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实言相伤(1 / 1)
听得她出了院子, 怀玉才阖一阖睁得涩痛的眼, 抚压在脸上的掌心湿腻一片, 人已是冷汗湿透重衣, 浑身仿佛虚脱, 眼冒金星.
外间琴玲等众婢听得明白, 可哪个敢做声? 这如意夫人在府上地位不同, 说来进门比王妃还早许多, 算是王爷最先收进王府的女人了. 虽只是个妾, 可这上上下下打点得清楚, 她说句话, 十人中倒有七八人肯为她办事的. 为人心眼又细密, 有几番手段, 竟成了府里挺能造事的主儿.
所以待她走了, 众婢才敢进房来伺候着.
琴玲待要过去说话, 却只见怀玉僵坐在桌边, 涩声道: “走开.”
众婢足下踟蹰, 进退两难, 怀玉却已到崩溃边缘, 尖叫: “出去! 全都出去!”
都站着干什么? 看我笑话儿吗? 可怜我吗?!
大家叫她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声音吓得往后退几步, 时常见惯了她温温柔柔的样子, 便是以前, 便是以前, 她至多也只是冷眼沉凝, 曾几何时听她这么吼过?
入画, 映莲惶惶向琴玲看去拿主意. 琴玲心想, 这时她们在这儿又能怎么样? 忙向门外飞了个眼色, 大家会意, 本就呆不住的, 这下都忙忙退了出去. 只书意一人, 乘乱闪在房门暗角, 等众人出去了, 才顺势掩上了门.
怀玉本就不敢抬头看, 生怕眼泪落出来, 听见门响, 以为人走尽了, 此时再忍不住, 大滴大滴落下泪来. 脑热心痛, 油然一股子恨恼冲上脑门, 压掩了伤痛, 一种对萧剡的恨, 对自己的恨, 几乎冲破脑顶涨破眼珠. 无处发泄, 就手将桌上的 “惊鸿” 琴扫在地上.
却忽听房中一声叹息, 惊觉还有旁人, 猛然抬头, 泪眼模糊中渐渐清明的, 却是书意一张轻蔑怜悯的脸. 这样羞恼狼狈倒全叫她看了笑话去! 怀玉登时只恨不能地上开条缝叫她跳下去.
急怒间毫无理智地瞪着她, 嘶声喊骂, “出去! 滚出去! 还轮不着你在这儿看我笑话!”
书意却一步步走上来, 在怀玉瞪视下拣起地上的琴, 拿衣袖拂了拂灰尘, 递上去,慢慢道: “这么好的琴, 谁不喜欢. 夫人怎么舍得扔呢? 仔细摔坏了, 还切着夫人的名字呢.” 书意自己恐怕也没发觉说这话时, 她唇角一直诡异地微微翘成一丝弧, 脸上仿佛被刀划出了一道永久不去的笑痕. 看得人脊柱发毛.
怀玉却是气怒得疯了的, 脸上扑簌簌掉着眼泪, 人却已不觉得了, 脸上反扯出笑来. 本心头中了一枪, 疼痛难当, 打算躲在人后悄悄等死的. 他们却总不放过她, 连最后一丝强装强撑出来的尊严也来笑踩! 凭什么? 都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怀玉仰脸狠盯着书意, 渐渐笑开, 哑声问: “还没看够么? 你看得开不开心? 可娱乐了你没有? 你想说什么? 玉碎瓦全是不是? 你直说好了, 何必转弯抹角! 你想笑是不是? 你不妨笑个够啊!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是不是还想看看我身上有什么你能踩的地方? 你找着没有? 找着了就不要客气, 你不妨上来踩一踩, 看能不能踩死了我.”
越说越急, 越说越恨, “噌” 站起来, 指着书意的鼻尖儿质问: “你满意了没有? 满意了没有?! 满意了? 总也该满意了吧? 还有什么能不满意的? 要是满意了,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滚了?!! 滚!”
