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船头浪打浪,夜行雨催雨（1 / 1）

惊喜, 惊喜,

惊则惊矣, 喜倒未必……

怀玉谢辞了领路侍女, 进得院来. 院里静得吓人, 四婢皆不在. 倒好在屋中灯还是亮着的, 怀玉看着, 松了一口气.

说来笑人, 若没这盏灯亮着, 怀玉这一夜, 怕不得摸黑过了. 平日铺床叠被, 整衣饰发, 洗漱用饭, 就连倒水点灯这等小事都是四婢样样周全伺候打点的. 如若周遭无人服侍, 怀玉竟连灯油火烛, 点燃用具都不知在哪儿, 更不用提别的了. 而这院门, 她独自出去超过百步, 已寻不得归路, 更不知何处能寻人想助. 这整个一个人, 无用之至, 简直似手足都没长在身上的肉行尸一具. 以前有人宠护还不怎觉得, 到得如今这地步, 每有一想便平添慌恐惨淡.

今日宴上众人种种的欺辱, 比不上萧剡的无动于衷. 怀玉心里比谁都明白, 若没有萧剡的默许明示, 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又怎敢在人席上如此放肆? 怀玉心里迷惑疼痛委屈难当. 到底沦为他眼里一个取乐子的玩意儿了. 只不明白如何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他的喜欢他的温柔如他的轻屑冷淡戏弄一样, 都来得毫无根由的突然.

这样无缘无故的.

其实一切都只怪她见识短吧, 她只是没见过世上还有这么张狂放纵的人, 位高权大, 玩腻了死物儿, 觉得玩活人才稍有意思些.

怀玉疲惫地走入屋中, 叹了口气,…不, 半口气. 只叹了半口气便已经无气可叹了. 一个脖子被人捏在手里的人, 哪还有气可叹?

怀玉已来不急惊吓, 叫人掐着脖子叉在扣死的屋门上. 岔了气, 涨红了脸, 憋出泪来, 好不难过.

双脚几不着地, 乱踢乱蹬着, 如同给人拿住, 切破了喉咙垂死扑腾的鸡. 怀玉伸了那细长的指甲去抠涝诤砹系氖? 指甲抓破些皮来, 那人吃痛, 一甩手将她摔在墙边高几下. 人趴撞在几旁椅栏儿上, 腰几乎叉折了去, 也顾不得疼痛, 大口大口吸饱足了几口气, 又惊又怕站起来.

腰肋上的痛楚使她忍不住弯下腰去. 摸索着靠在墙上, 腔里反上一阵儿酸水来.

抬头, 袭击她的那黑衣男子逼上来.

那微熟悉的面目, 泛映着微光的光头晃得怀玉眼晕. 果然, 果然漏不下他, 庙里那个假和尚! 怀玉苦笑, 他们都要走马灯儿似地在她面前把面具一个个拆穿喽, 好好通透地把她折腾个够.

郭元丰在王府宴厅屋脊上俯听了半夜的曲子戏段, 看着这女人, 这本该是冰清玉洁的女人! 恩师的千金, 他未过门的媳妇, 在大殿上, 众人前, 不知廉耻地丢人现眼! 玉碎琴毁, 玉碎琴毁啊! 她如今怎能够像个低贱的歌妓一般在宴会上操琴给众人听? 曾经那么清烈的女子呵, 就是他们如此关系, 除非恩师命指的几次,她都不曾主动为他奏过一曲啊. 唯一一次她亲自为他奏琴, 是灭门后他们再次相见时. 她被赐入青王府前一夜,深宫教坊偏墙暗角下, 她素衣暗巾, 抱着名琴 “吟雪”, 为他抚琴一曲. 曲毕, 魂断, 她当着他面把从不离身的 “吟雪”琴砸了. 人弱琴韧, 砸不坏, 她指使他亲手为其毁了那张琴. 只说:“唯今以后, 落入贼手, 再不能为人抚琴. 君深情高义今生只怕无以为报, 只以这绝音勉为相赠吧.”

祸事多少天以来, 他第一次落泪. 为了这样的女子, 为了这样的洁烈, 为了这一份情义.

言尤在耳, 可人, 可人…,可人!

他盯着她, 发红的眼睛里带着疯狂的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

扑上前去, 抓住怀玉的肩膀, “为什么不做玉碎, 宁为瓦全?! 为什么?!”

