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挣扎(1 / 1)
母亲说人生就是老天安排的一出戏,是福是祸,早有定数,人是不能忤逆了老天的这只手的。身受的一切,都是命。
因此纵使惊才绝艳,纵使锦衣玉食,就为了父亲的纵情风流,母亲看不开,便不快乐。
父亲是大将军,常年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近年边疆战乱已平,皇帝诏回父亲,封了定国侯,主管兵部,在皇城安顿了下来。父亲虽是武将,却偏偏不似寻常武将的粗犷威猛,戎马生涯只更添了他的豪迈干练,俊朗的面孔配上一副清瘦挺拔的身板,着了儒衫是谦谦君子,穿了盔甲是威武将军,无论怎么看去,父亲都是一个潇洒倜傥的人物,也难怪了他的风流多情。
我曾经是恨过父亲的,恨他把我儿时那个总带着幸福的柔柔笑容慈爱的母亲弄走了,却变来个整日里自怨自艾、多愁而敏感的妇人。
我可怜母亲,也只是可怜而已了。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恣意纵情的日子呢?父亲早已在征战中看透了生死,现在只是抓住了难得的安定及时行乐而已;而伤了心遭了弃的母亲,却自甘在郁郁寡欢的自我折磨中慢慢老去,这又能好了谁呢?难道母亲还看不透么?抑或这就是母亲认定的命?
我不信命。
因此我再不去学那女儿家的玩意儿,总作了男儿打扮随父亲游山玩水,骑马射箭,兴致来了也会摆弄拳脚,甚至连饮酒,我也顶着父亲无奈的几声“胡闹”的喝骂尝试了几回,没想我酒量甚好,总也没醉过,要不是觉得那入口的酒寡淡无味不合我意,我或许早成酒鬼了。
不让不许么?有伤风化么?抑或女儿家的命?我偏不认命,我偏要胡闹,我偏不要顺了那无形的天意。我恣意地玩乐,只差了没进花柳之地,我想我骨子里还是恨那个地方的罢。到后来,除了父亲的至交,人人都以为我是满府的小公子爷,只是生得格外俊俏罢了。
眼见我渐渐长成却总爱往外跑,一提到嫁人就推脱搪塞,父亲终于是急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怎么任性,终归是不能耽误的。
日复一日的劝说,络绎不绝的媒婆,终把我也给逼急了,我冲父亲吼道:“嫁人了又能怎样?温柔聪慧如母亲,不也落了个终日以泪洗面的下场?既然都是这个结果,何必徒惹一身伤!您不是教导我人生一世只要快乐二字么?我现在这样就很快乐。像爹爹您这样自由自在地风流快活一辈子难道不好?”最后一句,我想我是带了讥讽之意的。
话是脱口而出,却引得我悚然心惊:我以为我已经不再恨父亲了,却没想竟藏了这么深的怨忿不平,难道终究心疼母亲,终究同是女子,仍免不了对薄情寡意的同仇敌忾?
我感到父亲刹那间的暴怒,知道话说重了,却只是赌气瞪着他。他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我脸上,只是索然地放下,艰难地吐出一句:“你还小,你不懂……”然后转身离开。我一眨眼,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自那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再没提让我嫁人的事,我乐得逍遥。
谁知在我以为万事大吉、诸事顺利之际,却传来了个消息,令我哭笑不得的消息。
听说父亲要将我送入佛门清修,挫一挫我的性子,说女儿家的大了总在外面招摇太不好,若不嫁人就是在佛门清净地里待待总是有益无害的。为了把我唬住,甚至真请了个所谓得道高僧来。
看来父亲这次是动了真怒,不把唯一的女儿嫁出去是不甘心的了。
我得了消息从外边赶到正堂时,父亲正将我的行为处事跟那老和尚说完,却引得那老和尚连颂“阿弥陀佛”,说:“难得小施主小小年纪就对世情有如此理解,若能断了凡尘,入我佛门,不出几年定会于佛法上大成,真是我佛幸事,我佛慈悲呀!”
我愕然,不想别人眼中的随性顽劣竟得如此好评,这老和尚是父亲请来作假戏的呢还是真糊涂?于是忍不住上前打趣道:“你这庙里能喝酒吃肉、能取妻生子么?”
“恐怕不能。这酒肉妻子都是身外之物、凡尘之欲,要修成正果,那七情六欲,必定是要断的。老衲看小施主言谈行止颇为淡定洒脱,不像是重欲之人。”老和尚倒是说得淡定轻巧。
我看这老和尚倒耐心得很,便放肆地笑道:“可小施主我偏偏爱这几样。老和尚,你说我舍弃了这等好享受,得了那正果于我又有何好处?七情六欲附于身体,如何能断?何况连畜生都知道喜怒哀乐、饥寒冷暖,人若断了,岂不连那畜生都不如?”
