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高山流水遇知音（1 / 1）

本章配乐《乱红》

桃花寨——

灼灼从来料到，自己醒来，会看到钱思倦守在自己床边。脸色苍白，眉宇间除了常见的忧郁，还多了几分疲倦，浓而密的长睫毛倒垂，似两把小扇子盖在那紧阖的目上。左手捧书，右手在书卷上缓缓移动，神情认真。此时正是黄昏时刻，夕阳透过窗棂，柔和的金黄色暖光将他整个人起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添平和，眉目宛然，好像是个虚幻人物，一伸手就会消失不见。

原本心底的不满在睁眼见到他那一刻起忽然统统都消散了，连原本隐隐生疼的偏头痛好像也减轻了许多。试着动了动身子，孰料那人耳朵极灵，一听到动静便放下书，歪头轻问：“小珊，你醒了？”

“嗯。”灼灼应了他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听到他急急开口道歉：“对不起，昨日是我不对，其实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一直以来都是……都是把你，把你当成朋友的。”

“昨日？”灼灼怔了怔，低头不语，想起莫老头说自己是俘虏的神色，还有他转头为难不看自己的表情，原本稍稍好转的心情顿时差了许多。

钱思倦听不到她的回答，脸色更加白了几分，他神情极为严肃，站了起来，脸朝向灼灼的方向，轻轻问了声：“小珊，你不信我对不对？”

“其实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我真的要说，我是真的将你作为的朋友的，甚至是我的知己。我自幼失明，所有人都怜我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还有我的残疾。没有人真正在乎我的想法，才华。我要求的，他们会尽量满足，然后在暗处偷偷看我，帮我，生怕我摔跤，撞到，而不知道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固步自封，将自己圈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愿意让旁人触及我的生活，因为我明白，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过在提醒我的无能，出了我的桃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不该踩下去。”他没等灼灼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轻淡，虚茫无焦距的美眸睁开，似乎努力想要捕捉些什么，眼神却还是虚虚渺渺地从灼灼身上一滑而过，没有定点。他的神情不变，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唇畔却开始有笑意绽开，只听得他低声在那里说，话音清朗悦耳，带着微微笑意：“一直到我遇到一个人，她会对着我发呆，说你长得真好看。她告诉桃花与梅花虽然生长季节不同，但却有着那么相似的命运。她能一眼就能认出我的九霄环佩，她会替我包扎伤口，会坐在我身边讲一下午的所闻趣事，她会给我做很好吃的甜点，到最后那些甜点都进了她自己肚子。她会和我讨论书中趣事，偶尔也会争辩。会在不高兴的时候叫我思倦少爷，会在高兴的时候大声直呼我的名字……”

“别说了，我信你，钱思倦我说我信你好不好？”灼灼实在不忍看他的表情，他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她从小长于烟花之地，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情情爱爱之事已是十分明白。自然知晓钱思倦此刻所说的代表什么，而他的每句话，彷佛像一把小小的锥子刺着她的心。

钱思倦微微笑，柔声安慰道：“小珊，让我说完好吗？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每一天早上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今天那人会不会来看我？可是我又害怕，我不想在她面前出丑，所以和她一起的时候，我更不愿意出去，只是自私地让她也陪着自己，圈在那小小的园中。我心底知道，我对那人，我已经不是简单的朋友的关系，我已经动情，可是我却不敢说出口。我一遍遍劝自己说我们相识太短，她心中对于我的身份对于这个寨子还有很深的芥蒂；你还年轻，不该与我一起困在这个地方老死一生。直到昨天我才明白，我再不说，也许这一辈子都说不出来了。”他顿了顿，唇畔笑意凝滞，话音低沉，“原来小珊有个那样好听的名字，灼灼，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灼吗？这样美好的你，确实不该配我这样一个瞎子。”

“你……”灼灼脸色变了变，动了动唇，还是没说出口。昨天到刚才，自己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梦中都是师父一人，将自己远远推开，一个人骑马离去。如果当日，自己有眼前这人的一半勇气，师父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轻易离去？可是那人，就算不顾他们之间的身份辈分之差，他心中该是有别人的吧，所以他只会离自己更远，让自己永远忘了他。

