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七章 一片桃林(1 / 1)
春去了无痕。转眼已是立夏。
去往西风镇的官道两边郁郁葱葱,草木繁茂。三匹骏马,并头齐驱。
快到路口时,其中的一位锦衣男子忽地一勒缰绳,停马回头大声问道:“臭书生,接下来该怎么走?”
官道的尽头,有两条岔口。一条通往西风山,另一条则通向山下的西风镇。
柳三三缓缓踱马上前,道:“你带着恋水妹妹先回寨里。”
“那你呢?”
“我将我爹的骨灰送回家后,再与你们会合。”
她匆匆嘱咐一句后,便夹紧马肚朝着山下飞奔过去。
背影里藏着几许仓惶,好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关魈张大着嘴,本想说“本少随你一起去”的,结果连半个字也没机会说出口。他愣愣地坐在马上,紧攥在手心里的缰绳犹豫地扬起,又落下。
许久才舍得掉转过马头,赌气般地对身边女子道:“走!你跟本少回寨!”
程恋水按马不动:“关大哥,你认为三姐姐真的是要回家吗?”
经这一提醒,关魈方才幡然醒悟——柳三三借口支开他单独行事,确实不是头一回了。
心里不禁烦躁得紧:“她回不回家,那是她自己的事。本少才懒得去管!”
“可我总觉得她这一路好奇怪。”
关魈撇嘴,嘀咕道:“她就没有不奇怪的时候。”
“……不对……”程恋水摇头,脸颊上飞快地飘过两片红云,“三姐姐最近似乎……似乎总是故意将你我单独凑在一块儿……”
这事不提倒好,一提起来,关魈就气得牙齿直颤。
从江宁回西风的这一路,柳三三就没给过他什么暖脸色看。虽说三小姐本就生了张冷脸,但这回可不一样。冷淡中多了几分冷漠,完全就拿关魈当成了路人甲。两人难得说上一次话,也都是极其客套地有一搭没一搭,有了上文没下文。
这回她连原委都不交代清楚便急急地要回西风镇,又急急地要把他甩给程恋水,明明十多日的行程硬是快马加鞭缩短成了三日。弄得关魈连胡子都没时间剃,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腮帮。
究竟是什么事,让向来泰山崩于眼前也不急不乱的臭书生,变成了一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关魈想不明白。
他胡乱摸着胡茬,看见程恋那副水别扭的表情,自己忽也别扭起来。
“程姑娘,你别误会。本少……本少只是把你当作妹妹。”
没想到此话正中对方下怀,只听程恋水“噗哧”笑出了声:“……其实……我也只把你当作好哥哥。”
“真的?”
程恋水怯怯道:“嗯……其实……我是为了气她,才故意接近你的。关大哥,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关魈尴尬地笑了笑。气倒不至于,只不过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女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臭书生如果不回家,又会去哪里?”关魈问道。
程恋水抿了抿唇:“我们追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也将关魈先前的犹豫一扫而空。二人当即挥鞭策马,赶到了西风镇镇口。
十年前的那棵老榆树依旧屹立在原地,只是更加粗壮了。树干上系着一匹青骢马,正在悠闲地低头啃草。马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人呢?人上哪儿去了?”关魈找不到人,不由焦急万分。
果然,她又骗了他。若真是要回柳府,怎会将马弃在这里?
程恋水忽然指着镇内的街市,喊道: “——关大哥你看,她在那!”
