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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锦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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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侯府

古往今来风流事,天上皇城五侯家。

飞鹰难及的晴空高处,层起叠嶂的浮云深里,随云朵形状的变化,时不时显露出一座建筑物的部分轮廓:房檐、台阶、窗棂、屋顶……隐隐可见,却又很快没入云层,让人疑是梦境之中的琼楼玉宇。

站在空中浮地,脚下云雾缠绕,路径莫辨,叫人根本不敢再迈半步,唯恐失足落下万丈深渊。

只是这次来访的两个人却是例外。

两道身影,一素一玄,一前一后,不急不徐行至宫门前,声音不高,开口却有琅琅余音盘绕:“在下任东篱,请见掌势侯。”

声音随内力传入云层,须臾,云层深处响起若干交叠的大笑,此起彼伏,如雷声隆隆,凭空卷起疾风,吹去遮掩浮云,不消片刻,隐匿云中的建筑物显出全貌:竟是叫人目瞪口呆的庞大,十八层楼台金碧辉煌,天梯尽头,朱红色宫门正缓缓开启,步出两队引路宫婢,一左一右站在门前巨大的盘龙柱旁,齐齐躬身行礼。

“参见任三公子。”

将来客带至偏厅并奉茶后,府婢躬身告退,“两位请在此稍候,三侯爷即刻出来。”

任东篱在客位坐下,跷着腿,左前臂轻轻搭在椅侧扶手,眼帘微合,目光低垂,一派闲散休息的架势,对这间装饰奢华的客厅看起来全无兴趣。

“三公子以前来过五侯府?”

“哪有,第一次。”

“既是第一次,三公子一点也不好奇墙上的这些画吗?”

任东篱掀起眼皮,“美是美,但也不至于看得目不转睛。”

陆钩沉一幅幅看过来,淡淡道:“这些想必就是曾经在五侯府居住过的女主角们,果然个个国色天香,仙姿不凡。”

“国色天香,只能供人玩弄;仙姿不凡,毕竟仍是凡尘。”

“这嘛……”陆钩沉若有所思,大约是不明白无情画舸为何会对这些美貌女子作出轻蔑论断,任东篱却一副视若无睹的表情挡回去。

气氛略微僵硬之际,一人跨入门槛,身着黑底锦缎,其上绣有两条完整的金色蟠龙,交错盘绕,纹路细致、手工精美;鬓发半白,但下巴没有一点胡碴,皮肤也光滑富有弹性,双目炯炯有神,叫人难以在他的年纪上作出判断。

任东篱立即起身见礼,“东篱见过三侯爷。”

行云侯不答,不扶,只一味盯住任东篱细细凝视,像是要从那张精致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般。

任东篱虽不明就里,但仍面带浅笑,直接迎视,就这样对望片刻,行云侯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果然是胆色过人、才智出众,不愧是闲邪老头的种。”行云侯大笑一通,眯着眼沉静地吐出一句,“好,好。观棋君子这个人情,闲邪老头你欠五侯府欠定了!回他口讯,一个月之后,聘礼、花轿同时送到闲邪飞观大门口。”

此言一出,任东篱和陆钩沉顿感一头雾水。

“聘礼、花轿?”任东篱重复一遍,面露怔色,“东篱不解,侯爷可否明言?”

行云侯摇头叹道:“呵呵,易钗为弁,明明是个美娇娘,为何偏要以男装示人?可惜,可惜啊。”

陆钩沉下意识投来一瞥,看任东篱如何反应。

须臾间,任东篱已悟出大概,不由得挤出一丝淡笑,不卑不亢应道:“希望父亲牺牲东篱伪装的秘密以及婚姻所换取的,是一笔划算交易。”

行云侯一怔,笑声更见坚朗,“这个当然,观棋君子的人头,放眼天下除了五侯府,还有谁能取得!”

果然不出所料。

任东篱神色安定,笑道:“原来如此,我就知道这趟走得不轻松——未知东篱要下嫁的,是府中哪位公子?”

行云侯抚颌轻叹。此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处处透着不羁。而才华胆色,卓越不群,更是完全不输男儿。五侯府中多的是能人高手,但都仅只于武力方面,像这谋臣之类的人,却是缺之又缺。虽然观棋君子着实棘手,但权衡一下,这笔交易,仍然划算。

他当下笑答:“乃是老夫之子,排行第五的金猊。小篱可以放心,不是老夫夸口,吾儿心性虽然嚣狂,却是不折不扣的丈夫人选呢,哈哈哈哈。”

任东篱无奈别开目光,却正瞅见一旁的陆钩沉微微曲掌成拳,放在嘴边做遮掩状。

“想笑就笑,何须欲盖弥彰?”

