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尾声: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上)(1 / 1)
西域。天山。
万里雪封,连天空似也结成了冰,随时都要从头顶砸下来。
在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是绝对不会有人或动物的踪迹的。但今日,茫茫雪山颠上,却站着一个人。
锦衣束发,袍角上所绣着的金线大雁,迎风翻舞,几欲展翅飞出。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九环金刀,刀的一头铮然插在雪里。
雪有多深,他的刀便插的有多深。
天山上的雪,从清晨开始下到黄昏。落在那人的肩上,越积越厚,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峰。
巍然不动。
直到一条比白雪还要白的影子从远山飞来,飘然落在他面前时,“山峰”才终于动了一动。
他手中的刀像闪电般,极快地抵住了白影的喉咙。抖落满肩沉雪。
黑发纷乱地拂过脸颊,忽隐忽现出一道三寸长的刀疤。但奇怪的是,这刀疤长在他的脸上,丝毫也不令人觉得丑陋。反倒衬显出一份难得的沧桑。
“臭书生呢?为何不来见本少?”他问。
白影既不躲也不反击,只笑了笑道:“两年未见,关少的刀,可是比从前更快了呢。”
“废话少说!本少再问你一遍,臭书生人呢?”
白影依旧是笑,那笑容几乎可以将整座冰山融化。他反问道:“一年前在荆州的时候,唐某是如何对你说的?”
关魈目光如磐石,恨不得将对方压死:“你说,臭书生不想见本少……”
唐英点点头:“这就对了。今日唐某还是这相同的一句话。”
“本少不信!你叫她当面同本少说清楚!”
关魈握刀的手不住颤抖。记忆又飞回到两年前“桃源”崩陷后不久……
那时,他痛不欲生地将自己埋在金洞里,绝食近月,几乎就想死了算了。奄奄一息之际,胖头二却带来了一件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东西——
一柄玉雕折扇。
扇面上有他亲手画的包子,扇骨处残留着他亲自修补的裂纹。
关魈一看到它,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果然没死!
他就知道,臭书生聪明绝顶,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会想方设法活下去的。
关魈强抑住心中激动,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胖头二沉默了半晌,道:“柳姑娘只说——一年后,荆州相见。”
但这约定关魈并没有遵守。别说一年,就连半日他都等不得。
那日,他囫囵吞下几大碗粥后,便匆匆跨上马鞍,奔出了西风寨。
但他却没能在西风镇上找到想要找的人。
失望夹杂着期许,他立誓,不找到她,便再也不回去!
于是,古道西风瘦马的在一年间踏遍了大半个中原。直到约定之日,风尘仆仆地去赴了荆州之约。
谁料等来的,竟是唐英。以及一句足以将他再次打入阿鼻地狱的——
“她不想见你。”
那夜,关魈喝了平生最多的酒。
那夜,关魈喝的也是平生最清醒的酒。
也许当一个人越是想醉的时候,反而越是不容易醉。
再后来,关魈又花了一年的时间追着唐英跑遍了另半个中原。直到来到西域,来到了天山之巅——
“……她不会来的。”唐英摸了摸背在身后的古琴,悠悠看着关魈道,“……还有,她要我转告你,叫你忘了她,别再找她了。”
关魈神色里布满乌云:“本少不信!你一定是将臭书生藏了起来!今天若不把她交出来,本少就叫你脑袋搬家!”
唐英苦笑:“人不在我这。唐某的脑袋本就是捡来的,关少想要的话就搬走好了。”
说完,竟眼睛一闭,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
“好!今日旧愁新恨,本少全都跟你算了!”
关魈二话不说,挥刀狠狠劈了下去。
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
但雁翅刀却在半空中突然停了下来。
准确来讲,是被另一把亮晃晃的大刀给生生截下,撞飞在了雪地里。
那把刀的刀背上雕着一条盘龙,对关魈而言,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雪山上,多了一个身披狐皮裘衣的人,一边搓手哈气,一边骂道:“逊,什么鬼天气,真是冻死你老爹我了!”
说完,轻轻一顿地,像只大鹏般飞了过来,落在关魈身边。
“魈儿,别胡闹了。快跟老爹回去,这里哪是人呆的地方?”
关魈瞪大双眼,怒道:“谁胡闹了!本少今日要宰人,你到底帮外人,还是帮你儿子?!”
关执烈不停地搓着手,为难道:“他也不算外人……先帝当年曾嘱托过我,要好好保护辰妃与太子的。如今辰妃已死,你老爹我已经失信于人了,你若再杀了太子,岂不是更加陷老爹我于不仁不义吗?”
关魈哪里管这些个陈年旧事,足尖挑起横在雪里的雁翅刀,恨道:“狗屁太子!本少只知道他是个阴险的淫贼!”