关魈张望了好久,才在茫茫人潮中搜出那熟悉的一抹青色。
两人立刻下马,也挤入了热闹的街市。悄悄跟了柳三三一段路后,程恋水渐渐发觉有点不对劲——
“奇怪,她好像是要往镇南去。”
镇南是西风镇最为偏僻的地方。许多年前那里曾有座莲花池,夏季莲花盛开时,倒还有一些人零散结伴前来赏花。但自从那池子被填平了以后,就愈加变得鲜有人至了。
柳三三到了镇南边界处,突然停了下来。在一株垂柳下席地而坐,悠哉游哉靠着树荫,摇着扇子,闭目乘起凉来。直到日落西山时,她才缓缓睁开眼,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红日。
关魈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见柳三三那里终于有了动静,立即拉着程恋水跟了过去。两人在树后偷鸡摸狗躲躲藏藏地走了一大段路后,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一片桃花林外。
柳三三一个转身,转眼没入了满目桃色之中。
关魈也想进去,却被程恋水拉了住。
“关大哥,这片桃花林好古怪。”程恋水一脸担忧道。
关魈不解:“有什么古怪的?”
非但不古怪,他还觉得此地此景甚是美妙呢。比起隐仙岛上的那片小桃林,这里的好比天上蟠桃园,胜似人间仙境。
不想程恋水当下泼了他一盆冷水:“你忘了,如今都立夏了,哪里还会有桃花开?”
关魈一惊,急忙摘了片桃花瓣放在手心一搓,叫道:“是真的桃花!”
再看看前面的柳三三,早就没了踪影。这下,他想不进去也不行了。
“你在这儿等着,本少去把臭书生救出来!”
只是人还没找到,关魈自己倒先身陷囫囵。
就在他脚底溜烟奔进桃花林没多久,身边的几棵桃树居然挪动了起来。“刷刷刷”地变幻位置,围着他直转。毛糙的枝杈将他的衣服扯开好几道口子,像是被赋予了意识一样,伺机抽打他的身体。
关魈气急而怒。大喝一声后抽刀飞起,连花带枝叶一并砍倒。随后运起轻功,脚踩桃枝,翻身跃出了重围。
他本是想来个潇洒落地的,怎料有一小截被他砍掉的枝木,很不凑巧地滚到了他要着陆的地方,结果——
脚一滑,以前扑式抱地膜拜姿势倒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这还不是最狼狈的。最狼狈的莫过于抬头一看,竟看见柳三三正站在不远处。摇着扇子,又挑眉又抽嘴角地看着自己。
极度渴望重塑英勇形象的关大少立刻蹦跶着跳起,挥刀又是一阵猛砍,将阻隔在二人中间的那几棵可怜的秃顶桃树砍得一毛不剩。
一边砍一边还煞有其事地大喊着:“臭书生,你别怕,本少来救你了!”
柳三三实在无语。惟有抚额叹气。等到关魈气喘吁吁,头顶无数花瓣,像个伐木工人似的出现在她面前时,才幽幽指了指身侧——
“那里有小路,为何不走?”
关魈一看顿时窘住,原来前面都是自己在折腾自己。为了挽回仅存的颜面,只得硬着头皮道:“……本少……向来不走寻常路……”
柳三三用扇子遮着嘴,也不知是笑是气:“你,跟过来做什么?”
关魈自尊心莫名膨胀:“谁跟你了!本少也来赏花,不行吗?”
柳三三哦了声:“那关少你在这儿慢慢赏,好好赏。”
说完,若无其事地继续朝桃林深处走去。
关魈不干了,被甩一次就够了,哪能再被甩第二次?
“臭书生!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喂!你要去哪里?你不说,本少就一直跟着你!跟到你死为止!”
关魈叽叽喳喳了一路,柳三三本想无视他,但听到最后一句,竟不自觉地回过了头。眼睛里泛起微微波澜。
“关魈……”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回应她的,是关魈气呼呼的声音。
柳三三欲言又止,憋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下半句话。
而是执起玉扇,向前方指了指道:“你不是很想知道那诗里的秘密吗?到了那儿,或许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关魈抬眼望去,只见桃林尽头居然出现了一条小河。不禁皱眉道:“奇怪,西风镇上何时有河了?”