陆钩沉顿一顿,低低道:“小人谨遵台命,呵呵,哈哈哈哈。”

“此番要你跟来真是一个错误。”

“是吗?小人倒不这么觉得呢。”

夜色中两条身影,一前一后,缓缓走在自山上延续而下的台阶上。

“这里并非飞观之内,你何须一口一个小人地称呼自己,算起来你的辈分应该在陆抉微之上,至少不低于他才是。”

“谢公子抬爱,钩沉已经习惯轻贱自己。”陆钩沉淡淡回答。

任东篱便不再就此事多加妄论,转移话题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一次性问出来好了,反正洋相也出了,不在乎多泄点底,算我免费奉送。”

大约是太过意外,陆钩沉乍听此言,忍不住加深调侃笑意,随后慨然道:“好吧,那我问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任东篱知他所指的乃是自己何时开始隐瞒性别,“九岁。”

“为何?”

“母亲出家,性别与我而言再无意义。”

“终身大事也无意义吗?”

“无。”

“答得倒干脆。”陆钩沉微微偏头,略作思量,浅笑一下,“我开始对你的未来夫婿好奇了。”

任东篱笑道:“不管他是谁,和我一样,只是个昂贵的筹码罢了,尘世之中,谁又不是筹码呢?够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最后这句,似是在自言自语,信手反背身后,她哼着小曲自顾自地离去。

宛如曙光降世,天际尽头出现一条越来越亮的白线,云层避让,疾风开道,缭绕的雾气中赫然显现一座山峰的轮廓。

接应一般,山峰出现同时,云层中亦显露出五侯府十八层金碧辉煌的琼宇楼台。

山峰悬在楼台左上方,一匹丈余宽的银色云锦抛出,末端落在台阶上,明明是至柔之物,却被用来当梯子使,八个红衣少女真真切切足踏白练,肩抬赤金轿辇,拾阶缓下,姿势优雅,说是轿子,其实有点勉强,应该是罗汉榻或者贵妃椅之类的靠榻,只不过因为大得惊人,加上有纱帘罗帐,给人造成了“轿子”的错觉。

八个娇滴滴的少女就这样抬着这张贵妃榻,直直进了大门。

那行云侯,还在大厅里尚未离去,见到儿子,喜上眉梢,“金猊你回来啦,可惜、可惜,雇主才走。”

“什么,又要出任务?我才刚回来好不好!”

赤炎金猊下了软榻,直接一屁股坐上太师椅,双腿抬起架在茶桌上,很不耐烦地端起茶盏,只沾了沾唇就扬手泼出去,“都冷了,重沏!”

“这个任务事关重大,一定非你不可啊!”

“好啦,好啦,等我歇个十天半月再说。”

金猊乱着一头长发,不编不盘,由它那样披散着,发色乌亮如同滑缎,便是再绝望的夜,也不会有这等程度的黑色。加上一张轮廓柔润、五官妩媚的瓜子脸,真的叫人怀疑他的性别。

“对方是闲邪一族的人……”

“谁来委托我都没有兴趣。”金猊把玩着空茶盏,神色轻慢,“定金呢?我的价码你清楚。”

行云侯一只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儿啊,这次的金额可是够你花一辈子的。哈哈哈哈……”

金猊毫不客气,“这世上,金山银山也不可能够赤炎金猊花用一辈子,休想中饱私囊,十万两,一分都不能少。”

行云侯笑道:“对雇主没兴趣,目标物总该研究一下吧?”

“说。”

关子不宜卖太多次,行云侯道:“正是江湖中炙手可热的大名人,观棋君子陆抉微是也。”

金猊不出所料地停了下来,扬眉一瞥父亲,“什么?为何是这个人?等一下!”

他立即自袖袍中抽出一只小巧算盘,“噼里啪啦”打上几个回合后,盯着上面显示的数字皱眉道:“杀这个人如此麻烦,才只有十万两,我要是答应我就是傻瓜!”

行云侯道:“如果杀这个人只有十万两,为父还答应,那傻的不是你,是老夫!”

金猊思索一秒,“到底是什么样的报酬,让你竟然昏头到答应替闲邪家解决观棋君子?”

行云侯沉吟道:“金猊,平心而论,你觉得闲邪一族势力如何?”