怀玉知道她在这儿出丑了, 可, 可这还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呢? 她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怀玉心想, 你们不就是要看我出丑么? 你不就等着我在这儿出丑么? 好呀, 现在叫你们看个够, 看个个够! 气烧的眼珠里淌着泪, 心角落里却有一个自己掩了脸, 馁坐下来,
一把声音哀哀在叫, 完了, 全完了, 嘲讽地想, 什么斯文恭顺, 什么温柔秀雅, 不过是心情好, 有人疼时的面子货. 一见真儿, 性子里的龌龊全露了底子, 原是个失宠的疯妇刁货. 原来这就是爱吗? 萧剡, 萧剡, 你便逼我至此么?
书意冷冷清清地看着她, 仿佛全没听见怀玉刚才的疯吼, 垂头静静地动作小心地把怀玉不接的琴搁在旁边几上, 静静地自顾自说: “夫人心爱的人送的订情物呢, 怎这么不小心?”
怀玉如遭雷劈, 心肝焦裂, 摇晃一下, 站不住身子, 忙伸手撑在桌缘上, 垂头间, 眼泪便砸在扑簌簌抖步停的手背上, 跟着颤颤地止不住地跳抖着, 一滴泪抖碎了十数瓣, 一句话, 穿透了数瓣心膜. 这种痛, 不能想, 不能忍, 咬牙也受不住, 只能拿那腾腾的怒火分烧.
书意放好了琴, 就站在在那儿看着她, 嘴角是那不变的诡异的笑, 嘴里轻快地说: “夫人这是怎么了? 让王爷看见了怎不心痛? 毕竟王爷那么爱你, 护你, 疼,…”
“啪!” 翠辣辣一声响.
怀玉瞪着书意, 书意捂着被打侧的脸, 慢慢转过头来.
怀玉左手握着右手, 却总有一只手, 不停地在抖, 止不住地抖. 这一巴掌, 总算打回去了, 出气了么? 怕不见得吧? 一丝愧疚和尴尬幽幽的攀爬上来, 可还没爬多高, 已经被书意含讥的笑眼打沉在渊底.
书意讥诮的笑容里混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的爽快和恶意的报复,“这不都是夫人亲口告诉我的吗? 怎么? 如今说不得了?”
又问: “夫人至今还没告诉书意呢, 爱上自己的仇人好不好受? 夫人现在是不是要说, 这次都是误会, 也要息事宁人呢?”
又低头轻笑: “看我都差点儿忘了呢, 夫人你不息事宁人又能怎么样? 夫人这样的娇弱女子, 心怀宽仁, 家仇都可以息事宁人了, 何况是己怨. 可是这样, 夫人?”
怀玉痛曲着身子, “够…够了! 我便再欠你什么, 如今也够了! 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书意惨笑, 故意奇道:“ 玉姬夫人何出此言? 欠也只能是苏紫柳欠方怀玉的, 与玉姬夫人何干? 我能把夫人怎样? 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倒是夫人你, 被人如此玩弄作践够了, 可是要甘心拿来当前世情债偿么?”
怀玉捏紧拳坐倒在椅上, 咬牙道:“我便是生吞了他的皮骨也跟你没干系, 你操得什么闲心!”
这话冲口说出来, 倒先吓了自己一跳. 何时? 何时? 竟连杀他的心都有了么? 渐渐有些悲哀和无奈, 究竟是一时冲动? 还是爱得太深, 恨得太重? 或者这才是人心? 凡对不起自己的, 直觉要毁了它?
此时心惊神惧, 却听见头顶书意幽幽轻笑, 如魔引心魂. 眼前, 是她轻轻递上的一个小小纸包, 只听她说:“何必如此麻烦? 你恨他也好, 要他也好, 将这包药涂抹在指甲缝里, 待他再接近你, 只需轻轻抓破他皮肤, 以后他就再也不能抱其他女人了. 岂不爽快?”