怀玉惊恐地看着他, 使命挣扎.

为什么, 为什么都逼她死?! 口口声声, 说什么爱她, 敬她, 护她?! 却生生见不得她好好活着?

怀玉恨极, 厉声道: “放手! 滚出去! 我甚至不记得你, 你凭什么站在这里逼我死?!”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权力来指手划脚, 妄图主掌我的生命?!”

他叫她骂得呆住, 他何尝见过她如此模样? 她在他面前, 不是娴静的名门闺秀, 就是坚贞的烈女节妇. 他看着她, 每每如一尊玉雕神像, 他与她订亲三载, 却连她的手都没拉过. 她那么坚定、 那么清高, 她仿佛不是真人, 只是他眼前, 心中的一个形像, 完美得甚至有点崇高的形像. 他从来不敢真正想象他得到了她. 而如今, 她恨恨望着他, 极力挣扎, 头发有些散乱了, 表情那么激烈, 怨愤, 迷惑而委屈, 终于像一个人了, 他可以碰触的凡人, 女人, 他曾经, 也应该要娶的妻子. 她居然像个真人了, 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有弱点、会迷惑, 也贪生怕死的女人, 他总算碰到她了. 他离她从未有过的近, 他甚至感觉她温热的呼吸, 可他却觉得他们离得如此遥远, 再也不能比这更遥远, 他失去她了. 无论是神, 是人, 她都不是他的.

郭元丰试图冷静. 他虎目含悲, 眼睁睁看着她,“我是你丈夫啊!”

怀玉挣脱他微松的手, 退一步, 背后却是墙壁, 退无可退.

她抱着腕臂, 恶狠狠地说: “那我相信我从未真爱上过你, 不然我现在不会这么庆幸我完全忘了你!”

她觉不出他的爱来, 他满腔的都是恨, 连他所谓的爱, 也只是一种条约束缚下对她为所欲为地强加的恨, 又苦又涩, 又沉重, 逼她一定要接受的恨. 她还不够烦吗? 若爱她, 为什么不肯让她过安稳日子? 为什么见不得她好过一点点?! 拿爱做借口来逼她杀人, 逼她往死路里去? 只她不肯, 便要亲手上来掐死她吗? 好一个爱啊!

怀玉厌恶地瞪着他, 问: “你来做什么? 房里其他人呢?”

心念微动, 恐惧地盯着他, 像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你把其琴玲她们怎么了?”

郭元丰牙齿咬得嗑嗑作响, 看着她背后悄悄探出去摸那几上花瓶, 半晌, 才说得出话来,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怀玉嗤笑一声, “寺庙里的事不提也罢, 可你这种夤夜不请自入他人宅院, 胁迫惊吓别人家室的人, 我还能拿你当什么看?!”

郭元丰心下一片颓涩, 只觉胸中一口浊气吞不下, 吐不出, 比之骨鲠在喉尤胜.

“夫人放心, 房里没一个人受伤的, 我此行更不是来伤夫人的. 只可惜没能杀了奸王. 路过此处, 顺路想来看一眼故人可在. 如今看明白了, 也当去了, 必不会给夫人您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怀玉听得心差点自嗓眼儿跳出来, 但听得萧剡性命无碍, 房中女子也一应无事, 这才松了口气. 忽看见对方带一种伤痛的嘲弄盯着自己握在花瓶边缘的手, 一阵窘迫, 忙松了手. 微仰了头, 做出送客的意思, 嘴里硬硬道: “不送, 好走.” 这时却听院中有人疏疏落落拍手道: “玉姬, 深夜会客, 好兴致啊. 本王还怕你独自离席, 一人寂寞, 过来看看你. 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听这声音, 不是萧剡是谁?

但听脚步声孤零, 似乎只他一人而来.

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 为了维护谁, 怀玉已慌忙过去推开侧窗, 冲郭元丰低叫道: “你还不快走?”

郭元丰却只若未闻, 拔出单刀, 一脚踢向房门, 破门而出. “奸贼,正后悔刚才没能要了你性命, 可巧你倒送上门来.” 跳起来劈手挥了单刀砍过去.

