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遗忘过去(1 / 1)
季曼打量着坐在身旁的予宸,他正在专心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对于她的注视,无知无觉。显然,他并未在看风景,早已灵魂出窍。
“予宸。”
“……”。
“予宸。”加重了音量。
“……”。
季曼缓缓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别的不敢说,教养与风度一直是她深以为许的。可是今天,向来冷静自制的他怎么会在机场动手打人,她猜不透。而且现在又在这里发呆,魂不守舍的样子,直觉告诉她,儿子一定有事瞒着她。
“妈,你怎么不和爸一起回去?”回过神的予宸温言问。
“不放心你。”
“我生活能自理,公司的事务也已熟悉,连爸都放心交给我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未看到你痊愈,我总不能心安。昨天我和医生谈过了,他说你的脚治愈大有希望。”
“恩,我会配合的。妈,可是我不愿你们为了我过两地分居的日子。”予宸说得真诚。
季曼也愿意相信儿子,只是……一想到刚出车祸那会儿,他居然偷偷跑回国,回来后伤势加重不说,还拒绝做复健,整个人死气沉沉,安静得可怕。她宁愿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也不想再冒一次险。
他知道母亲的担心,心下愧疚:“妈——”
司机插话:“——夫人,到了。”
“予宸,别在公司忙太晚,我先回去了。”季曼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下车往“写意花园”高级公寓楼走去。
他和母亲住对门,予宸又岂非不明白她的苦心。在就近能照顾的基础上为他保留个人空间,事实上,来到国内后,他基本上没什么私人空间。前些日子忙着和媒体打交道,且要在短时间内了解谐醉渔港管理层各项事宜,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加上法国那边,虽有视频会议等联系手段,但长久无人坐镇总是不妥。所以,一等他熟悉事务接手公司,父亲就动身回法国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变少了,还有的人拼命奔跑,间或有人拿狐疑的眼光打量她。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漠逸感到身上凉凉的,哦,原来是下雨了啊。耸耸肩,她继续垂下头缓步往前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若外界发生的事与她无关。
一辆银灰色的大奔“吱”的一声,停在她面前,漠逸本能地低头绕过,这时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怎么在雨里走!”
熟悉的声音,恍若从很远处飘渺而来,又好像近在眼前。漠逸慢慢抬起头,涣散的焦距渐渐集中起来,透过雨帘,她看到一张魂牵梦绕的面孔。是幻影吧,她自嘲地笑了,闭了闭眼,又睁开,从晕染上一层水雾的眼里看过去,朦胧的俊脸依旧。对方可不给她发傻的时间,直接拉着她进车。
“你家在哪?”予宸皱着眉问。
漠逸机械地背出地址。
“把她送回去。”予宸对司机道,眼睛却是看着漠逸。他的头发上,脸上,都是雨水,身上也几乎湿透了。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不确定地叫了声:“予宸?”
