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长夜（十一）（1 / 1）
“你们都出去吧。”高长恭打发走了太监侍女，坐到床头，就见躺在床上本该昏迷的郑迦陵睫毛扑闪扑闪的，笑道，“王妃大人还不醒来？人都走完了。”
这是尚书左仆射府的一间卧房。刚才兰陵王妃突然在灵堂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正在痛哭流涕的兰陵王立刻跳了起来，三两步就将王妃抱到了后堂卧房中，太医诊治并无大碍，只说是突逢大变，心力交瘁又没有睡好，再加上久跪灵堂，体力不支而已。
高长恭这才放下心来，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关心的人后，又让仆役们也全出去了，房中只剩他夫妇二人，又发现郑迦陵已经醒了，不由心下一松，顺嘴调侃了一句。
郑迦陵也不睁眼，只是嘴里回道：“你以为我是装的？你去试试先跪四个小时，跪完又接着跪，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装的了——我是真想就这样睡下去不起来了。”嘴上说着“不起来”，可眼已经睁开了，人也坐了起来。
一睁眼就见高长恭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那眼光中好像多了点什么，她一时间搞不清楚，可就是舍不得挪开视线，两人目光撞个正着，就这样一眨不眨地对视，好像两块磁石般再也不能分开了。
郑迦陵只觉得有一只手缓缓地滑到了腰间，将她轻柔地揽到了怀中，她面红耳赤，心如擂鼓，却根本没想过挣扎，只是慢慢地将头靠在了面前男子的肩上，尝试着伸出两手环住了他的腰。冰凉的盔甲嗑得她有些疼，可她根本不在乎。
高长恭看着眼前的爱人，只觉她颜如春花，双目含情，美不胜收，不禁心旌摇动，神思难抑。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流血的政变，现在平平安安看到心爱的女子就俏生生在眼前，不自觉地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感激上苍垂怜，目光也更加温柔。也不知什么时候，当他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的手已不受控制地伸到妻子腰间，而迦陵也只是红着脸，却主动将头靠了过来。
两人就这样好一阵子没说话。直到郑迦陵轻轻“啊”了一声，才打破了这份静谧的温馨，高长恭垂下头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郑迦陵调了调姿势，看了看缩回来的手掌，关心地问，“你身上有血，怎么了？受伤了吗？没事吧”
高长恭这才记起自己一身孝衣下仍是那身戎装，忙放开她，看看身上的累累血迹，道：“我没事——这些都不是我的血。”
郑迦陵摇摇头，整了整有些皱的衣衫，这才抬头笑言：“这么精彩的时刻，可惜我没看见，你给我说说吧。”
高长恭自然一五一十地将晚上的事□□无巨细地详细描述了一遍，只是没提宗庙前的惨状和高纬的死相。
郑迦陵点点头：“看来一切都很顺利。对了，人都抓齐了吗？”
“差不多了，”高长恭揽过她的肩头，侧头笑道，“祖老瞎子和穆提婆，高阿那肱几个正在睡大觉，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锁上了。”
郑迦陵也笑：“是啊，随便从死牢里找个身材相像的就说是高纬，要让人知道躺在皇帝棺椁里的是个死囚，那才有意思呢。”
两人说着说着，郑迦陵忽然想起了什么，推了高长恭一把：“你别老在这待着，快出去，别让人抓住一点把柄。”
“哎！”高长恭长叹口气，正要说话，“咚咚”，门上却突然传来两声轻响。
“谁？”
“启禀王爷，末将长孙茂。”
高长恭眼光微微一闪，也不开门，只隔着门板问：“何事？”
“王爷，刚刚去昌黎王府的人回来禀报，没有发现韩长鸾父子，只有两位公主仍在府中。”长孙茂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据回来的军士报告，他们盘问了韩府众人，韩长鸾是一发现宫中着火就马上带着儿子跑了。”
韩长鸾的两个大儿子韩宝行和韩宝信皆尚公主，因此公主在韩家并不奇怪。
高长恭默然沉思，从火一起就跑了，到现在已经六七个小时了，照道理他们应该出不了邺城，因为晚上城门都要关闭——但以韩长鸾的本事，他能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他到底出城没有？火起时他在宫外什么情况都还不了解，就这么急匆匆地摸出城去，好像也有点说不通。
长孙茂在门外一直安安静静地等着上封的命令，屋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不由有些疑惑，尝试着叫了一声：“王爷？”
高长恭被这一声叫唤硬生生打断了思路，摇摇头，算了，不管韩长鸾父子在哪里，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人找出来，免生后患，当即吩咐下去：“成德，你传令下去，命你手下的士兵在邺城挨家挨户给我搜，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再命城外的洛州兵马，立刻散开，搜捕韩……”话未说完，他只觉袖子被人轻轻拉住，回头一看，自长孙茂来后一直不言不语的郑迦陵正微微地摇着头。
尽管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对，他还是停了下来，只对门外的长孙茂说了句：“我知道了，就这样，你先下去吧。”
长孙茂暗暗奇怪，这王爷明明话都说了一半，硬生生地就截住了，可不常见，可他也不再多想，恭了恭身，就退下了。
待长孙茂走远了，高长恭才转过身，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人立刻追捕韩长鸾？这条鱼漏网了，可有些麻烦。”
郑迦陵露出一个“孺子不可教”的表情，也压低了声音：“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控制好邺城和皇宫。那城外的三千洛州兵马是要进城控制几个城门的，怎么能用来搜捕韩长鸾？更何况，你还要在城中大肆搜捕，把邺城官员和百姓搞得人心惶惶，反倒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你怎么能这么做？”