怀玉忙忙跟出门来, 看那白茫茫的刀光, 一片心惊肉跳. 她平日连见人徒手打架都没见过, 这样刀劈刀砍的, 着一下何止流血而已? 止不定断人肢体, 去人性命. 尖叫一声: “小心!” 还没叫出口, 声音却都抖碎在喉咙里了, 竟出不得声.

夜黑灯微, 怀玉又急又怕, 根本什么也没看清. 只见郭元丰一刀劈下去, 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举刀过顶. 一刹那, 静得可怕.

“当啷” 一声, 单刀落地. 然后郭元丰的身子慢慢软倒, 单膝跪在地上.

怀玉捂住嘴, 只见萧剡冷冷站在那里, 脚下跪着郭元丰, 坦然傲岸的姿态, 仿佛一个国君在接受臣子的跪拜. 一种充满折辱的滑稽.

怀玉看着萧剡不紧不慢地拔出手中长剑, 剑脱鞘, 发出“呲噌” 一声拖响, 寂静夜里听来, 怀玉只觉得那剑正从耳骨刮过, 背脊一片冰凉.

怀玉踉跄扑过去, 没有看见郭元丰左手自靴里抽取的匕首. 她没有看见, 她心已乱了, 不知是为这个可能成为剑下鬼的陌生人, 还是为了萧剡随手就能抽刀杀人的行径.

她用身挡住了身后的男子, 一头扑进他怀里, 微抖的声音哑喊道: “别让我看你杀人, 求你!”

萧剡自她颈侧看向眼前地上挣扎起来, 却无处下手的郭元丰, 挑唇笑了, “有女人为你求情呢.” 一边细品着对方碎落的眼神, 慢慢将剑尖儿移上对方喉咙.

怀玉自他怀里转身, 焦急地拨拉住他拿剑的手, 一面对郭元丰大喊:“还不走?!”

郭元丰愣愣看着面前髻散环乱苍白着一张脸的女子, 她在那个男人怀里, 那么自然的样子. 他不知道如何反应, 心底一片苍桑的憔悴, 是恨? 是怒? 他不知道. 他只明白, 那绝不是感激.

“走呀!” 怀玉催喊着. 萧剡冷眼带讥地看着.

郭元丰只觉得什么都完了, 连此时死去, 都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紧紧, 紧紧, 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将手中, 她曾赠给他的匕首, 掼在地上. 拖着半瘸的右腿, 转身以他能的最快的步伐, 逃离他这人生中最可悲的一场笑话.

怀玉望着那远去的背影, 微喘着气, 眼前全是他离去时的眼神, 只仿佛, 只仿佛, 仿佛什么? 怀玉脑子里全乱了, 她只觉得那眼神无声地在控诉她, 控诉她又做错了什么天大的无可挽回的错事.

怀玉微喘着气, 喘着气, 隔着一片水蒙模糊的雾气瞪着地面, 拽着萧剡的手以松了, 软软的, 要死不活地搭在他手臂上, 如一条剔除了骨的皮蛇.

她好想坐下来大哭一场. 好想有个怀抱让她大哭一场, 哭诉她的委屈, 她的忙乱, 让她痛痛快快, 放放心心哭一场.

一边却只有萧剡 “啧啧” 做声的凉薄的戏弄的语气, “玉姬, 你看你都在干什么啊?”

怀玉仿佛疯了似的, 猩红着眼扭头冲他嘶喊:“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好好活着, 这也错了吗?!” 几粒泪珠迸溅出来, 挂在玉娃娃一般的瓷脸上. 那微侧的面颊染着水光, 狼狈却潋滟, 晶莹玉澈里透着苍白得透明的脆弱, 仿佛立时就要碎了.

萧剡微微一愣, 然后自身后轻轻抱住她, 有一种温柔的平静. 怀玉却扭开了头不去面对他, 不去面对他的怀抱, 在那怀抱里哭泣, 一点儿也不安全.

也不知是因为那交错在身前的长剑太锋利刺目还是怎的, 怀玉在他怀里只觉得身体僵硬得不自在, 全没了往日的放松柔软.

萧剡轻贴在怀玉颈边耳语, “你总是这么傻得可爱吗?” 逗弄的口吻听来温柔得似春风, 仿佛心情不错.

怀玉极目望向微茫的夜色中, 望的已是如此用心尽力了, 却依旧什么也看不真切, 直余满眼让人心颓的暗茫.