冰凉的触感碰到脸上,他瞳孔一缩,她刚刚是叫他“予宸”?自从再见面以来,她每次都是客气有礼地叫沈总、沈先生,清冷冷的表情,清冷冷的言语与他保持距离。今天怎么会……抓过她的手,冰凉冰凉,没有一丝温度。他再次皱眉问道:“下雨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雨里走?”刚刚在车上注意到,他还不确定,等下车看到精神恍惚的她,真是又气又急,没等她回答就直接带上车来了,而她,居然也顺从地跟他走。
漠逸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似要确定他是个活物。这个想法令予宸哭笑不得,今天的她的确有点反常。难道是因为付涵的出轨?这个想法令他心头生出一阵烦躁。
两相无语。车子行进在茫茫的大雨中,前方道路的状况在交替清晰与迷蒙之间,变幻在雨刮器滑过挡风玻璃的刹那。很快到了她家,他不放心,嘱咐司机先回去。司机虽感惊讶,却立刻调头回去,人精的他深知老板的私事不该问的不多问,不该知道的,知道也装不知道,才能做得长久。
漠逸掏出钥匙,开了门。予宸跟在她身后,止步不前。
漠逸似是结束了神游,客气地邀请他:“谢谢你送我回来,进来坐会儿吧。”
予宸走向沙发,客厅一面雪白的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古老的巷子里,男的倚在巷口,女的坐在青石台阶前,眼神交汇,默默无语。
漠逸泡了两杯茶出来。“家里也没什么好的,你将就着喝吧。”客套的语气,俨然招待客人的架势。
“谢谢。”他状如漫不经心地道,“照片很特别,一般都会挂婚纱照,很少有这么艺术的。”。她抬头,看向大幅照片,没接话。尽管隐藏得很好,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忧伤没有逃过他的眼。
予宸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口热气,淡淡地道:“茉莉花茶,一芽一叶,你依旧好这个。但淋了雨,喝姜汤比较好。”
这话像颗石子,若放在平时,她的心湖也许会泛起涟漪,但旋即就恢复风平浪静。可今天,刚消化完Maris的叙述,一时间,心湖里顿觉巨浪滔天,柔肠百转。
她凝视着他,幽幽地道:“予宸,对不起。我今天遇到Maris了,听她说了事情的经过,你的脚……”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予宸暴躁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他受不了她眸光里的悲天悯人,而他根本不需要怜惜,不需要同情。
尤其是她的。
沙发上的那个人儿,一语不发。
予宸定眼看去,她在无声的流泪,一滴滴眼泪如珍珠一般从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一急,起身要去道歉,却因为脚的不配合,一个踉跄,撞到了茶几上,她面前的那杯滚烫的热茶跌落下来,飞溅的玻璃、茶水全祸及在她的脚上,烫红了一大片。
“咝”漠逸条件反射地缩了脚,抽气出声。
予宸几乎是扑到了她面前:“逸逸,你怎么样?对不起!要不要紧,我这是什么话,你这样当然要紧。”他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见他这彷徨无措的模样,漠逸扯出一个微笑,咬唇道:“扶我去卫生间,用水冲一下就好。”
她把手圈在他的颈上,抬起一脚,向着卫生间方向跳跃。予宸承受着她半个身体的重量,脚未痊愈身形也不稳,一手揽住她的腰,怕她摔着。两人贴身依偎,行动间,尚未干透的衣料相互摩擦,隔不住底下温热的体温,微湿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脖颈边是她温热的吐气如兰的呼气。他艰难的把头扭向一边,直到看见洗漱台上并列摆放的刷牙杯和男士洗护用品。他从心底狠狠地鄙视自己:沈予宸,你在想什么,她已经嫁作人妇。
把脚放到浴缸里,正要拧开水龙头,予宸阻止道:“等一下,有玻璃片嵌进肉里,要先拿出来,你有没有镊子?”
“有。”漠逸放开他,站直了身,“在我房里,左转那间,床边柜第二抽屉里有个医药箱,里面有。”
“我去拿。”予宸扶她在浴缸边沿坐下。
过了好久,予宸才来,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跪下身来,捧起她脚,细致地为她夹去尖细的玻璃碎片。他明明自己脚不好,还跪下来,漠逸忍着没开口,怕伤到他自尊。他神色凝重,仿佛做着天底下最要紧的事。看着他的专注神情,心里不禁泛起层层柔情。奇怪,从那件事后她都是本能地排斥和人肢体接触,可是现下却无厌恶之感。刚刚流泪是因为内疚,想到Maris的话,心病终须心药医。而他的伤,若是心病是她的话,该如何偿还?
