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默·雪(1 / 1)
我们离婚这日,终于传來了韦坚的死讯,
我必须得离开东宫了,我自己在寝宫里低头收拾行李,沒有让任何宫女帮忙,我的孩子们站在后面望着我,包括李俶和李佖,而此时我已经告诉他们说,我就得要走了,永穆一听便立即问:母妃要去哪里,我回首望了望敞开的大门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我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而李亨是这么告诉我的:去找你的情郎吧,现在我们离婚了,你可以再嫁,
这话让我的心有微微的激荡,然而我能遇见他吗,遇上了又能和他在一起吗,如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每当想起韦坚已死,我都感到悲不自胜,我不敢想这个消息,它能在瞬息间击垮我的一切,而康明却是在李林甫身边陪伴了这么许久的人,当韦坚都死去,全家几近灭门,这么多个月的煎熬,我再也无法完全沒有芥蒂了,甚至我想,现在的我像曾经那样在彩霞亭中和他对话,都会觉得困难吧,
虽然,我应该不会对他发脾气,
怔忡中,我感觉到永和凑上前來紧紧地抱住我的腿,说:妈妈不要走,永穆也用略带哭音的声音说:是啊,母妃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要走不好么,
我回过头去,李俶、李僩、李佺也都用同样的目光望着我,那惊惶的眼神就是在说:不要走,而他们的口中也继而这么说了出來:不能再求求父王吗,为什么他要母妃你走呢,而我的目光也慢慢地转移到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佖那里,他也望着我,那眼神和其他孩子们一样,然而当看到我看他的视线,他又立即低下头去,一句话都沒有说,
我苦涩地笑了笑,然后告诉孩子们这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已经不是你们的母妃了,我也必须得离开东宫,
永穆永和终于哭了出來,她们说她们不明白为什么,并且嚷嚷着要去找李亨,我清楚地告诉她们说,我们离婚是迫不得已之举,虽然情况不完全是如此,而我也不想要他们去找李亨,因为他不会见他们的,而我不想看到他们眼中对父亲的失望,于是我告诉了他们原因,让他们不要去烦他们的父亲,同时,我要李俶好好地照顾弟弟妹妹们,他一向懂事,此刻也已经快要成为一个少年了,
她们仍然很不甘心,而似乎被姐姐们感染,最小的李佺也哭了起來,这时他才刚刚学会说话,隐约地猜到我要离开了,而我却仍然无法因为他们的哭泣而留下來,我只是给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拥抱,从俶、僩、永穆、永和……到李佺,最后我走到站得最远的李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我还是低下身去环抱他,
他瘦弱的身子在我的怀抱中颤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的努力是否算是成功,而此刻我就要走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喜欢他身上那种永不气馁的韧劲,而此刻我们就要结束这段残缺复杂的缘,我沒有忘记最后叮嘱他说:你要好好地学习,好好地照顾自己,知道吗,
虽然他沒有做到,不久之后的一场恶疾,夺走了他幼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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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李亨说,我要落发为尼,
他的神情微变,望向我收拾好的那一摞佛经,眼中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此刻我已经脱去了太子妃的绫罗绸缎,我不想带走任何属于东宫的东西,为了他的这股侮辱,我穿着出嫁时父亲给我的嫁妆中的那几套衣裳,我只有穿过几次,如今的颜色也鲜艳如新,看着他的犹疑,我明白地告诉他说:现在我已经无家可归,出了这东宫,我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他的目光继而望着我,仍旧沒有说一句话,然后我笑了笑:
不过,你不必同情我,现在的我固然一无所有,所幸还有研习佛学的兴趣,能够在佛寺中终老,也是十分感激了了,相比起……我的哥哥和弟弟们而言,
他们全都死了,相信么,但是就是这样的事实,这样的传言,代表着他们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觉得像是一个噩梦,只要想一想,我还是觉得韦坚沒有死,他怎么会死呢,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从出生的一刻就是兄妹,而他怎么会死呢,我沒有看到他的尸首,沒有看到他的葬礼,我什么都沒有看到……只是别人却告诉我说,他死了,韦家也被清洗一空,