金猊不假思索懒洋洋答道:“只手遮天,过犹不及。”

“跟我们五侯府相比呢?”

金猊再一思索,道:“各有所长,对方善智,玩弄权谋,甚少动辄武力,相比我们五侯府则干脆得多了。”

“我儿目光如炬,头脑不昏,为父再问,如果两家联手,什么方式最为稳定?”

金猊眯着眼陷入沉思。

“我最讨厌思考这种麻烦的问题,不过若是一定要回答,那便只有在掌握彼此弱点的前提下,互相牵制,关系最为稳定。”

行云侯笑道:“为父思虑再三,闲邪家与五侯府行事风格虽然迥异,却有两个绝对一致的特质。其一,野心勃勃,以侵吞天下为目的;其二,十分重视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因此,为父决定让两家联姻,而且必须即刻完婚。”

金猊动作僵住,再笨也知道,联姻之中,有个主角必然是他,否则父亲又怎会坐在这里跟他一通屁话嗦。

“对方的人已经来过五侯府了,前脚刚走你就回来。”行云侯眉宇间洋溢着大喜之色,“金猊你也应该立刻去闲邪飞观一趟,礼节上的事,男方万万不可落后于女方。”

“慢着!”金猊大喝一声,“闲邪王育有三男一女,唯一的女儿放云裳跟仆姑箭君秦少辜之间的风流丑事传到人尽皆知,你竟然还妄想要我去娶那个荡女?很好,我立刻去闲邪飞观一刀砍死那对奸夫淫妇——你是我爹,这笔账等到我回来再算。”言罢挥袖起身,一边吆喝着八衣准备轿辇一边大步往外走。

行云侯懒得解释更不想阻挠,反正都要去,为什么理由去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第二章 玄歌战

入了夜,林中万籁俱静,月上中天,寒入骨髓。

韩错衣服上逐渐凝了一层露水,却依然一动不动,他心中坚信那人还在林中,甚至还在附近,他这人向来这样,认定的事,断无放弃之理。

露水浸透鬓发,渗入头皮,使得头脑越发清醒。韩错虽然闭着双眼,却始终不曾放过四周一丝一毫动静。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氛围,使得远处屏气凝神观望大半夜的范无咎不免自问:这人行事真是不合逻辑,诡异得出奇,上次在天霞峰,为了一观百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明知有埋伏也孤身前来;这次又是为何,竟在此荒山野地静坐半宿之久?

以他的功力,也许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但不管怎样,他所专注的都不是盯他的这个人,个中蹊跷,范无咎认为只有静待答案揭晓。

这一等有过去半宿,金星拂晓,再过一时三刻的天便要放亮,范无咎暗忖,若是四周明朗,恐怕不便藏匿,要么出手要么悄然遁去,都只能趁着夜黑风高。可是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才寻得闲邪王的下落,就这样轻易放弃,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踌躇之际只见那男人抬手,接住一片自半空落下的竹叶,在指间一弯。

取物伤人,高手常有类似手法,范无咎立即警醒,沉声道:“看来还是无法避免。”正待出手,却听一声好似放屁的“卜~”声发出,悠长持久,说不出地滑稽。范无咎当即傻住。

韩错将叶子贴在唇边,试了又试,终于意识到和刚才那声音相差太远,怏怏然道:“果然不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喏。”沮丧之余,随手一弹,看似漫不经心,可方向却不偏不倚,正是向着范无咎藏匿之所!

竹叶暗藏劲力,看来是有心试探,如果再按兵不动,就只能被这片竹叶打个窟窿。

范无咎暗运真气,饱提内元,一记拈花拂叶手轻然卸去劲力,无声无息挥开。

好不容易化解危机,不远处却突然映现火光,声声呼唤,惊动了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振翅同时,韩错长身而立,剑眉一结道:“真是不识相的一群粗人。”

那原来是一群村民,其中一户的妻子与丈夫争执后赌气跑出去,深更半夜黑灯瞎火,那汉子冷静下来,心急如焚,这才拉上亲戚朋友一同上山寻找。

范无咎暗暗一惊,只觉韩错周身已经起了莫名寒气,杀意沸腾,汇聚成流,即使习武之人进入圈中亦非死既伤,何况无辜百姓。

当下不能再犹豫,立即挺身抢出。

那些寻常村户却不知其中究竟,只知道一人横空跃出,二话不说便朝一个方向抬掌拍去,顿时飞沙走石,声如雷鸣,看得人个个呆若木鸡。

僵持之际,韩错笑道:“你还是露面了。”顿一顿,又道:“可是这次你却是单枪匹马。”

