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1 / 1)
殷六年末冬,我代玉石之位,开始辅助大王重整朝纲。
满朝文武,一干重臣,全要向我俯首下跪。
站在九间殿的朝堂之外,杨柳采青,新桐初引,快要初春了,可仍旧日寒风透。
我抬起头,仰望灯火半寂的殿堂,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多少次,我从这里望进去,看到的是端丽冠绝的妲己慷慨陈词的场景,看到的是淡雅明媚的玉石舌战群雄的一幕。
而今,天命却降临到我的头上。
一开始,妲己只想等待闻仲的转身回眸;玉石只想世间为她的卓越技艺所倾倒……
而我,我只想永远做一只轩辕坟的小鸡仔。
可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娘娘千岁……”
行礼的声音在阶下此起彼伏。
我惘然若置地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好像在欣赏另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事。
而今,我的眼中,只有干涸一片。
这样的命运,它还是来了,我只能迎面而上。
“其禀娘娘。”右阶相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有战报,前线的兵力不足,右将领要求我朝迅速增补兵力!”
沉重的声音回荡在朝殿之上。
又要增补兵力?我蹙着眉。
“不是连连打胜仗吗?为什么还要增补兵力?”
我不禁问道。
“回娘娘,每一场仗,我军都死伤惨重啊,都是靠士兵的性命博回来的……”
我的心中震荡,不禁脱口而出:“既然这样,还打什么仗,受痛苦最多的还是黎明百姓。”
阶下众臣未曾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一片,有人还在不住地摇头。
良久,右阶相的声音再次想起:“娘娘请勿感情用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紊乱的呼吸,说道:“那右阶相有何建议?”
“请娘娘代大王下旨,从民间抽取壮丁,应征入伍。”
“不行!”
我“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右阶相急忙跪倒:“请娘娘三思,前线需要的是兵力,今日对朝歌而言,最重要的是殷军的胜败。”
“不,本宫认为,今日对朝歌而言,最重要的是黎明百姓的生死安危。不断地从民间抽壮丁,应调前线,等于是间接把他们往死路上赶。而我们当做的是使他们安居乐业!”
此话一出,众臣齐齐在阶下跪倒:“请娘娘为了朝歌的社稷着想!”
“我不能同意,试问各位,如果你们沦为普通百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女往前线送死,是作何感想?难道不是自己的子女,就可以这样草菅人命?!”
我最后一句话说得尤为厉害,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都不再作声。
在我的一声“退朝”声中,众人慢慢散去,有些老臣看我一眼,嘴里嘟囔着:“哼!女人!女人!妇人之仁!”
我微微闭上双眸,亦是无奈。
是夜,我和大王商议朝政。
“今早,听右阶相他们讲,你拒绝了他们从民间抽取兵丁的提议?”
大王问我。
我咬了咬嘴唇:“不错,他们只晓得在朝殿上指手划脚,以为就可以定夺江山社稷、天下兴亡?他们从不关心民间疾苦!”
大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妹熹,事事你都看得过于简单。这样吧,这件事情,由得他们去办,你就别插手了。”
“什么?”我猛然一惊。
“大王,为什么?”
大王看定我,语重心长道:“殷与金鳖岛有交易在先,定期得向他们交纳一定的灵魂和土地,以获取强大的力量。现在,朝歌的土地和人烟都逐渐稀少,很多百姓被逼跑到了山上生活,饱受折磨,被豺狼虎豹吞食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就算他们不应征入伍,活下来的机会也十分渺茫,更别提安居乐业了……”
一片寒霜顿时向我的顶部笼罩下来,寒风透骨,有一刹那,我惊得几乎不能言语。
“不!”我绝望地看着大王。
他的目光直直看到我的眼底里去,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茫然地低下头,仓皇失措。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对外头的世界又有多少了解?
世间的惨象本就不是我们的感情能够承受,便一心一意地在脑海中美化这幅图景,云云壮志,悲天悯人。
世事万物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而往往另有玄机。
忽然,大彻大悟,我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可抑。
“妹熹,”大王拍了拍我的肩膀:“掌管一国社稷,最致命的就是感情用事。很不幸,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我吸了吸鼻子:“也许,我并不适合替你打理朝政,我怕我的感情用事,有一天会害了天下苍生。以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妲己和玉石会变得那样不快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宫殿,像一个诅咒,硬生生要把我们的感情都剥夺干净,久而久之,待在深宫后园,成了只有肉身,没有灵魂的僵尸怪物!我终于能够明白她们的苦楚了……”
最后一句,我是用吼出来的,大王看着我,目光沉静。
他是不是已习惯这样的发泄?
整个深宫,只有他身肩责任,人人牺牲都是为了他,人人饱受折磨后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选择一走了之,那么,他呢?他往何处去?他往哪里逃?
我只觉哀凉,谁人不知殷国强盛,独霸一方,可是没有人会料到,他们的国君也是天底下最可怜最无奈的人。
我们谁都没有按照理想的方式去生活。
朝歌城门入口,西墙脚下一大丛梅花弥漫着若隐若无的冷香。
从城墙上向关外甬道望去,一片银装素裹,长街积雪早已狼藉不堪,远远的风雪中,有一群车驾在官道上疾驶,透着迷蒙的风雪望去,化成了银白天地中的唯一污点。
守城的侍卫们举着林立的枪戳,木然而立。
快要开春了,可是这样的一场大雪,将所有都打回原形,封住了壮志满满的希望,被罩上了一片凄然的色彩。
风雪渐渐转为猛烈,忽然,守城的侍卫们如临大敌地扑向了燃烟台,顿时骚乱起来。
近了,渐渐的近了……
“是西岐军!”一个侍抬起手,撕心裂肺地喊道,声音中透着无尽的恐慌和绝望。
“快!快去报告大王和娘娘!”
