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封没机会寄出去的信（1 / 1）

爸、妈……最后一次，我，可以这样叫你们吧？因为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化作微尘，自由地随风逐浪去了。

我，不向你们问好，因为我坚信，没有我的存在，你们只会过得更好。我是如此衷心期盼着。

曾经，我恨过。尤其在得悉自己并不是你们爱的结晶，我只是母亲用来留住父亲你的棋子，一个不该存在的意外！那一刻，我真的好恨。恨母亲的任性，自私地为了挽留你而生了我。只是你们知道我当时更恨什么吗？是我自己。因为我的存在似乎只能给你们带来不快，招惹一些闲言碎语。这一生，我从没想过要伤害谁，但是，我的存在无形中把你们伤透了，对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在这儿向你们说对不起。因为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们丢脸，叫你们难堪，成为你们的负累。可是你们知道吗？如果在出生之前能让我选择，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我这号人存在了。

但是，你们一定没试过张开嘴巴却觉得不能呼吸的感觉吧？那种令人心慌的过于急促的心跳声，那种像被人掐住脖子叫人恐惧的窒息感。我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身体里仿佛有两我，一个是叫嚷着顺从父母的我；另一个则是主张自我的我。一个灵魂里同时拥有两个自我。每当那个顺从的我不在的时候，我会变得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欢笑大叫。每当我成为顺从的我，那种锥心痛楚无时无刻折磨着我。听从父母的话吧！顺从他们的心意吧！嫁一个愿意娶我的人吧！他们只是很不幸地生了你，凭什么要他们承受这种不该承受的痛苦？我的心总是这样对自己说。但是，一想到要跟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共渡一生，那个主张自我的我又开始想逃了。

假如……让我在一段注定不能得到幸福的婚姻或死亡里作出抉择，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你们这些长辈们总爱对我说：嫁，是女人的命运，是女人的最终选择，等到老了，有一个可以伴着你走的人……是这样吗？只能是这样吗？但为什么？在我的心底，总觉得那不是我能选择的唯一？他们以为，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拥有同一样的心灵吧。这样的话，我恐怕就是其中的异类了。而异类——是不能存活于常人的世界中，因此，我从不惧怕死亡，相对死亡那一刹的痛苦，漫长的精神折磨更可怕。起码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所以，请别说，这是为了我的好；请别说，这是人生必经之路；请别说，这是女人的命运；请别说，这是身为子女该做的事情；请别说……请不要再说，我的人生该是如何了。如若真的想再说，好吧。请赐我一粒能让我忘掉自我的灵药；请用力地敲击我的头颅让它更能符合你们的要求；去拿一把刀吧，在我手心中重新刻下理想的生命之线；或者，坏心一点，来一个失忆；这样，你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我。但是，这世上没有能使人忘掉自我的灵药。无论我多用力敲自己的头颅，它不会失忆，更不能让我变得更符合你们的要求，更别说重新刻下掌纹这种不设实际的荒谬想法。

活着，只是为了迎合世人的目光，胁迫自己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样的人生，我并不稀罕。这种连选择权利都被剥夺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我是你头上华发的主因；如果说，我是你夜不能眠的凶手；如果说，我是你有家不回的理由；如果说，我是你觉得丢脸的原因；如果说，我是你人生最大的败笔；如果说，我是你最讨厌的存在；如果说，我是你最不愿想起的人；如果说，我是你们最不孝的女儿；如果说，我是一个你厌恶的姐姐；如果说，我是个不曾存在的幻影；如果说，我是你们恶梦中的人物；如果说，我可以随心所欲的消失；将所有烙印在你们心头上的伤痛，随同我的消逝慢慢变淡，甚至于，淡出你们的回忆。如果说，不能抹杀过往的一切，能否只记得我曾给予你们的快乐？无论，那些昔日的快乐是多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晒。

他日回忆起来，我希望看到你们的笑脸，我更希望，过往爱恨情仇，会随同我的离开一同消逝，可以吗？就像此刻的我一样，平心静气地写下这封信，无怨亦无恨，有的……只有感激。没错，是感激。或许，我曾经埋怨过母亲只为一已之私生下我，曾经痛恨自己的存在为你们带来困扰。但是现在的我却满怀感激，感激母亲生了我，感激上天的仁慈，令我懂得，这世上除却斩不断的血缘亲情，还有温馨无私的友情跟至死不渝的爱情。

和别人的细水长流对比，我一生的幸福快乐，似乎全部浓缩到跟你们分别的这段日子里。我很幸运地遇到一对把我当妹妹般宠着的夫妻；一个爱撒娇爱笑的小女孩；一个将我视为另一个女儿的老医生；一个曾经共患难的朋友；一个喜欢笑喜欢闹喜欢追着我叫芷晴姐的漂亮女孩；一个叫我深深体会到被爱人宠着、爱着是何等幸福的男人。

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喜欢谁吗？那时候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可以大声告诉你，我，爱上一个人，他有点孩子气，但是很温柔，很体贴，很会安慰人。更重要的是，他同样喜欢着我。你们可能想像不出，当他说喜欢我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吧。那一刻，我由衷的感激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里来。尽管这世界并不是我想像中的美好，尽管在过往的日子里我给你们带来许多不愉快。我依然希望往后的日子里你们能过得快乐。

人家说百年眷属三生定，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们能结成夫妇，缘分一定不浅。谁是谁非也好，既然半辈子都过得了，剩下的日子就好好过，别再为我而争吵了。

我梳妆台的抽屉里有本存折，里面的数目并不多，密码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你们记得吧？房间里的东西，闲摆着也是惹尘埃而已，你们喜欢送人或者丢掉都可以，反正我再也用不着。

你们要注意身体，有空多出去广场草地走一走，散散步。别整天烟不离手，抽多了毕竟对身体不好。胃不好，就别吃大多生冷东西，不然难受的人还是自己。家里的药箱记得每三个月左右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过期或快要过期的药品，如果字太小看不清，就……就叫他帮忙看吧，毕竟家里最年轻的人是他。

望着水洋洋洒洒一大篇，笔尖一挫，我倏然顿住，便写不下去了。想想那人的火爆脾气，恐怕在看到开端就已经气得将信撕掉了，回顾一遍，能说得我都说了，就这样吧。

我茫然地看着这封恐怕在我有生之年都没机会寄出去的信，呆了。其实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问一声，离别的日子里，他们有没有想过我？转念一想，想又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铃铃……”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

我随手把信塞入抽屉里，匆匆转回客厅，拿起电话。

“你好，我是……”

“芷晴姐，是我啦!”钟伶快活的声音。

“咳、咳……”我清清喉咙，故作轻快。“是你呀，小伶。”

“哈哈，我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你，我今晚到你家蹭饭，可以吧？”

“什么蹭饭这么难听，你喜欢可以随时过来吃啊。”

“哇，我就知道芷晴姐最好了。”电话那头的人欢呼一声。“那我下班后过去喔。”

“好啊。”我爽快答应。

“那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回去吗？”

“你把自己带过来就可以了。”我笑着对她说。不想让他们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我急忙拿毛巾包着冰块敷在红肿的眼睛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