那紧闭的房门,心底更是升起一股哀伤和无力感。最终她还是决定上前敲门。
“大哥……”
屋内人的咳嗽声停了停,然后有话传出,嗓音嘶哑:“我没事,只想好好休息下。”随即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比刚才更甚。然后是听到屋内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惊得两人立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欣然更是用力推撞那门。这才发现门其实未被紧锁,一推即开。而欣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因为冲进去时看到的那场面已经让她整个人怔住了。
还是洁白如雪的袍子,有几处却被墨水蘸得一塌糊涂。书桌上时凌乱放置的砚台和毛笔,地上桌上纸张满布,都像是被写上了字,却又看不清楚究竟是何字。在看那人,靠着书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神色惨然,无焦距的双眸直直地看向前方,却是虚虚渺渺没有一个定点。手上还握着一张纸,纸上那字与地上桌上所书的并无不同。
欣然敛了呼吸,轻轻向前,俯身捡起一张纸。因书写者的关系,字体极为潦草,还将其中几个字都覆盖写在了一起。仔细辨认,还是能认出几个字。大概是“桃,灼灼”几个字,而其中“灼灼”二字书写占幅极大,更是看得分明。心下了然,珊妮原名灼灼,她在被莫叔带走之前还是偷偷告诉了自己。可是,不过才相识这么些日子,大哥便已经对她动心了吗?她的十几年相守,竟然比不过那个女子不足一月的相识。欣然黯然。
“大哥,您这是何苦?”她靠近歪坐在地毯上的钱思倦,轻声劝道,语气涩然。
钱思倦眉心紧锁,随即捂住嘴巴,还是抑制不住,弯下腰猛咳。等到他抬起头来,脸上泛着不寻常的红晕,唇角竟然还带着笑意。
“咳咳……灼灼,灼灼,莫叔带走她倒也好。”随即摸索到桌沿,挣扎着要起身,欣然想要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只听得他喃喃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省得这具破身子拖累她……”
欣然大骇,这才发现他刚才捂住口的那手指间竟然有鲜血渗出,再看他,才发现他白色的袖口有些地方已经沾染了上了血渍,在丝织白袍上晕开,像是盛放了极为艳丽的花朵。她心猛烈一抽,眼圈一红,终于还是对着那摇摇欲坠的人吼了出来。
“钱思倦,为了个女人,你竟然连身体都不顾了吗?你如何对得起大伯伯母,对得起我义父?如何对得起……”如何对得起,我那为救你而断命的父母?见那人停住脚步,她吸了吸鼻子,硬声道:“如果你硬要如此糟蹋,轻贱你自己的身体,不但我瞧不起你,连你心中那灼灼,也会对你嗤之以鼻!你们不是知己吗,不是好友吗?你想想,她要是知道你如今这副鬼样子,她会怎么想?”
她大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塞到那僵硬的人手中,冷冷道:“这是她走之前要我给你的,本要我到了你生日再给你。如今我倒要看你如何对得起她抱病彻夜完工的东西。小安,将药放桌上,爱喝不喝是他少爷的事,与我们无关。”
“小姐——”唤作小安的小僮缩了缩脖子,惴惴不安地应了一声。欣然本就是习武之人,此刻朝他一瞪,颇有威严,让他立刻缩回脖子,听话地将药碗放在桌上。
“大哥,我言尽于此,请你在做任何事前,不为我们想,也请你为寨子里那几百口人想想。他们是因为谁才聚在这里!”欣然说完,也不看钱思倦反应,示意小安,合上门离开。
钱思倦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翻开欣然塞在他手中的书册。书是装订的,很厚,摸上去纸质挺硬,并非一般宣纸。用手轻抚那光滑的封面,在触到那书左侧写书名的地方,本已经紧锁的眉毛又深了几分,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手指轻轻滑动,翻开扉页,触摸完那两排小小的孔的时候,终于露出了清浅的微笑。
“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那是扉页上提的诗句,寓意极为明显,就是不希望自己难过。一手绝美的簪花小楷,竟然让他一个失明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给她的《金刚经》,自己的难堪和痛苦,她明明知道却不道破,用了更好的办法让他读到。每个字都是抄写了再用针细细刺了洞吧,不过短短几日,她究竟花了多少心思?自己于她,是真的知己,真的至交。
有如斯妙人,他夫复何求?
他将那书本轻轻放进胸前衣襟里,缓缓走到桌边,摸索到那药碗,指尖轻轻滑过碗沿,随即双手端住药碗,一饮而尽。
门外偷偷张望的两人,也是将将长舒了口气。钱思倦放下碗,淡淡开口:“进来吧,欣然。”
欣然见自己被戳穿,也就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
“小安,你先出去园外候着,我和小姐有话要说。”思倦抑制了喉间微痒,哑着嗓音对门外的小僮道。
等到再也听不到小安的脚步声之后,钱思倦敛了神色,面朝向欣然,低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莫叔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欣然默然,好久才缓缓开口,“大哥,你应该知道的。”
钱思倦身形一颤,终于还是咬牙开口问道:“那为何带走灼灼?她不过是奎二无辜虏来之人,你们何必……”
欣然轻笑了一声,只问了一声:“大哥,钱家遭遇大劫,是因谁之故?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大伯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伯母,而是——”
“住口!”钱思倦脸色大变,更见惨白。
欣然见他这样,心底也不好受,可是莫叔说过,在必要的时候一定要他清醒,不然钱氏一门永远无法沉冤得雪。他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等到这个时机,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我想大哥小时候还是见过那人的吧,莫叔说,灼灼与那人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钱思倦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才嘶哑着开口:“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之多……”灼灼明明告诉自己她是长于青楼的,她是黎国人,她有最在意的师父。他该信的,不是吗?可是心底却是渐渐不自信起来。连日来没能好好休息的身子终于还是倦怠下来,摇摇晃晃,竟是闭目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做了个梦,梦中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漆黑,有五彩世界,有身着月牙白袍的爹,笑得温柔的娘。有一个女子,锦衣华服,貌若天仙,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却有淡淡的忧伤。她站在花间,恍若仙子,俯下身来,摸着自己的头,轻轻笑道:
“原来你就是思倦,这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并不看向自己,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却是站在水榭里的父亲,白衣飘飘,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时光荏苒,梦里的一切美好忽然不现,再也不见那华服美人,只看见父亲纵身马背出征,然后是一群黑衣人闯入了府中,火光冲天,哀嚎一片,母亲和姑姑在火海中挣扎,管家一家人为了救自己一个一个被人射杀,自己被藏在地窖,眼前一片漆黑。
钱思倦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睡完,可是他不愿意醒来,在眼前重重叠叠的黑雾深处,有个红衣人儿,眉眼依稀相似,笑容恬淡,对着自己,薄唇轻启:
“人情似水分高下,
世事如云任卷舒。”
话音悦耳动人,带着清泠,令人不忍离开,恨不得只在梦中,永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