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1 / 1）
我并没有死。
我是九头薙鸡，有九条命。
曾经问过娘娘，我什么时候才会死。
娘娘说，等到我有心的那一天。
我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要去什么地方？我茫茫然的抬起头。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无论去向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种痛，并不鲜明，到现在，胸腔还只感到丝丝麻意。
仿佛被人迎面砍了一刀，中刀的霎那，只微觉诧异：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个人一定要很恨一个人才会对她下这种痛手。
待到丝丝痛楚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不禁本能地潸然泪下，是真的痛。可是依然仿佛置身梦境，相信这一切不久以后随着梦醒就会消失。
可是，待到魂魄定下来，伤口越来越大，直到化脓化血，痛彻心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头一个念头就是想到去死，可是这样的伤口又不致死，只好半生不死地活下来。只是，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将自己沉到水底，灵魂已经窒息而死，可是肉身却仍然活着，那种奇异的痛楚，又有谁能够明白？
不过奇怪，心中却澄明一片，了无恨意，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将自己迫到这般田地？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官道上行走，已无力施展法术，恢复了女身打扮。
这里是什么地方？往什么方向去？我全然无知。
战马的哀嘶声从远处传来。
我抬起头，远远的山谷中，似有两对人马在涧道上疾驶，一前一后。
我想起来，我才走出被毁的后营没有多久。
呵，又是西岐军。
这样也好，希望他们这次能一剑穿喉，了却我生不如死的苦痛。
原来，人生路就是这样漫长迂回，饱受苦难。怪不得人人都要前往金鳖岛，出卖自己的灵魂，了却痛苦。
失去了灵魂，便不再痛苦。
比起他们，我是幸运的。
我闭上了眼，露出微笑。
几匹战马十分神勇，一会儿工夫，已经疾驶到了我跟前。
“什么人？！”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将剑直指向我。
我只瞪着他手中的剑，不作声，凄然一笑，心中默念：来啊。
领头的将领看我不出声，吩咐了随从几句。
随从上前来，说声：“姑娘，得罪了，为查明你的身份，我们必须带你回营。”说着便掏出麻绳，将我的双手反捆住。
我不叫，也不挣扎，心中万籁俱寂。
我俯着身子，被横捆在马背上，继续向前行走。
我垂下头，一点一点地看着被马踢起的小小碎石，在我身后隐没，心中一片死寂。
忽然听见前面一阵战马的仰天长嘶。
整队人马都停了下来。
我被猛然一颠，艰难地翻过身体，眼睛突然对上一双凌厉深沉的黑眸。
天空是那么蔚蓝，还有几只飞鸟在云端划过，可是我的整个世界全都被这双黑眸遮住，看不见一丝的光亮，我无力反抗，却已沉沦其中，惊鸿一瞥间已经逆转一生。
耳边只传来微风吹过，树叶摇动的“沙沙”声。
当我绝然放弃，心灰意冷的时候；
当我历尽苦痛，终于长大的时候；
当我堕入红尘，洞悉世情之后，
我，遇见了他。
我牵起嘴角，淡然地笑。
在我信仰坍塌，美梦已逝的时候，
他，出现了。
他营帐外的侍卫阻隔着我，禁止我踏入营帐。
我一手推开侍卫，掀起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
他犹自坐在幽暗的烛火后头，牢牢地看着我。
火光闪动，他像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坐定良久，周围寂静一片，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静切而疲倦的呼吸就近在咫尺。
忽然，他的身体晃动，鲜血自他的嘴角淌了下来，细细的一条线。
然后滴在雪白的桌布上，慢慢浸染开来，犹如一朵艳丽的花。
忽明忽暗的烛火，凸现出他苍白额上淡淡的青筋和血红的竖眼。
一种饮鸠止渴般的挣扎驱使着我立起身子，缓步走到他面前。
几上搁着的短刀泛着寒冷的青芒，寒刃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睛。
我拿起短刀，使出全力，往他的虎口上一拉，黑色的污血全数喷溅而出。