范无咎道:“如果你对武林的危害不是那么大,我会非常期待与你单独切磋武艺,而不是带人围攻。”韩错哈哈大笑一声,冷冷道:“漂亮话谁都会说,缺德事却只有你们自诩正义的家伙干起来特别理直气壮。不过我可告诉你,要杀这群人只在我反掌之间,看你这位英雄侠士救得了几个。”

范无咎道:“杀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劲风吹得韩错鬓发纷飞,一张线条分明的脸上带着漠然笑意:“他们若死了,你不会无动于衷,光这点就能让我心情舒服一阵子。”

范无咎淡淡道:“如此执着于一件花大工夫下去,却收效甚微的事情,你根本就是小孩心性。”

韩错一字一句笑道:“说、对、了。”

言罢弯指发力,指尖汇聚气流,如同箭矢射向村民群中前排数人。

范无咎也有所准备,双臂合击,一边以一招天罗地网与之抗衡,一边回头喝道:“速速离开此处!”

无奈那些人,要么看得腿软,要么头脑空白,竟是无法反应过来。

韩错大笑着,起手翻覆,一道接一道的攻击如同遍天流星,只听他笑道:“太迟了,一个也不让你们走了!”

范无咎心道不妙,若是单对单,他仍可放手一搏,如今除了自顾,还要确保这些人平安无事,实在难如登天。

此时一曲绝妙玄音,仿佛绸缎,一头系着林中深处,另一头轻扬着抛入这纷乱战局。

乍闻奇音,韩错立刻收手,凝神细听;范无咎虽然反应不及他快,却也紧跟着止住手中力道,转为蓄势待发。

那是一种很怪异的声音,不像任何乐器发出,却集合了世间所有乐器的美妙音色,使人心醉神迷。

然而不止如此,若是静静聆听,心内仍有隐约触动,隐藏在美景之下的,是极深极深的有如腐叶一般的哀凉。

未待玄音终了,韩错突然跃出战团,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范无咎一时错愕,却深知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往后要再寻得他可就难上加难,于是亦足下使力,紧追不放。

眨眼间,林中便只剩下那群从生到死再到生,整个过程都搞不清状况的村民。

二人在竹林中前后飞驰,带起疾风阵阵,月色忽地明亮起来,映得前方一汪潭水波光粼粼,深幽难测。

韩错在潭边山石上停足,心中疑惑,听那声音就像是从这里发出,却为何不见人影?

正在思忖中,只听一人道:“怎么,你还没有走?”

声音淡淡,韩错定睛望去,挑眉笑道:“原来是你。”顿一顿,又道:“第二次见面,也算有缘,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过分吧?”

方悦意眉眼微移,淡淡说:“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不喜欢,你们为何争抢着要知道?如果只是需要一个称呼方便喊来喊去,随意给我起个名字即可。”

韩错一怔,呵呵笑道:“说得也是,如果你叫什么阿花阿妹的,这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杀光风景。”

嘴里说着,目光四下张望,似在思索,喃喃道:“起名字……起名字,我最不擅长起名字了,我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可是你看,真难听!”

方悦意微微侧头,道:“什么名字?”

韩错哎呀一声:“你瞧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韩错,错误的错。”

方悦意淡淡道:“这名字并不难听,只是有些不合世俗常理,你为何要起这样的名字?”

韩错道:“没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个错误。”

方悦意垂下眼帘,漠然将右腿迭到左腿上,寻常人的邋遢姿势,在她做来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韩错自顾自道:“有人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觉得实在是有够无聊,这世上多的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废物,所以此话根本是自欺欺人。比如我,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

方悦意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她不喜说话,因此二人看似交谈,其实多半是韩错在讲。

韩错道:“我也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不是坏人做的都是错,好人做的都是对?那么如何界定好人和坏人的分别?如果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世人又当如何?”

方悦意道:“当如何?你认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韩错笑道:“你听了我的名字,难道还不明白?”

方悦意道:“我听他们叫你闲邪王,这是你自己起的么?”

韩错道:“那是一个谈不上朋友的朋友送的,我觉得还不错就拿来用,谁想竟比我的名字还要响亮。恐怕知道我叫韩错的,除了那个谈不上朋友的朋友,就是你了。”

方悦意道:“那样也不错,你的朋友不喜欢你叫韩错,所以叫你闲邪王;我比较喜欢韩错,我以后就那么叫你吧——你可想到我的称呼了?”