“你…什么意思?” 再一次, 怀玉发现自己对这整个的社会, 整个的人心情况全部都估计不够, 她, 从没看清过萧剡, 更没看清过书意, 也许连她自己, 她也没看真切过. 她要什么? 她想什么? 她竟不知道. 从头到尾只是在被动的接受, 也许, 是她错了……
书意冷冷笑道:“ 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个下女, 总是要帮着夫人的.”
死人, 又岂能抱女人? 书意冷冷地想, “方怀玉也好, 玉姬也好, 只要轻轻一抓, 你的清白, 你的节操都守了, 人都会知你曲节容忍只是权宜之计, 实在等报仇机会; 就算你只是为了平今日的恨, 也不要紧,也能让你瞒天过海如愿以偿. 日后你照样还是冰清玉洁的方怀玉.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怀玉.”
怀玉心里一跳, 如当头一盆凉水浇翻, 冷汗淋沥. 这一惊醒, 似大病一场, 无限的疲倦心寒, “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不置于为了一个男人不爱我, 就要如此旁门左道地算计他, 更不置于用这种手段去求取一个人对我的真心.”
抬头看着书意, 道: “而且, 真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书意, 早先我倒没看出你是这么厉害的人. 我不知你们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 可如此人命儿戏, 借刀杀人, 也忒叫人齿冷了.”
书意脸上一阵青, 一阵白, 终于狠狠吐出三个字来, “胆小鬼!”
怀玉苦笑一声, “也许是吧. 我确实没有你们那个胆量和能力, 满不在乎地把人心操纵游戏, 任个人喜恶拿人命当砧板鱼肉宰割.”
颓倦地坐在椅子上, 此时火气, 胆气, 恶气, 意气, 生气全用尽了, 反平静了下来.
“你!” 书意见她至此竟不肯从, 心中恼恨, 如此的女人, 如此贪生怕死的女人啊!
书意冷嘲热讽道: “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孝意廉操都能抛了, 还说这么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给谁听?! 你这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为他会感动吗? 不过是一个玩物!”
怀玉只是轻轻摇头, “你不用再说, 我是不会遂你愿的.”
无限的疲倦, 心灰, 怀玉坐倒在椅子里, 压抑了这么久, 第一次吐露了真心.
“书意, 你知道吗? 我说的那些恩仇本当淡忘化解那些话, 也许并非真心话. 不怕你瞧不起我, ” 斜扫一眼书意, 怀玉自嘲地苦笑一声: “其实你早瞧不起我了. 我就直说吧, 也许我真的是很自私而且懦弱吧. 总之我从来没想过报仇这件事, 至少, 从我失忆以后吧.”
怀玉点一点脑袋, 续道: “这里, 记不得了.” 又摸摸胸口, 说: “而这里, 是感觉不到的. 记不得也感觉不到曾拥有父母或家的温馨, 故而即便知道失去也没有多大伤痛的感觉. 整个报仇这件事情, 都是你, 你们告诉我的. 对我来说, 是一个你们扔给我的一个新词汇, 是你们认为我必须该做的事情. 可是, 生命是我自己的, 就算我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我至少可以选择遵从我自己的意愿, 想法. 所以, 重要的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说的话, 而是, 我根本没有这种意念这种强烈的使命感去为了一个我根本记不得, 想不清, 没有感觉的人去害一个旁人, 更何况还是我认识的旁人. 而且你想我怎么样呢? 切断他的脖子, 放光他的血? 或者用什么方式杀了他? 不, 我不能. 就像你说的, 我是胆小鬼, 我不能想象去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更不能想象手上沾染他人的血. 说好听点, 这叫做和平仁善, 可看你眼里大半是因为我的无能而造成的懦弱迁就吧. 但无论如何, 我从来都以为, 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 最好不要妄想成为上苍, 主宰万生.”
