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奠夜（1 / 1）

这是第六天，淅淅沥沥地雨已经一连下了三天，啪啦啪啦的，没有一刻时间停歇。素白的灯笼被夜风吹得翻飞响动，里面安放的烛火早已经熄灭，黑暗一片。

凝裳跪在大厅的楠木棺材边，白纱衣被风撩起，在这清寒的夜里，显得那样单薄。她望着正中央的牌位，红肿的眼睛再次滑落泪水，滴落在她面前的火盆里，火光摇动。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低低地说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话。

“才认识的时候你总笑我，女孩子家的连梳头都不会。后来，我一时忍不住，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你。结果你却什么都没说，让我坐在妆台前，手把手的教我盘发、梳妆，那是你教会我的第一样东西。女人，就应该好好打扮自己。”

“再后来，你要我给你烧饭泡茶。我总也学不会，你就扔了大堆大堆的书给我看。但是其中，只有一本是菜谱，其余都是诗集和史书。每次看书，都要你打发着我去厨房下厨才肯停。其实我知道，你只是怕我饿着，怕我只顾着看书不吃饭。”

“学剑的时候也是，我手不稳，拿不住剑，经常误伤到自己。后来我一到练剑就怕，自己花半月偷偷削了一把木剑，结果你一看见就给劈成了两段。你说，拿木剑学剑，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可是我却哭，说什么也不肯再拿剑。那一夜，你到山下去，连夜给我打了一把没有开锋的剑……”

凝裳眼看着刚刚放入火盆的冥纸一点一点化成灰烬，被风吹起来，扬起些许的尘埃。她再次陷入了沉默，不言不语地伸手将身边的冥纸一点一点再放进火盆中。远远地传来打更声，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天亮之后，就是三军对阵的那一刻。夺回幽都，重建大幽，灭天坤。

为了，报仇。

又是报仇。

她忽而一把将火盆打翻，漆黑的灰烬沾上她洁白的丧服，明明灭灭的火苗终于在冷风吹拂之下熄灭。凝裳匐在地上，一手抓着棺木的边沿，低泣着，“师傅……连你也离开我，连你也死在萧墨手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我已经很累了，我不想报仇，我不想真的杀他。可是我现在……真的无路可退了，我……”

门外，夜宁杀忧虑地望着凝裳的背影，在沉沉叹了口气之后，转身离去。

而凕渊，在夜雨倾盆的这一刻，独坐于屋顶之上，手中拿着酒壶，看不清神情。雨水淋湿他的长发，顺着他完美的面庞流下，他一直闭着眼，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后，他随手将酒壶丢在了地上。“啪”，碎裂的声音在大雨中被模糊，屋顶上的身影，也不知在何时悄然离去。

同一时间，大幽皇宫。

萧墨走在白玉的走道，俯身，手指划过月牙形温泉的边缘。银雕的玉兔口中吐出散着热气的清水，窗户被推开，宫室中的白色纱幔轻盈飘动。

宁舒殿，贞宁的寝宫。

萧墨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下，被风吹进的雨水迎面打在他身上，湿了锦衣的华服。瞬间，天空中划过一道骤亮的闪电，紧接着是“轰隆”一声的雷鸣，窗外的树枝绿叶被风抽打，发出疼痛的声响。

他的思绪很远，想到十年前，想到过去，却偏偏没有办法去揣测未来。天一亮，就只剩战争，他与她的对阵，生死相拼。

柳吟拍着身上的水珠走进屋内，他的手上拿着精致的酒壶，不轻不慢的走到萧墨身后，递到他面前，“已经全部准备好了，现在，就等天亮了。”

萧墨接下了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抿唇一笑。这些年，他信得过的人，只有柳吟一个。他说准备好了，自然就是一切都照着自己的部署而来，定然没有丝毫的偏颇。萧墨抬起头，带着些许的深意望着柳吟，“不会后悔吗？那是慕云国。”

“嗯。”柳吟拿过酒壶，优雅地喝下一口，笑道，“无所谓了，都这么多年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这一战，不论结果如何，你都带着香儿离开吧。”萧墨站起身，拍了拍柳吟的肩膀，“你知道，就算我们再怎么硬撑，想要敌得过龙凕渊和夜宁杀，也实在是很难。光是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有足以统一天下的雄才，更何况他们联手。”

“这么说，你想当亡国之君，还不许我跟着了？”柳吟摇头一笑，一展摺扇，以扇面拖着酒杯，仰头一饮，“你还记得当时我当时来投奔你时，我说过什么话吗？”

萧墨神情微变，“祸福与共，患难同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香儿。跟着我，你随时会有性命危险。她才十六岁，你应该在她身边照顾她。”

“我跟着你那么多年，任何时候都会有生命危险，不是也都过来了。”柳吟满不在乎地一笑，将酒壶扔给萧墨，拍这扇子一件事一件事的数，“七年前韶关一战，我们被围困在山谷，既无粮，也无水。不也硬是熬了十天，一起冲出去大破敌军。五年前，永亲王宫变，你进宫谈判时，只带着我一人。七万叛军将我们围堵在正殿外，我们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还有……”

萧墨喝了一口酒，抬手示意他不必继续，“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真的不为香儿考虑考虑？”

“她虽然才十六岁，可是在七杀阁那么多年，是足够保护自己的。”柳吟的神情微微落寞，有些寂寥地叹息，“跟着我，未必就是她最好的选择。战场厮杀，朝政谋权，一旦踏入其中，就此生无法脱出。我想，以后如果有机会，找个好人家让她嫁了，从此过回正常的生活。那样，应该是最好。”

“天亮了。”萧墨负手望向晨曦投下光芒的方向，一夜雨停，枝头的花瓣上滴落五彩的露珠。初生的幼蝶挥动着双翼向着深宫的远处飞去，碧清色的琉璃瓦，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走吧。”柳吟将酒壶放在了窗台上，青瓷的触感，在这夏日朝阳的映照下，微微映出冰冷的感觉，“你是君，我是臣。第一战，你不能出面，我去。”

萧墨沉默，仿佛是认同他的想法，点了点头，“自己小心，至少，也要活着回来。”

“信我？”柳吟微微挑眉，唇边带笑，“兄弟？”

萧墨忍不住也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