韩错摇头:“我对你的了解还很少,起的名字你一定不喜欢,你不喜欢便不会答应我,那我岂不是很傻?所以还是先了解你吧——你喜欢什么?”

方悦意别开视线,淡淡望向天际:“我没什么喜欢的,你自便吧,我不会不答应。”

韩错笑了笑,盘腿在山石上坐下,突然道:“我很喜欢我那把佩剑。可它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晚上折断了。”

方悦意道:“哦,是吗,那你就叫我你那把佩剑的名字好了。”

韩错咦道:“你都不问一下那把剑叫什么?”

方悦意看向他,目光柔和下来,道:“我想不会难听。”

韩错也微微一笑,道:“它叫碎雪。”

方悦意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是个好名字。”

范无咎转过身去,只觉手心里一层细密汗珠,不知为何,将二人谈话从头听到尾,他的心中竟有一种无法宣泄的窒闷感。

自己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又如何!另个男人,竟自作主张送了她一个名字!

这就好像一个烙印,宣布着某种程度的归属。

只听韩错又道:“对了,你的乐器呢?”

方悦意道:“没有。”

韩错奇道:“没有乐器,要如何奏曲?”

方悦意神色漠然道:“任何东西,都可以充作乐器。”

这话听得韩错和范无咎都不住称奇,韩错道:“竟有这种事——是门功夫么?如何做到的?”

方悦意道:“体质特殊,不是人人都能习得。”

韩错慨然道:“难怪。对了,我突然有了人生第一件特别想做的事。”

方悦意侧目望他,只听他道:“我想跟着你,以便时刻听你奏曲。”

方悦意唇边泛起淡淡涩笑,道:“如果我知道有人在附近,我绝不会奏。”

韩错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这曲不是好曲。”

“何为好,何为坏?”

方悦意心中微微一动,望向那男人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惘然。

韩错道:“我听了觉得舒坦得很,如果听不到,心中便若有所失,这样迷人动听,怎能说是坏曲?”

方悦意别开脸道:“叫人欲罢不能,纠缠不休,就是它坏的原因。”

韩错却大笑道:“欲罢不能,不罢就是!纠缠不休,那就厮守终生!端看这人有没有这个能耐。我偏偏喜欢听你的曲子,你若奏,我便一定要听!”

方悦意深深盯住他道:“即使任何代价?”

韩错慢慢道:“任何代价。”

付出任何代价,只为听你一曲玄歌。

接下来的数天,韩错一直不放弃使她重燃奏曲的念头,无奈方悦意言出必行,而且她也一直给人“但凡决定了什么事都无法更改”的感觉。

“要怎样你才肯再奏一次当时的那曲子?”

“我说了,有人在就绝不可能。”

“可是这里这么安静。”

方悦意看了韩错一眼,韩错笑道:“你可以不把我当人呀。再说闭气屏息的功夫我还是会的,保证你完全察觉不到。那样你是不是就肯吹了?”

方悦意转过头去望着别处,简单答道:“不。”

韩错无奈笑道:“为什么你这样固执?不过一支曲子而已。”

熏风撩起她些许凌乱发丝,拂过浮肿的双眼。韩错忽而道:“是不喜?还是不敢?”

方悦意也不言语,径自站了起来,走出两步,却又回头,淡淡说:“我说的不是你。”

“啊……是吗。”韩错摸了一下眉角,笑道,“原来是我误会了。话说回来,那位仁兄你也跟了我们这么些时日,总不会一丝目的都没有,相杀还是有所求,多少该给个交代吧。”

要在闲邪王这样的高手身后隐匿自己全部气息,若是一时半会自然不成问题,但数日下来,他有所察觉也是预料之中。范无咎略为迟疑便信步而出,两人一左一右,一个背对一个面对,这种见面方式不得不让他有一丝怪异感觉,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方悦意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面上眼中也都看不出什么相识的迹象。只淡淡一瞥,便又转过头去望着深潭。

说到底范无咎在意的不过就是她的反应,见此神色心中微凉,却仍要故作谦和,道:“方姑娘,几日不见,久违了。”

这种问候词句、口气,傻瓜也该听出二人略有渊源,但韩错置若罔闻,只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怎么还缠着我不放,是不是想为嘉折苑那些爪牙讨公道啊?”

范无咎见方悦意没有搭理意思,当下淡淡苦笑,转向韩错道:“那你是承认了?”