书意僵硬着面孔听着, 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一生, 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过话, 从来都只是, 气节, 恩德, 冤仇, 这么简单直接得没有回头路的信念. 她自小听这个长大, 看着父亲为保这个而死, 这已成为她一生的信念, 坚持. 她靠着这种理念生存, 也顺着这种理念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不可否认的, 个别时刻, 也为此觉得自己有些伟大.
可如今听着怀玉所说, 她不知道是对是错, 直觉的想反驳, 却又不知何处去驳.
比起她给怀玉的惊吓, 也许怀玉这一番话更惊吓了她. 从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胆敢将这种厚颜无耻的想法公之于众, 且说得自以为有理. 更惊吓她的, 根本是眼前的人. 她见过以前的方怀玉, 她不能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彻底变化, 如同妖魔附体!
书意咬呀, 斥责怀玉试图来安自己的心, “懦弱的人, 理亏的人, 总要为自己找很多的借口. 方怀玉, 一个连父仇家恨, 女子清白都能置之不理的人, 还能算是人吗? 你根本不配这个名字, 不配这个姓!”
听人如此评论自己, 说不恼恨是假的, 可也许是恼恨太多了吧, 或者今日实在太累, 怀玉对此反应已经有些麻木. 胳膊放小几上, 手指撑着额头, 微摇着头, 轻笑出声.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是懦弱的. 至于我配不配做人这种问题, 既然我已经以一个人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了, 也就没有讨论意义了. 我并不是在找借口, 我也不是说这些求你原谅或者想你看得起我. 我只是简简单单地对一个人说出一直以来我心里的想法.”
怀玉抬起头, 看着书意, 长叹了口气, 诚恳而疲倦地道: “至少, 我说了实话. 你呢? 书意? 或者叫你紫柳比较好?”
“如果只是为了我父亲的仇, 连我这唯一的女儿都能放开了, 你这么坚持又为的是什么? 而且, 你看不起我, 恨我, 是的, 恨我. 也许你自己忽略了, 可你看我的时候眼里那种积怨. 这又为了什么?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自己心里明白的话, 可否告诉我, 真真实实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书意胸口涨痛, 仿佛有无限的言语要吐出来驳斥怀玉, 可张开口, 却哑了. 一种惊惶油然升起, 为着掩埋已久的怨怼.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好的都是方怀玉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苏紫柳没有机会, 没有身份得到的东西, 方怀玉都得来毫不费力? 为什么她只能是她的陪衬? 为什么就连郭公子这样的好男子也得仰她为神仙? 为什么? 这无数个为什么, 以前不敢想, 没有机会想, 也不曾想过. 因为没有人怀疑有什么是方怀玉不配的. 她甚至不用踩她, 她苏紫柳就已在她脚底了. 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是惊才绝艳的方怀玉, 理应得到最好的! 可如今, 她幼稚, 愚蠢, 懦弱至此, 这种种的不甘, 怨愤全找着了出口扑涌了出来. 她有了机会轻蔑她, 义正词严地贬斥她, 她看不起她, 有时甚至觉得她连个人都算不上!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对怀玉的变化是恨急多谢还是暗喜多些. 不! 不! 她怎么会有这些想法? 不,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在报恩! 是的, 报恩.
书意惊惶僵木地地看着怀玉, 一遍一遍地将被怀玉毒杀了得思维挽救过来.
不错, 她怎么可能是方怀玉? 方小姐死了, 活着的, 是妖魔附体的尸身!
书意张慌地想要躲开, 一面为自己找着借口, 她指着怀玉, 低喃: “借口, 借口…,都是借口……”一面不自觉地倒退着, 退到门边, 本是要拉的门, 她却去推. 吸口气, 故做镇定地薄着嗓子道: “何必找这么多借口, 我们并不是需要你才能报仇, 你大可放心自己的安全.” 这才拉开了门, 退了出去, 她心里知道, 自己几乎是夺路而逃……
凉夜里, 怀玉看着眼前的白玉琴, 倦倦叹息. 实在是太长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