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离宴（1 / 1）
放弃天下之争，却并不意味着逃避和躲避，该面对的一切仍然需要勇敢面对，方彦和元晓晨第二天就离开那美丽的小岛和浩渺的晨湖，回南江去了。
他们走的时候，是深冬，方彦和元晓晨靠岸之后，回首看着湖面的朦胧水雾，喟然长叹，并许下诺言：明年春来时，两人一定会回来。
三天之后，两人回到南江时，出城迎接的李达等人都消瘦了一圈，对比着方彦的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更显得他们憔悴之极。
明王宫内一切依旧，只是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飘摇感，大殿内悬挂的舆图上，三支梁军精骑宛若三支离弦的羽箭，呼啸着疾飞向明国的心脏。
方彦却不看舆图，也不听军情，更不问计策，只是笑着吩咐大家：明日早朝，所有官员，无论高低大小，一律到场。
第二天一早，方彦穿戴了早朝的吉服礼冠，锦绣龙袍，灿然玉带，宝石金冠，鎏金御剑，青阳短靴，八宝朝串。
“要我陪你么？”元晓晨问道，“会不会很难？”
方彦走到门口，门外正晨光灿烂，将他的身影湮没成一片模糊的光彩，他的声音穿破那一片金光，清晰地传来：“不用了，这一切，终归要我亲手结束。”
晨钟敲响，轰隆震颤，大殿外站着整整齐齐的文臣武将，仰望着方彦从最高处走来，他睥睨着脚下重重叠叠的琉璃瓦殿，忽而一笑，轻声道：“再见了。”
“传檄天下，这明国，散了！”
这最后一次早朝持续了很久很久，当晨光被暮霭取代时，退朝的金钟才再次敲响，回荡在明王宫内，经久不息。
大臣们却在殿内长跪不起，方彦一一扶起，他们才依照着原来的次序，缓缓退出。
元晓晨就站在殿门外，看着每一个走出殿外的臣子的表情，他们无不是双目通红，脚步蹒跚，是的，他们或许可以明白方彦的心意，或许可以接受方彦的安排，却不一定也能像方彦一样，看得开这一切，也放得下这一切。
李达是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的，他的神色有些恍惚，茫然看到元晓晨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李先生，我……”元晓晨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李达怔怔看着她，喉结滚动，颤颤不能言，良久良久，他一声长叹，双目紧闭，掉下一滴热泪。
目送着李达的身影越走越远，元晓晨心中也是复杂难言，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给你希望，然后任由你想象，只能想象。
她走进殿内，空旷的大殿已经静寂下来了，由于还没有点灯，傍晚的大殿更加清幽宁静，每挪动一步，脚步声都会带来繁繁复复的回响。
方彦独自坐在那御案之后，维持着僵硬笔直的身姿，神色平静，暧昧不清。
“晓晨，过来坐。”方彦静静的开口了。
元晓晨一步步踏上那金碧辉煌的台阶，绕过紫檀木的御案和铜兽的熏炉，坐在方彦宽大的龙椅上，那龙椅铺着厚厚的锦缎，却仍旧冰冷透风。
方彦的手臂伸过来，揽住她的腰，靠在自己身上，笑道：“你看这椅子多宽，我们两个人坐，还没有占到一半，要是一个人坐，就更是靠不到边。”顿了一会儿，又道，“你看这台阶多高，坐在上面，你看得清底下人细微的表情，底下人也能感觉得到上面任何一丝细微的颤动。”
元晓晨道：“所以坐在这上面，就必须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分不得一点心，走不得一点神。”
方彦点头，道：“是这样的，有多荣耀，就有多辛劳。”他摩挲着手边硕大的玉玺，那质感温润细腻，却始终冰凉。
“舍不得了？”元晓晨抬头，看着方彦的眼睛。
方彦挑挑眉，笑道：“不是舍不得这个，是舍不得他们……怀念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说拼，他们就奔赴战场，我说争，他们就不辞辛劳，我说放弃，他们都哭了……虽然舍不得，他们却也不怪我。”
元晓晨心酸起来，低声道：“那就都怪我吧，我情愿认了。”
方彦笑着摇头：“他们不会怪你，他们也会懂，会放手……晓晨，晚上我让人备下了酒宴，兄弟们都会来，你也一起吧。”
“好，大家醉一场，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明王宫最后一场酒宴，取名叫“离别”，宫里最好的黄金醇佳酿全部打开，酒香四溢，弥漫着巧夺天工的御花园。
方彦，元晓晨，李达，秦将军，钟将军，还有很多数不清的臣子们、将军们，都怀抱着金杯美酒，或哭，或笑，任酒满肠，泪满眶。
“主子，老秦，老秦我敬你一杯！”秦将军跌跌撞撞走到方彦身前，杯中酒已经洒了四分之三。
“好，我饮三杯！”方彦端起手边美酒，连饮三杯。
秦将军已经醉红了眼，他一扬脖颈，将酒灌下，忽然酒杯一甩，扑到在地，叫喊道：“主子，主子，你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走了！老秦跟着你南北闯荡，命是你的，魂也是你的！我不当这个将军不要紧，你不当王上也不要紧，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啊……”
方彦眼圈一红，强忍着眼中热泪。
钟将军在一旁大呼：“老秦，好歹你也是做过将军的，怎地像个婆娘？你也害怕离别呀，哈哈……”
秦将军脖子一直，大喝道：“我死都不怕，怎么还会害怕一场离别！”可那“离别”二字冲出喉咙时，已经染了哭音，模糊不清。
是，他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死不怕命，却怕离别，最怕离别……
钟将军不再嘲笑他，他大口大口灌下酒，满脸满襟的水渍狼藉，酒杯落地，他击案高歌：“送君三千里，不可诉离殇……”
御花园里登时一片哭声，月光清冷冷照耀着华美的酒宴，却也看不懂这一场离别……
“谁也不准哭了，都给我闭嘴！”突然一人大喝，众人愕然抬头，却看见一贯儒雅雍容的李达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摇晃，神色却是狂放激昂。
他站到场地中央，大声道：“哭什么？这是王上给我们安排的最好结局，有什么好伤心的！”
“王上与晨郡主，患难与共，情深意重，从此逍遥天下，还当这个劳什子的王上做什么！”他提起酒壶，对元晓晨道：“郡主，我敬你一杯，贺你和王上终成眷属，祝你和王上永结同心！”
元晓晨心中激动不能言说，她站起来，端起酒杯，与方彦一起一饮而尽。
李达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又道：“天下大势，已经尘埃落定，王上让我们及时放手，是百姓的福，也是我们的福！大家敬王上一杯，敬王上深明大义，心胸不凡！”
大家一起大声叫好，轰闹着一起喝了一杯。
李达掀开酒壶盖子，仰头将壶中酒一股脑灌进自己腹中，却被呛得直咳，他咳出了眼泪，嘴里却依旧在说：“还有，咳……兄弟们都拼杀了半辈子，何时有过安宁日子，人终究……要有个归宿……王上散尽千金，让大家可以去生儿育女，富贵一生，有何不好？天下盛宴，终要别离，强求什么！”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再也支撑不住烂醉的身子，一下栽倒在地，任谁来扶，也站不起身子。
那一夜，御花园的酒宴开到天明才结束，宴桌歪斜，酒坛碎裂，金杯四处丢弃，碗筷一片狼藉，众人衣冠不整，沉醉深梦中，醒不来，也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