韩错斜靠着一块大石头,呵呵笑道:“人就是我杀的,有本事便来要说法吧。等打发了你,我还要想法子听曲呢。你在这里,她都不肯再奏一次。”

范无咎饶是修养极好的人,也有些愠色:“阁下身负三十八条人命,还能如此洒脱,真不负了闲邪王之名。”

韩错道:“唷唷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死了三十八个人而已,这些人哪个没有在围攻我时出过力?既谈不上无辜,我杀他们,他们还觉得冤屈不成!”

范无咎道:“好吧,在你看来他们是因为功夫不济,才会命丧你手,怪不得他人咯?”

韩错道:“就是这样没错。”

范无咎道:“照你的逻辑推算,你若命丧我手,便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了?”

韩错笑道:“你总算想通了一次。”

范无咎道:“那么今夜我约你一战,你不会不答应吧?”

韩错啧啧道:“喔,你都那么认真下战书了,本王自当奉陪。碎雪,你来做裁判,看看是我专做坏事错事的韩错赢,还是这个听名字就好似从来不会犯错的范无咎胜。”

方悦意扭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回去同时淡淡道:“好。”

月光如水,给二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淡银,方悦意背靠大树,取了个随意的姿势安坐,目光却是瞧着头顶树叶,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

那韩错眼中此刻亦只有范无咎身影,而范无咎亦然,二人可说是棋逢敌手,谁也没有掉以轻心。

范无咎沉喝一声,先发制人。按他的性子,其实并非急于求成之辈,但闲邪王的身上变数众多,不亦久战、更不亦藏招。

韩错淡淡一笑,将左手负于身后,竟想以单手化解攻势。如此自负,令范无咎眉头微微一皱。

“这种程度只够试探的——你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练成三锡命,对不对?”

韩错笑道,“那好,我告诉你,我——还——没——有——练——成——啦!想要取我命,现在是最后机会!”二人交战,近在咫尺,唇边笑容清晰可见,若单只是为了说给范无咎听见又何必这样大声,目光触及表情无动于衷的方悦意,范无咎只觉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升起,于是沉声道:“闲邪王,不,韩错,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今天若不出全力一搏,你休想全身而退!”

韩错大笑着格开范无咎一记风掌,依然是未出双手应战:“终于认真啦,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前些日子你带着三十八条走狗,也仅是伤我皮肉,何况今天单枪匹马,还是为自己担心的好!”

范无咎嘴角微拧,吟着一抹冷笑。他没有说,那天他若不是为了替弟子疗伤,只余四成内力,也不至于令到大家无功而返。

这个原因,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一直压在心上,让他深感愧疚,如今,他要一力承担当日放过这男人所引发的罪业。

他必须要。

范无咎提掌蕴气,凝聚十成内力,汇川纳海,蓄势一击。

你要跟我玩出其不意,很好,我就让你措手不及。

这时,只听一旁方悦意淡淡说了声:“小心。”

很显然是说给韩错听的。虽是一副漫不经心样子,但是范无咎相信,她比谁都更心明眼亮。

少少两个字,像利刃给庞大的攻势开了个小小口子,真气顿时一泻千里。

耳畔,忽然听到她轻轻叹气。

良久,方悦意起身道:“我在这里会妨碍你们,我走了。”

“不要啊!”抢出声的是韩错,“你要是跑掉了怎么办,我说过要一直跟着你,听你吹曲!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没关系,你再稍等片刻就好,我不玩了,不玩了啦!立刻就了结这家伙!”

范无咎听他满嘴胡言乱语,小孩子口吻,哭笑不得。

方悦意拍拍襟摆,神色冰冷:“那你就了结你的吧,我不会走很快,若你能在三招之内杀了他,还有追上我的希望。”

“三招!”韩错大叫,“这还叫不会走很快,碎雪你是用飞的吗?”

然而下一刻他又挥挥袖子道:“好吧,三招就三招,你可不能赖皮喔,三招之后,我去找你!”

方悦意已经迈出步子,忽而回头,淡然笑道:“三招之后能来找我的,还不一定是你。”

说罢目光瞥过范无咎,下一刻便徒留背影。

“好吧,姓范的,既然碎雪这么说,我不想再优哉游哉的陪你玩了,你明白否?”