予宸弄好后,拿了花洒用冷水浇在雪足上,接着用布擦干,又从药箱里拿出清凉油涂抹上药。脚始终被他握着,漠逸觉得尴尬,清了清嗓子道:“谢谢。”
“我害你这样的。这是应该的。”予宸又拿出绷带要给她包扎,她都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了,只是不忍拂了好意。
一切弄好后,出乎意料的,他腾空抱起了她,惊呼声还没叫出口,就被放在房间的床上。床边柜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漠逸一瞟,顿觉五雷轰顶,难怪他刚刚神色复杂。那串水晶手链是原本就放在那儿的,另一样是张照片。他哪里来的?难道……找药箱的时候看到的!
照片里,相依相偎的俩人,头靠着头,轻闭眼脸陷入梦中,和谐的男女嘴角扬着幸福的笑容,俨然是……一对璧人。
漠逸几乎都可以听到血液奔腾的声音。
“这张照片,是被偷拍的吧,怎么会在你这里?”予宸拿起它,久久凝视。
“陈姐拍的。洗出来之后给我的。”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时……你已去了法国。”
那日她正要去上课,陈姐在路上堵住她,神秘兮兮地拉她到一个角落,献宝似的拿出照片:“漠逸,沈予宸这家伙去了法国,你有了这个也好睹物思人。”说着,往她手里一塞。
“咦?这不是旅行时的照片吗,你偷拍的?”
“我忍不住嘛,”陈敏讪讪地陪笑,“我研究生快毕业了,本想留个纪念的。但这东西,还是给你比较合适。”
此后,多少个午夜梦回,她真的像陈姐所说的,那着照片睹物思人,叹息连连。只是后来,决定把它深埋在抽屉里,连同回忆一起尘封。
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也好久没看到这张照片了,那时……真好。”
予宸放下照片,深深凝视着她,她被他如炬的目光看得难受,撇开脸去。她讨厌这种凝视,仿佛一切都□□裸的,无所遁形。
罪证确凿,是又要我承认旧情难忘,还是讥讽我自作多情?
半晌,他开口:“把它给我吧。连同这串链子。”
“啊?”
予宸的眼底没有嘲讽,没有讥诮,有的是满满的柔情,一如恋爱时,这样的眼神她八年没见到了:“漠逸,这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他一手轻轻挑起她细碎的发丝,掩到耳后。
“我……”这样的他,让她感动。她突然有个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当年分手的原因,告诉他与付涵名不副实的婚姻,甚至告诉他——
她从未变心。
她依然爱他。
“叮铃铃——”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一室旖旎。
“喂。”她接起电话。
“手机?可能没电了吧。”
“没事。就是我不小心弄伤脚了。”她下意识地说出口,却没感到他身子一僵。
“恩,好。拜拜。”
刚刚拿药箱时,她说的是“我的房间”,这里又是单人床,很明显他们分居。后来看到手链和照片,让他认为付涵的出轨是因为她对往昔的过于执着,毕竟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妻子婚后想着另一个男人,所以想着去安慰她,忘记过去。
这个女人,明明自己恨得可以,恨她当初的变心,恨她的决绝。但是在机场看到付涵搂着别的女人,一想到她不幸福时,心头立刻堆上浓重的化不开的疼痛。看到她的眼泪,她的疼痛,恨不能代她疼,所有的恨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对丈夫说谎,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她是在维护他,是怕付涵误会吧,可笑自己还去劝她,沈予宸啊沈予宸,你终究是输了,输得彻底。
“付涵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前一刻温柔的他,这刻就恢复到冷静冰冷,漠逸心道,亏得压住了冲动,告诉他岂不被他耻笑死:“他说一星期后。”
屋里诺大空旷,屋外大滴的雨珠落下,交织成朦胧的雨幕,开了窗,肌肤颤栗,一阵阵湿润略带寒意的空气迎面而来,耳里充斥着屋外雨落时唰唰的声响。舒漠逸站在窗前,滚雷过后瞬间刺目的明亮,将她的脸部照耀得苍白一片。他离开了,带走了手链和照片,也带走了记忆。他吝啬得连回忆都不给她。
回首,桌上的两杯茶,一杯已凉透,一杯摔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