片刻, 方开口问, “你会放过他吧?” 声音里带着一点儿祈求和烦惑,渗透了浓浓的疲倦.

萧剡下颚顶在怀玉头上, 将怀玉整个人囊括在自己的身影里.

他高大的背影扭曲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崎岖, 怪异地萧瑟而残冷.

语音却是一贯的冷漠轻嘲, “如果你是想问我会不会杀了他? 那你大可放心. 本王没有杀死人的习惯.” 他左手轻轻抚上怀玉的胸口, 轻轻掐捏着她的心口. 指尖儿抠进去, 捏着她的胸口, 慢慢收缩至一小团, 仿佛要把她的心脏挖出来捏在手里. 怀玉痛缩了肩膀, 却不出声. 耳边是萧剡温绵的呼吸, 吞吐撩拨得她的耳心里痒痒的. 他的话却让人冷透了脊骨. “怀玉, 说起来本王得谢你呢. 兵不血刃,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 这里, 已被你捏碎了. 听说心死苦过身死, 你看是不是真的?”

怀玉紧皱了眉, 心口那阵痛, 也痛得无力了.

“我能记得的, 耳边第一个听到的, 是你的声音, 你说, 你不会放手. 自那一刻起, 我便已将手放在你的掌心里, 我想, 这是个我可以托付的人.”

萧剡静静地听着, 怀玉背对着他, 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 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力气去看. 她怕这一眼会打散了她所有所有曾经深信过的, 也以为将能长久信赖下去的一切. 她也怕打散了她最后的一点力气, 用以问一个从开始, 到最终都一直想问明白的问题.

“萧剡, 你要我, 可是为了爱我?”

他不知不觉地已松开了捏在她心口的手, 但那痛, 已捏透了心肺, 成了长久的内伤, 以后很久很久, 都留着些弊病, 终她一生, 难以痊愈.

他帖在她脸侧的气息, 似更扑朔了. 他开口, 邪佞的声音听在她耳里, 有些狰狞.

萧剡开口, 说着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我只是想看看, 郭元丰这样小小一个中郎将能得到的东西, 本王真就得不到吗?”

怀玉唇里裹着齿, 齿里含着唇, 轻咽了口气, 微阖上眼, 唇边绽出一抹笑来. 笑, 也是对伤痛的一种礼貌表现.

轻笑一声, “原来这样啊.” 那笑声在夏夜里, 入耳却格外的惨淡凄薄.

萧剡继续, 淡淡地, 继续说: “可如今, 这个游戏, 本王玩腻了.” 萧剡厌倦地将怀玉轻推出怀里. 怀玉略狼狈地被他微推向前两步, 停下来, 却没有回头, 微曲的背影茕茕孑立. 萧剡心里丝缕不明了的感觉绝望而渴望地慢慢攀爬上来. 他却没有去理睬, 转身, 待离开这一时让人本怎么舒服的庭院, 还有这女人.

却听夜风轻拂着一段若虚若散的声音, 是怀玉在他身后轻轻说:“萧剡, 我已经尽力了, 我试图爱过你.”

声音里清淡了往日的温柔、焦急、祈求和不解, 却浸渗着疲倦, 有心无力, 或者无心也无力的疲乏. 那样的淡然, 仿佛是为自己写的句子画上一个句号, 已不介意是否有人听见、看见.

萧剡的背影微僵了僵, 却没有回头.

这次, 怀玉也没有再等他回头. 她微直了身, 静静走回去, 提起裙子, 慢慢抬起腿, 揉过门槛, 走入屋中. 一层层穿堂入室走进去, 掩了内室的门, 吹熄了灯, 躺下来. 簪髻发饰铬得不舒服, 顺手, 摸上去, 拔下一件件儿饰物来, 轻轻丢在地上, 金玉敲打, 琅琅做响. 夜里, 发出疏冷清泠的音腔. 脖子酸麻的辣痛, 腰肋隐隐阵阵地疼. 她拉过被子盖了, 蜷了身子缩在里头, 仿佛找到了一个暂避风雨的龟壳. 人已困乏至极, 眼睛却涩涩地得阖不上, 本想告诉他的, 本想告诉他:“你可以叫我伤心, 但别叫我死心了.” 本想告诉他的, 只是, 如今,…, 是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