西风镇确实不曾有过什么河流,就连这片桃花林,关魈也是头一回儿见到。
柳三三带着相同的疑问,走到了河边。
河的对岸依旧是一望无垠的桃花林,却隐隐可以看见有炊烟袅袅升起。
但没有船,无法渡河。正发愁的时候,二人忽听见河面上传来一阵阵清亮的划水声。
只见远处有一叶小小的扁舟漂曳在水上,顺着河流缓缓朝岸边驶来。舟尾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棹公,一边摇着双桨,一边悠悠唱道——
“月满空山水满潭,桑麻雨露见平川。林间有客无人识,除是人间别有天。”
等他唱完了,小舟也靠上了岸。
夜幕里月色朦胧,加上他戴的斗笠又大,柳三三与关魈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关魈总觉得此人的声音十分熟悉。
棹公道:“我家主人知道二位来了,故派我来迎接。”
柳三三问:“你家主人是谁?”
棹公声音含笑:“就是这桃林的主人。”
绕绕弯弯一大圈,等于什么也没说。关魈早已迫不及待踏上了船板:“臭书生,去看了不就知道了!老伯,你可渡我们过河?”
棹公摸着帽沿笑道:“可以是可以,但舟小人多,一次只能渡一个。”
一次一个?那岂不就是要和臭书生分开了?
关魈满不情愿地走到柳三三身边,低声道:“要不……你暂且留在这,本少先去探探路。”
“不行。”柳三三道,“你留在这,我去。”
凛冽的眼神,坚决的口气。关魈知道,就算有十头牛也拉不回她。犹豫了片刻,背过身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柄细长薄平的龙形小刀,塞给柳三三道:“你先去也行,但要把这个带上防身。”
柳三三掂了掂那物件:“这是什么?”
像匕首又不像匕首,像飞刀又不像飞刀。握在手心里几乎感觉不出任何分量。
“是本少的‘第二刀’。”关魈道。
“我不要。”柳三三知道这是他保命的暗招,硬是塞了回去,“把它给了我,你若是遇见紧急情况怎么办?反正我……”
她原本脱口想说——“反正我也是只剩下半条命的人”,亏得关魈打断了她:“这玩意儿本少还有很多呢,再说,不还有它吗?”
他举起雁翅刀挥了挥,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却虚得慌。
那龙形小刀是从当年造玄丝网的千年寒铁上取下一块边角料,经过千锤百炼才制成的。世间仅此一把,关魈其实珍惜它更甚雁翅刀。
但他此时最担心莫过于柳三三:“——臭书生,到了对岸,你可一定要等本少来了再一起走,知不知道?”
柳三三颔首“唔”了声,便随棹公一起乘上了小舟。留下关魈一人立在岸边,恋恋不舍地对着她的背影望了又望。
水面上浮着团团雾气,犹如张开的巨口般,不一会儿便将小舟吞得无影无踪。
四周既安静又诡异,身边的形状各异的桃树,犹如肢体歪曲的妖怪般,似乎随时都会跳动起来。
关魈焦急万分地等待着,见河面上迟迟没什么动静,有好几次几乎就想跳河游过去算了。这冲动被他压抑了十九次,等到第二十次的时候,终于,从河上又传来了那棹公清朗的歌声。
小舟还没来得及停上岸,关魈便飞身跳了上去,弄得船身一阵摇晃。
“老头子,怎么去了那么久!”关魈强忍住愠怒,催促他快划。
也不知是因为心太急,还是因为水面上起了风,关魈总觉得这小舟行得太慢。置身于茫茫烟水里,又看不清周遭的情形,关魈立刻警觉了起来。
果然,连划水声也突然停了住。放在船头的油灯被什么人用竹篙挑入到水里,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谁!”
关魈一声大喝,想要抽刀,却忽然觉得浑身软弱无力。一下子瘫倒下来。
船身剧烈抖动着,水底好像有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地摇着船体,想要将它倾覆。
小舟只坚持了一会儿,便像被人掀了盖似的,整个都翻转了过来。
底朝天地漂在水面上,冒了几个泡后,一切又重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