我扯下一条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好伤口。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作声。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在他身边瘫坐下来，双手不住地发抖。
“你总是一次又一次救一个在紧要关头，都舍你而去的人。”
他别转头，黑眸牢牢地对着我，深不见底。
我挣扎着坐起来，说道：“可是我没有死。很不幸，每次我都活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仍旧看着我，默然无语。
“我不会留在军营，明天，我就出发回朝歌。”我说道。
“你冒然出走，是必定要回去的。”他沉吟片刻说道。
他早已料到事事的前因后果。
“我并不是怕条件艰苦，一路过来，比这艰苦十倍的条件，我都忍受过。只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清冷，正出神地看住前方。
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妲己百转轮回，等了你三千多年，她想要的无非就是你的一个转身回眸；玉石内心挣扎，无时无刻不在作着天人交战，终于，她下定决心跟着自己的心走，她想要的无非就是用自己的一颗心去换取一个男‘人’的心；无论如何，尘世这一遭，她们都没有白来。而我呢？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想回到轩辕坟去，只想回到娘娘身边，从此不谙尘间凡事，可娘娘离开了我。后来，我以为自己要的是你，苦苦坐在废墟中等你归来，可是你没有回头。再次看到你时，高兴是很高兴的，可已经不再雀跃。经历过生命中曲折迂回的过程，风景都看透，用那么多的失望痛苦去换取一点点的惊喜，并不算触犯天条，便认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注视着我，深色凝重而又迟缓：“你终于已经长大。”
我说道：“是，我终于已经长大。千百年来，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最想要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他像身上被割了一刀，整个人一颤。
我淡笑：“不，你迟迟不肯把心交还给我，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只想守护着它，我的心在什么地方，我就在什么地方，我只跟着自己的心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了一个关于殷的传说。
三千多年前，人间有一个十分昌繁的部落，坐落在汤谷，因此人们称那个部落为殷汤族。
族中的一名男子爱上同族的一个女孩，可是女孩爱得却是那名男子最要好的兄弟，也就是殷汤的族长。
男子知道后负气出走。
他不想勾起伤心往事，在外拜师学艺多年，从未回去过。
一天，他得到消息，殷汤受到另外三个部落的夹击，死伤严重。
等他赶到汤谷的时候，见到的已是一片废墟和一地成河的鲜血。
他在死尸堆里不停的拨找，不停的呼喊。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
终于，他找到了那个女孩，她已为人母，怀中抱着孩子，倒在一根断梁下面。
她快要死了，孩子也已经虚脱。
她把孩子交给那名男子，说真庆幸他躲过了这场浩劫。孩子是她和族长的，名叫殷。
女子死了。
男子对着她的尸体发誓，要好好保护他们的孩子，永生永世。
可当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力量兑现他的承诺，
他决定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金鳖岛，遁入妖道，与之交换，获得无尚的强大力量。
可是失去了灵魂的他，丧失了健全的心智，亦没有能力保护孩子和殷汤部落。
于是，他路过轩辕坟时，剐出了一颗还未拜师修行的小妖的心，填入自己的胸腔内。
千万年以来，在他胸腔内跳动的是一颗别人的心。
没有想到，遵守承诺的代价会那么大。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惟一有歉意的，是对那只小妖。
那只小妖自修炼开始，就失去了最宝贵的一种能力。
“铁面具，”我轻声说道：“心最宝贵的一种能力，就是爱人的能力。”
“我们终究都为欲念付出了代价，我永远都不能用你的一颗心，再去爱其他人……”
他落下眼帘，阴影闪过面容，用手按住胸口，似在感受自己的心跳声。
“让我也听一听心跳的声音。”我抱住他的腰，把耳朵贴上他的胸前。
“咚、咚、咚”沉稳而有力的声音自他的胸腔内传出，传入我的耳际，熟悉而又清明。
“咚！”
“咚！！”
“咚！！！”
天地间好像悄然一片，我贪婪地听着这个声音，有了幸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