带头的侍卫总长挥舞着长剑,用尽全力喊道,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收起城门。
风雪纠缠着阴霾铺天盖地地袭来。
转眼间,马队已经来到了城楼底下。
“来者何人?”侍卫们在城楼上扯开嗓子喊道。
“西岐军姜尚,前来会晤你朝纣王陛下。”
侍卫们纷纷色变,惊恐不已。
只听,城楼下传来一阵马的哀嘶,妲己已经一个箭步抢上城楼。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侍卫们纷纷拜倒。
“姜尚!”
妲己眯起眼睛,咬牙切齿,身子直扑出燃烟台。
雪地上,留下了马蹄细细的脚印,一长串,一直通往无边无尽的茫茫天际。
来者不过数数十几匹马,可看得出,是军中的出类拔萃精骑部队。
为首的将领正是姜尚。
就这么望下去,妲己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呼吸粗重。
“姜尚!本宫要你血债血偿!”
城下的姜尚朗声道:“叫你王出来,别尽躲在后宫,让你们这些女人献丑!”
“姜尚,你残杀玉石的仇,我还没同你报呢!其容得你在城下叫嚣?!”
“妖妃妲己,本座今日暂无心力同你纠缠,快叫纣王出来!”
“你等着,我这就来拿你狗命!”
姜尚轻笑:“本座要拿你性命,易如反掌!”
妲己气得浑身颤抖:“你本拜于朝歌为官,大王对你厚待有加,没想到你却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各为其主,玉石的下场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妲己只觉得一鼓热流直冲上脑门,“轰”地一声在耳际炸开。
妲己回身,急欲冲下城楼,被半道上楼的妹熹制止。
“干什么?楼下那个正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妲己怒瞪着她。
“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贸贸然跑下去,是自投死路!”
妹熹高声叫道。
妲己激动地问道:“难道就这样任由他在城楼下面叫嚣?”
妹熹看了她一眼:“今日取他狗命,只怕更要挑起不必要的事端,他正是看准了我们这个心理弱点,才敢率寥寥几队人马,前来公然挑衅!”
“那玉石的仇呢?就这么算了?”妲己大声叫道。
“不,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妹熹转过身,浩然登上燃烟台,朗声问道:“姜尚,你多次突袭我朝,到底意欲何为?”
“回去告诉纣王,我主派我前来下最后通牒,立刻下旨命闻仲班师回朝,并大开城门迎西岐军入城!”
城楼上的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大惊失色。
妲己冷笑:“我王应允如何?不应允又如何?”
“那就休怪我军血洗朝歌!”
姜尚在城楼下张牙舞爪喊道。
城楼上的殷朝众人再也按耐不住,纷纷叫嚣起来。
“杀了他!”
“杀了他,为玉妃娘娘报仇!”
“杀了他!!!”
妲己瞧着妹熹,神情已然疯狂,翻腾的血液已将她的面颊烧得通红。
风雪朝妹熹迎面扑来,又硬又冷,鼓起她身上宽大的锦袍,全数将她的珠钗呼啸卷去,抛向苍茫的天空,一头漆黑幽异的长发在疾风中飞泻开来,散在脑后,凌厉地勾勒出她流转生辉的眼眸。
她像是黑夜里的最后一抹火焰,霓光闪耀,丽色灼然,照亮了整个茫茫的冬日人寰。
连姜尚都有一霎那的失神。
撩起锦袍,一足已踏上燃烟台的护墙,伸手接过飞羽令箭,屏气凝神,张弓,拉弦,一气呵成。
城下的的西岐精骑这才回过神来,惊呼:“将军,她要射杀你!”
姜尚望着城墙上的妹熹,沉声道:“不怕,今日疾风细雪,按照射杀的距离,箭的速度会比平时慢到少许,除非弓弦上再加上两百斤的臂力,才能克服此阻力。”
他勾出一个冷笑:“她射不准的……”
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声,紧接着听见战马的哀嘶声。
顿时,人仰马翻,一个颠簸,姜尚从马背上滚落而下,重重跌在了雪地上。
马痛苦地在雪浆中翻滚挣扎,嘶叫连连,起初激狂,渐而喑哑,渐至低回。
定睛望去,一支羽箭赫然力透它的左眼,从耳际破颅而出。
众人无不震荡万分。
好判断!好眼力!好身手!
姜尚狼狈地从雪地上爬起,众将领已经纷纷过去搀扶。
“将军,你不要紧吧!”
“将军,你没事吧!”
姜尚抬起头,恨恨地望着城楼上的人。
妹熹已将弓箭收起,朗声道:“你同你的西岐军都给我听着,有朝一日,国仇家恨,我朝定会一并讨回,待到那时,再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滚!”
众将领七手八脚地将姜尚扶上马背,绝尘而去。
妹熹只觉得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她的肌肤,微微颤颤地往墙角靠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妲己扶住她,带着激狂的喜悦:“好箭法!为什么不一箭取他的狗命?!
妹熹淡淡一笑道:“人会躲,可马不会,那一箭,已用尽我毕生力气……”
妲己微微一怔,苦涩顿时涌上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