韩错伸出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轻轻吹口气,掸了掸袖口灰尘,神色怡然道。“三招,你开始计数吧!”范无咎目光一滞,下一秒却突地安静下来,透出深不见底的幽寒。

“没听方姑娘说吗,三招之后去找她的,还不一定是你。”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冷冷的霜意以及气流,包围了他。

行至竹林边缘,身后一声巨响,震天撼地。

她没有停下脚步,仍是不急不徐地走着,因为答案已经深烙心底。

不会有人追上来,一个也没有。追随她的人不少,但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她身后的路上。

海市蜃楼,迷乱人心的幻影。美妙玄音,虚糜假象,为何总教世人莫名深陷,难以抗拒?

这次也不会例外。

山风作手,梳理鬓发,方悦意在一片带着腥味的潮湿气息中站住。

深深吸一口气,整个肺都是凉的。胸腔里充斥着这种既令人清醒、又同时陷入深深惶然的感觉,不堪回忆却又拒绝不了的往事……与现实纠缠着,重现于身后那片战场。

三招的时限早已过去,再往前一步,就是另一边世界,另一个开始。

可是为何,为何……无法迈出这最后一步!

方悦意抬手轻握住一株长竹,指间摩挲过竹枝关节。粗糙的触感仿佛一只钩子,将她的心绪往回拉扯。

天上的明月和那晚一样圆好。只是因为当时躲避不及,被一捧鲜血污了她的眼睛,于是那轮红月便随之深深深深印在了记忆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看过这样皎洁温润的月色。

方悦意转过身,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第二章 锦蓝

第二天,太子妃又再召见苏离。

头天换下来那套衣服已经由画儿洗好,置于厨房中火炕上烘干,苏离把新衣叠好收入包袱。随叔见了,实在忍不住,开口说:“小姐这样打扮,有些不大妥当。”

苏离也知道这样寒酸,但:“只有这个能穿,其他都不合身。”

随叔应答说:“是是,小人不知小姐高矮胖瘦,所以置办时疏忽了,这样吧,小姐先从柜中取一套将就一下,小人会加紧筹备合适的衣物。”

苏离早就看过柜子,的确没有一件合适,连凑合都嫌勉强,于是拒绝说:“不用了,我看过,没有合身的。”

随叔无奈,和她上了马车。

路程跟昨天一样,苏离经过那荷花池时留意了一番,没有半个人在。在她估计这锦囊多半是那个被踢打的孩子之物,如此与众不同,遗失了心里一定很着急。

太子妃正抱着婴孩逗玩,见她进来,将怀中襁褓交与宫婢,理了一下鬓髻,慢条斯理道:“你就是苏离?”

苏离跪下答:“草民正是。”

“恩。”太子妃遣退奴婢,手腕轻抬道,“你且起来。”

苏离垂手而立,太子妃又说:“抬头让我瞧瞧。”

这一抬便让太子妃心头微惊,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不愧是苏红的女儿。”幸好只是在喉咙间打个转,就和唾沫一起咽下去,才不至于失态于人前。

“你也算忠良之后,太子孩童时与你母亲又曾是玩伴,如今惜你年幼丧母,自当负起照顾你的责任,你要记住,今时不同往日,言谈举止须得合乎规矩。”

苏离答:“是,苏离谨尊娘娘教诲。”

太子妃端起茶碗,拂了拂茶叶道:“皇上近来龙体违和,太子在天寿宫足不出户已有些时日,无暇顾及外界,我着随叔打点你的一切生活起居,你可住得习惯?”

“蒙娘娘恩宠,一切都比苏离在家中时好上数百倍。”

“对了,你一身衣裳……这个随叔,简直是老糊涂了,竟然没有为新主子置办些衣物!”

“回娘娘,随叔并未见过苏离,所购衣物不合身是难免之事,请娘娘万勿责罚。”

太子妃目光一转,放下茶碗笑道:“恩,你这孩子模样俊俏,又会说话,太子见了想必喜欢得紧。”

“苏离刚刚来到京城,什么也不懂,全仗娘娘教导,苏离在太子殿下面前一定据实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紫聪,替我叫随总管进来。”

苏离退出,在外面等随叔一同回去之际,忽然想到那个荷花池,她估计随叔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快,而且这儿出宫又只此一条路,于是连出两进院子,退到东宫外头,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既等随叔又等那少年。

随叔磕了头,太子妃道:“依你看,这个苏离如何?”