如今，她也要这么对眼前的这人吗？灼灼终于明白，当日冰橙与她说的话，情爱之事，最好是永远别尝的好。她沉吟了一会儿，下床走向钱思倦。想要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手抓住手臂。英俊的脸朝向她，轻易可见忧郁和急切。灼灼咬唇，心底有想法渐渐形成，并不挣脱，轻声开口道：“你气色很不好，先坐下好不好？”

那人不动，灼灼咬牙道：“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常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也是不信我？”

思倦脸色微动，终于安静坐下，抓着灼灼手臂的手却没有放开，力不大，灼灼甚至能感受到颤意。

她闭了闭眼，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过了很久，钱思倦才听到她的话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飘飘渺渺，却直击他的心脏。

“向珊妮那名字确实是我胡乱取来骗你们的。我姓钱，名灼灼，名字是我娘取的，姓也是我娘的。因为我没有爹，只有娘和各位姐姐们，我娘，是北边落日城开着青楼……”话说到这里，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思倦握着的手一紧。灼灼淡笑，继续说下去：“从小长于这种地方，我学到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我娘请了那么多好先生教我读书认字，我也不乐意学。一直到我遇到师父，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好看，就像画中出来一样。师父从来不恼我，他喜欢弹琴喜欢吹箫，画得一手好画，他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丫头这次画的真不错。我犯了错，他会替我圆谎。我拼命钻研厨艺，只是为了看他吃到美食那种真心的笑容……”

她就在身边，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模糊得很，钱思倦心底好像被人开了一个缺，有东西正在汩汩而流出。他听见自己说话，僵硬地不像自己嗓音：

“你心里已经有了那人……”

灼灼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凝于长睫毛，却始终没有往下落。她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窗外，幽幽说道：“对，我心中已经有了那人，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从我知道什么叫做喜欢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再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哪怕他只不过把我看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哪怕我这一辈子我只能做他的徒儿，只要在他身边，我也心甘情愿！”

“那人离开了是不是？”思倦渐渐松开攥着她手臂的手，笑容惨淡，“你是偷偷溜出家门，为了寻找你的师父，对不对？”

灼灼转头，看他已经将双眸紧闭，神色惨然，叹气不语。

好像能够预料到她不会回答，钱思倦也只是一笑，情绪却已经镇定下来：“他并不知晓你心意，你为什么放他离去？”语气轻淡，好像只是在谈论他人之事，刚才那番话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灼灼一怔，随即苦笑：“你怎知我没有留他？恐怕我要是真说了心意，他跑得更快罢了。他心中有别人，我又如何能强□□去？”

他们之间何其相似，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锁链，他师父在最上端，而自己却处在了最末端。思倦不语，只是扶桌起身，淡淡道：“我也乏了，先回去了。你刚醒，好好休息吧。”

“我送你回去！”灼灼急急出口。

“不必了，这段路，还难为不了我这个瞎子。”思倦笑着拒绝，眼底却有疏离。灼灼见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脚步轻缓，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探，才迈下步去，背却挺得笔直，双手垂肩，不肯用手去探视摸索那前面可能会出现的障碍。屋内寂静一片，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还有他口中轻念着的“1，2，3，4……”

灼灼捂住嘴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顺颊而下，狰狞如小蟹爬过。不过数十步路，却感觉走了很久很久。在终于走到门槛那地方，钱思倦伸手扶住门框，回头“望”向灼灼，笑得安然，眉宇间却有郑重。

“我和那人像吗？”

灼灼摇头，猛然发现他根本看不见，急急说道：“不像，一点不像！”

他舒了一口气，好像心中有大石落地。转头要走，却听见灼灼开口唤他，语气怅然：

“钱思倦，你以后还会弹琴给我听吗？”

思倦一怔，深锁的长眉舒展，脸上终有笑意漾开：“下次你来，我定奏《高山流水》与你高歌！”

“一言为定！”灼灼终是破涕为笑。

纵有好琴，难觅知音。这个道理两人都懂，却不知道造化弄人，总喜欢将人生生分离，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

第二日，灼灼即被莫言带下山，往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