父亲听闻喝骂道:“放肆!休要胡言!”我不理会,我不趁机胡言乱语,又如何能扰了你们的如意算盘呢:“又说这遁入空门,哪里又有空门可遁?我看这‘遁’一字,明了说就是逃,当了面把持不住,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是也不是?要真是看破红尘,就要有胆子在这红尘中历练历练,出污泥不染方能显出真本事来。” 我偷眼瞧他,还是一脸平和,只说小施主心思敏捷,聪慧过人之类。我这般气他,他却还不恼,想起家里的那些人物总会被我三言两语气得吐血,这老和尚果真是一心事佛定力深厚?我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来。
父亲面上却挂不住了,命我回屋。他们又谋计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随后父亲就让人收拾东西安排我“出家”的事,尽管大家都劝我说只是清修,我却真又气又急了。管它是出家还是清休,我可没兴趣弃了大好玩乐只天天吃斋念佛!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便只悠哉游哉冷眼旁观,看他们四下忙碌。
过了半月,老和尚又来了,估计上次见面父亲告知了我的真实身份,老和尚说是便专门拜见了某个尼姑庵的师太,到时直接领我去那边。看来父亲与老和尚都是当了真了。
我换了女儿装,趁他们在书房里言谈正欢,轻轻走进去,刻意放柔了声音,细细地对父亲说:“爹爹,我要嫁人。”
我想这对他们来说不啻于平地惊雷吧,不要说父亲,连那老和尚都愣了神,我不禁有些得意。半晌,父亲才换了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训道:“星儿,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大师已经来了几趟,上上下下也打点好了,你现在才说不嫌太晚了么?小孩儿任性妄为,你让我又如何向大师交代?”好似没得商量。我只是不吭声,立意要磨下去。
那老和尚倒活络宽厚,想了想对父亲说道:“出家向佛之事不可勉强,既然令千金主意已定,只能说与我佛缘分未到。不过令千金颇有慧根,老衲阅人无数,她还真是难得。只能期待来日方长了。”然后持笔写了几句话,封了口递给我道:“缘分到的时候,就把这信交给面上所示之人吧。”
我看看封面,上书“云山庵慧云师太敬启”。云山我是知道的,莫非这云山庵就在那里?一问,还真是。不过,依了云山那么远的地方,这老和尚还真会缠人。哈!
老和尚前脚刚走,媒婆后脚就进了府安排相亲之事。父亲的急迫样,隐隐透出事先算计的味道。罢了罢了,要真动起谋略,我算不过父亲,何况我也不是反复小人,亲口应下了话,赴汤蹈火也认了。不过,无论如何我总是不会这么简单地让人牵着鼻子走的。
反正这家里若容不下我,非要把我赶出去,我也不稀罕了。最后我恨恨地想,没觉着这话却是有点偏了。
媒婆提了三个人选,让我挑。这是我嫁人的条件,自己的夫婿自己选,这样父亲就没法左右我了。我让媒婆说说每个人的情况。那媒婆因不能确定我会中意哪个,只好舍弃了天花乱坠,老老实实地详细全面地逐个介绍了一通,好的坏的、真的假的都统统抖了出来。我边听边笑想,若是让这媒婆去当说书先生,怕那说书的都得丢了饭碗不可,也不知这市井传言与那实情差多少,还真是好奇得紧呢。
即使位高权重如父亲,这三人也是配得上的,两个亲王,一个相府三公子。三个人年纪相若,都是二十出头。即使媒婆不说,我也是知道他们的。随同父亲出游访友的时候,总会涉及朝中政事、宫闱传言,那三人的名字事迹偶尔会包含其中。
当今天下太平,四海归顺,皇帝春风得意,老当益壮,只迟迟未立储君,而朝中却早分成了明争暗斗的两大派,大皇子和二皇子各居一派。这也难怪朝廷中会起纷争,论出身,二皇子虽是皇后嫡出,大皇子却也是皇贵妃所出且居了长子之位;论才德,真真是两人不相上下,非要分出不同,只能说大皇子适于守成,二皇子善于创业。这江山任谁坐了去,都是万民之福呢!可叹了一干臣等,放了大好繁华不安心享受,凭空又生出种种事端来。
于这权利纷争,父亲还是明智的,毕竟武将有武将的行事做派,手握重兵的父亲两派都想拉拢,父亲却严守中立,任谁来试探,便只四个字:忠于皇帝。可有时我细细想来,觉得这话又好像没说一样,忠于当今皇帝是忠,忠于将来的皇帝也是忠,这样子打了马虎眼,谁也拿他没辙。看来父亲还是老狐狸。
而这三人正正分属了三派,五皇子平亲王随了大皇子,相府是整个随了二皇子的,六皇子顺亲王却是谁也不管,属了逍遥派,整天里饮酒作对,宴游交友。
我看看父亲,父亲眼底无波,打定主意让我自己选。我知道一旦选了,这一层裙带关系,于父亲终归是有影响的。
我选了六皇子。
父亲挑挑眉,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得点点头。
我暗叹一口气,我在这满府里的最后一次选择,终于是没有逆了自己的意,也没有违了父亲的心,总算是皆大欢喜了。
却没想这欢喜还是露得太早了。
难道造化弄人,即使有我百般的挣扎,也敌不过这命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