唐英突然笑了笑:“关将军,你的好意唐某心领。以前唐某为了一己之欲,确实做了许多不齿之事,还间接害死了当年的救命恩人……”他想到辰妃,不禁黯然,“……被陷桃源暗道里的那几日,唐某便已想明白了。这世上的恩怨是非,孰真孰假,不过都是一场浮云罢了。”
他口中的“关将军”,便是当年名震朝野的‘金刀边将’关执烈。也就是后来奉先帝遗命,守护‘桃源’的鬼面人。
至于他又是如何落草为寇,做了‘西风寨’寨主的,那又是另段故事了。
关执烈听到这里,欣慰地点了点头:“太子能想通就好。若不嫌弃,不如随我们一起回西风寨,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提议,关魈第一个反对。
要他和唐英做“一家人”?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的痛快!
唐英也不愿意,摇头道:“唐某还有未了之事。”
他瞥向关魈,又道:“关少,三三真的没有和唐某在一起。当时我们死里逃生后没两日她便走了,只在临行前请求我在一年后去趟荆州,向一个人转告一句话。她还说,若之后那个人继续穷追不舍的话,便告诉他——‘忘了她,别再找她了’。”
天山上的雪很冷,风也很冷。唐英的一席话,却比这风雪还要冷上几千几万倍。
简直冻到了关魈心里。
他颤着牙齿,举刀指向唐英:“本少不信!臭书生若真的不想见本少,为何还要托老二将玉雕折扇给我,定下这一年之约?”
唐英道:“关少还是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关魈的确不明白,但隐隐间已觉出些不对劲。
唐英凝眉叹了口气,背过身面对皑皑山峦,沉默不语。
关魈要找的人,又何尝不是他想要找的呢?
两年来,关魈去过的地方他都去过,甚至还要多。但柳三三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毫无音讯。
难道她真的……
唐英不敢往下想。却又无时无刻不得不想。
两年……她在两年前便计划好了所有。如此处心积虑,却都只为了一个人……
唐英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关魈一眼。眼里满是嫉羡。
“不明白也好。她本来就不想让你明白……”他幽幽道,“关少总有一天会明白,不明白有时候也是件好事。”
关魈微微一怔:“本少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要你的命!”
唐英蹙眉: “唐某想再多要一年,也不行吗?”
关魈冷冷一哼。手里的雁翅刀早就斩破寒风,砍了过去。但这一刀,却砍得极为软弱。
不痛不痒地落在了唐英背后的古琴上。
只听“嘣”的一声脆响,琴身一劈为二,从里面掉出一卷黄绸布来。
关执烈捡起一看,两眼顿时大放光彩:“原来真正的藏宝图就藏在辰妃的琴里!儿子,这下咱们可发达了!”
还没高兴多久,关魈便气吼吼地一掌拍在他手臂上,将黄绸卷轴震到了半空中,又挥刀将之砍成无数碎布。冷冷对唐英道:“一个宝藏换你一年的性命,算是便宜你了!”
他收刀入鞘,瞪了眼下巴都快惊得掉下来的关执烈,身形如飞地下了山。
关执烈望着儿子被风雪覆盖的背影,又望了望四处飘散的黄绸碎布,欲哭无泪:“败家子!果然是个败家子!”
唐英却道:“这样也好,就让宝藏的秘密永远埋在这里……”
关执烈皱了皱眉:“柳姑娘的秘密,却不知还能瞒多久。”
唐英默然了片刻,道:“当时她说,三年后她若还活着,便会上天山来找我。如果到时候仍不见她的话,那就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关执烈已然明白了所有——原来唐英向关魈要来这一年,就是想要守在这天山之上。
风雪里,漫漫散开他的一声叹息:“……只怕她对太子你说的话,也都是半真半假……”
一年后。
寒风呼啸,马蹄声声。一轮圆月似在千里之外,又似近在眼前。
西风镇里的元宵夜,浮灯流彩,人潮熙攘,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镇口的老榆树下,静静站着一个人影。时不时踢踢脚下残雪,耍耍手里的榆树枝,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师兄!师兄!”
忽然,从不远处奔来一个小丫头,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她怀抱着一大堆油纸,跌跌撞撞地冲到榆树下,伸手一递,甜甜地笑道:“‘王记’的猪油火鸡包!按照师兄吩咐的,全买了。”
“哦?”她那师兄也不多说什么,只抬起榆树枝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以后偷吃,要记得擦嘴。”
语气虽然冰冰的,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全是疼爱。
小丫头急忙将嘴角的猪油抹了个干净,红着脸道:“师兄都还没跟朱儿说,买那么多包子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嘛?”
榆树枝一下又一下地拍在那人的掌心。薄唇勾起一抹清凉的笑:“——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