这是真的吗,
虽然我知道死的还不止我的哥哥,李林甫对此案大加株连,牢狱为满,被逼死者甚多,从天宝五年始,至天宝十一年他薨逝时方绝,
于是,我抱着这样的疑惑又向李亨请求说,我想出宫去看看永嘉坊韦宅,然后我便第一次徒步离开东宫,由李亨陪伴着走出太极宫,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穿过宫禁一扇又一扇高大的门,然后一直沿着大道往永嘉坊的方向走去,
我们沒有说话,只是彼此陪着对方前行,这也许是我最后的一次旅行,待得我再次回到东宫,我便要随着李辅国一同到大明宫的佛寺中居住了,此后,再也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然而我的心情一点不感伤,对周遭的风景也不留恋,
如今这风景对于我來说已经沒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不是如我第一次來到京城时那般地兴奋惊叹,也不如韦坚送我离开时那般地依依不舍,更不如后來成为忠王妃的时候,那整个京城都属于自己的安全感,亦沒有后來成为太子妃时,那种如同是自己家庭一部分般地自然感,
什么都沒有了,若是说现在还有什么心情,那么就是恐惧与寒冷,在往永嘉坊前行的时候,然后,拐过熟悉的街道,我远远地看到了打上封条的韦府大门,
我和李亨一同停住脚步,在街上我听到别人窃窃私语说:韦夫人姜氏跑出了晋国府,去找韦大人去了,不过当她找到的丈夫是一具沒有温度的死尸时,她一定会感到很难过罢,
是啊,曾经我挑茶卖给韦府的时候,韦夫人听说我新娶了妻子,还赏了我一个翡翠扳指呢,让我拿回去给娘子戴,
她人很不错嘛,
可不是,
我微微阖眼,感觉到从云端中出现的阳光一瞬间洒下的刺目光线,犹如曾经十六岁的我被推搡着赶出兖州的韦府家园,
现在一切都沒有了,相信么,姜馥不知道在哪里,韦坚也不在了,真的么,
我仿佛还记得出嫁那日他印在我额前的吻,轻软而冰凉,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一切也就这样结束了,
如此隆重,也如此草率,时光跑得这么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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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发那天,云璇姐姐來佛寺里和我见最后一面,她托着我的青丝问:珠儿,你会不会后悔,
我摇头:已无甚可悔,
过去那些美好得如梦一般的岁月,此刻就要在刀下变成青丝最后的梦境,我阖着眼听着青丝在刀下寸寸飘落,然后当一切皆毕,她轻声地叹息,回身看着这寺中其余的尼姑们,然后终于轻轻吐出:
云珠,此后……她们便是陪同你的家人,
我默默点头,然后像一个出家人一样四大皆空地送她离开,也不知还该说什么,我知道我们今后都不会再见,但似乎也无泪可流,我搀着仍旧美貌的姐姐走出佛寺的大殿,就要这么结束她离开,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罗裙,秀发高高地挽起,深紫色的罩衫从肩侧披曳而下,在百木凋零的冬季勾勒出艳丽而凄绝的影,
我倚在门侧望着她,这么多年了,潜心佛法的姐姐独守空闺,坚强聪颖的她却仍旧如同十几年前我见到她那样年轻而美艳,犹如只是二十出头的妇人,我看着她走到庭院里,想到我对她的感觉,一直如同一尊偶像那般尊重而崇拜地望着她,虽然后來的我成了太子妃,地位比她高了,我仍然觉得她的聪颖、成熟和坚强是我效仿的榜样,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对她的感情只有很少的部分是属于亲人,
现在她就要离开了,当她走到庭中,寒冷的北风卷过,在枝头枯朽的树叶纷纷而落,接着,我看到了小池中的水上漾起的涟漪,
就快下雪了吧,我想告诉她说让她快些回去,然而她要怎么做,又怎会需要我的劝诫管束呢,于是我苦涩地微笑,幸在此时的雪不会下得太大,而接着,我也看到了她停了停脚步,接着兀然回过头來,她似乎沒有想到我仍然站在门边,手持佛珠,
这样的讶异是我陌生的,我从未看到她有这样的,出乎意料的神情,而她也就那样望着我,接着她笑了,我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笑意,她聪颖美丽的脸上属于薄命女子的凄美笑意,她这样望着我盈盈一笑,犹如春花初绽,再沒有出于礼仪的敷衍,仿佛是鼓励,又仿佛是在跟我诉说这个世界女子的不甘和哀意,
我却始终不知这一刻,她为何会给我这样一个笑意,
雪簌簌地飘落,掩去了她离开的痕迹,然后很久以后我才听人说,她在这个夜晚暴毙在薛王府中,
那佛寺里的姑子们和古佛青灯,真的成了我的一切,我在翻过这重重回忆后,仍旧决定了摒弃一切凡心,在此终老,度过余生,哪怕杨贵妃的宠眷日益隆盛,而我们的生命却彻底地走向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