“可，可韩长鸾他要是跑了，就算不能颠覆朝政，也是一个大麻烦。”高长恭也知道这么贸贸然地出动大军去搜捕韩长鸾很不妥，可也没别的法子，“难道就这么让他跑了不成？唉，错了一步，没想到这个姓韩的都和祖珽结盟了还是不给他面子，真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郑迦陵轻笑了一下，慢慢拿起剪刀剪断了一个灯烛芯，这才开口道：“当然不能放任不管。”
高长恭见她又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起身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也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郑迦陵才突然冒出一句：“你说韩长鸾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这……”高长恭想了想，正要说话，郑迦陵又开了口：“无论韩长鸾现在在不在邺城，他最终都必然要离开邺城，对吧？”
高长恭点点头。
这是自然的，天一亮，火烧皇宫和弑君的罪名都会向天下公布，韩长鸾作为主谋之一，怎能在邺城待得下去？
“既然他迟早必须得离开邺城，那现在搜捕邺城干什么？纯粹白费工夫罢了。我们只需要知道他离开了邺城还能去哪里？”郑迦陵自问自答，“他享惯了福，吃不得苦的，所以不可能躲进什么深山老林里不出来；他极端仇视汉人，所以他也不可能去南方；他在朝中党羽众多，所以他有可能躲到他的党羽那里去；他认为鲜卑为尊，所以他也可能去周国而不会去突厥。”
高长恭坐不住了，立刻跑到门口打开大门，高声吩咐下去让人立刻八百里加急通知洛阳的独孤永业立刻封锁排查齐周边界，绝不可让韩氏父子混过而去到周国。
完了他才坐回笑道：“将他出齐国的路堵死，我们在齐国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郑迦陵忍不住笑问：“那敢问英明神武的兰陵王，这鳖该怎么个捉法呢？”
“兰陵王算什么英明神武，在巾帼英雄的王妃面前，他就是小菜一碟。王妃不是已经有了捉鳖法，就不要再考我这榆木脑袋了吧。”高长恭心情也好了起来，嘻嘻笑道。
“油嘴滑舌，再说了，什么巾帼英雄，我又不会打打杀杀。”郑迦陵对“巾帼英雄”这四个字很感冒，她一向认为这是给上战场的女英雄的专有名词，她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上战场的主，“如果不能去周国，那韩长鸾最可能去找谁呢？”
“他的那群党羽。”高长恭很肯定地说，又摇了摇头，“可他党羽众多，这……”
“又要是他的党羽，又要有足够的实力让我们即使发现也不敢轻举妄动，还要有和我们对着干的胆量——一旦被发现他包庇韩长鸾，他也绝不心虚。这样的人，可就不多了吧？”
高长恭点点头：“这样排除一下，的确不多了。”
郑迦陵笑笑：“虽然不多，可这种人还真有——高肃，你认为最有可能的是谁？”
“是谁呢？是谁呢？”高长恭站起来，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郑迦陵只是含笑轻摇手中纨扇，看着他也不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停了下来：“高绰！最符合这个条件的一定是高绰！只有高绰！”
郑迦陵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看法。
南阳王高绰，本是神武皇帝高欢养子，在高家辈分很高。他和韩长鸾是儿女亲家，韩长鸾的女儿嫁给了高绰的儿子，所以两人关系很好。高绰现任定州刺史，出镇在外。他是最符合这三个条件的.
“知道是高绰，又该怎么办呢？”高长恭这时倒是笑意盈盈地问了句。
郑迦陵撇了撇嘴：“兰陵王这是在考我呢？”说着收了收神色，正容道：“高绰最有可能，但也不能排除其他人。”
高长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高肃，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给所有韩长鸾有可能要去找的人都写封信，这样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高长恭叹了口气：“又是威胁加利诱，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怎么我觉得自有人类以来，不论古今中外，人都干这种事呢？”
郑迦陵一屁股坐回了床榻上，摇摇手中的扇子：“这就是人性，人类共通的——哦，对了，给高绰那封信你要特别注意点。”她顿了顿，想了想然后才说：“再给他儿子许个王位吧，也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吧，哼。”
高绰的儿子并没有王位，如果高长恭真的给他儿子一个王位，对于高绰一家，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至于这个王位能不能换来韩长鸾的一颗人头，郑迦陵可是很有信心。任何人都有个价码，她笃定在高绰心中，一个后台倒掉，如丧家之犬并随时有可能将自己拖下水的韩长鸾，绝对没有一个王位来得有价值。再说了，即使高绰在皇家辈分很高，实力强劲，可真要以一人一地之力对抗中央，还是很艰难，一个不好就是身死族灭。虽说他也知道即便他收留韩长鸾，高长恭也不太可能现在就来对付他，毕竟还有陈国的军事威胁牵扯了他的精力。然而一旦他腾出手来对付自己，可就难办了。现在既可以通过这件事向兰陵王表忠心，又可以收获实际的好处，而且还杜绝了日后高长恭兴师问罪的根由，若高绰不答应这笔买卖，非要护着韩长鸾，那他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映着高长恭匆匆的背影，郑迦陵摸了摸自己的脸，天就要亮了，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