随叔皱眉答:“回娘娘,小人多方试探,发现苏离这孩子心思内敛,沉默却不迂闷,她本在服丧期间,见了喜气的房间布置,却没有大发雷霆,痛哭失声;不合身的衣物也好、冷掉的饭菜也好,都能泰然处之,不卑不亢,以这个年纪来看,修养真是深不可测。这种人,可能是福,亦可能是祸,目前尚难定夺。”

“你说的不错,她母亲到底是名门淑嫒,能调教至此一点也不奇怪。”太子妃理理袖边,面现忿色,“苏红那贱妇,当日竟妄想攀上太子这棵高枝为养父平冤昭雪。”

随叔恭敬道:“幸亏娘娘洞察先机,及时奏明皇后将那个贱人赐给了上官濯缨为妾。”

太子妃移步罗汉榻,瞥一眼外厅,确定没有任何人影后回身,低缓道:“苏倾指斥至尊,本应满门抄斩,把她嫁给上官濯缨那老头,已是莫大的恩泽,像她这种残花败柳,果然不到两年上官一死,就给大夫人蹬出了门。可恨的是从此下落不明,害本宫费尽周折,过了这么多年,才将这个贱人找到,除去心头大患。”

言语间流露出无法遏止的恨意,随叔揖道:“如今苏红已死,娘娘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安枕无忧?”太子妃苦笑道,“随总管,你是看着本宫长大的,本宫这么多年来,哪一天安枕无忧过?太子那个弟弟容王,对皇位莫不是虎视眈眈觊觎多时,偏偏他又不争气,无心国事不说,今儿跟天下第一才女鬼混,明儿又去眷顾天下第一美女,我这个妻子为他操碎了心,却独守空房十数载,我的苦楚,除了你随总管,又有哪个人能明白!”

随叔叹口气,宽慰说:“娘娘的难处,小人当然铭记在心,娘娘别想太多,小人向太医打听过,皇上恐怕撑不到月末了,到时候太子登基,娘娘就是皇后,况且娘娘又为太子诞下麟儿,地位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太子殿下就算再怎么样放肆,也不会对娘娘乱来的。”

太子妃点点头,神情略微松缓一些,突然想起来什么,吩咐道:“那个苏离,你一定要多试探几次,看她是否察觉了苏红的真正死因,若真的浑然不知,本宫也不想多造杀孽,留条贱命给她苟活亦无妨。”

“小人知道怎么做,娘娘尽管放心。娘娘产后虚弱,别操心那么多事,就让小人代劳吧。”

太子妃脸上渐显疲态:“去吧,你做事本宫还是很放心的。”

随叔退出,却遍寻苏离不着,正讶异,宫婢紫聪笑道:“随总管可是在找苏姑娘?奴婢瞧着她刚朝外头去了。”

“她先行离去了?”随叔一怔,紫聪摇头:“不是,奴婢跟出一瞧,到底是孩子嘛,想必是觉得呆在这里太闷,于是到荷花池那里坐等随总管。”

随叔松口气,赶紧出了东宫,拐到荷花池那儿一瞧,苏离果然正坐在石头上看鲤鱼。随叔迎上,连声说:“小姐怎么在这儿等小人,让小人好找。”

苏离没有等到昨天那孩子,多少有些失落,也不顾忌地开口问:“随叔,昨天那群是什么人?”

“昨天的?”随叔略想,恍然大悟,“小姐你是指昨天在这池畔打闹的几位公子?金冠紫带的是灏王长子荣舒小王爷,金冠银带的是他的胞弟荣肃,着赭色衣裳的是靖王独子禄宁世子,天灰色衣裳的是太师的长孙元思少爷。”

“还有一个呢?”苏离问,“和我年纪差不多,你叫他‘锦蓝王子’的,他是什么人?”

随叔笑道:“锦蓝小王子确实和苏离小姐您年纪差不多,应该是同岁,难怪小姐见了有亲切感。不过锦蓝王子不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公子,他是我朝邻国的三皇子。”

“既然也是皇子,何以会那么狼狈地给人拳打脚踢?”

随叔笑而不答,等上了马车,喀哒喀哒声显得颇有节奏时,方说:“小姐有所不知,三年前两军交战于边陲,锦国战败,割让城池十三座,每年进贡,还将王子送作人质。”

随叔本以为以苏离这个年纪,多少会有些同情心,谁想她轻描淡写的说:“原来是锦国的质子,我以前听说过一点,这个国家的人好战喜功,惟恐天下不乱,他们的皇子,那便是打了也活该。”

随叔讶异之余,内心对这个孩子的佩服又深了几分,但他在皇宫中多年经验,知道锋芒尽显尤其不是件好事,苏离聪明归聪明,在深藏不露这方面她果然还嫩着呢,于是低笑道:“小姐身在内地,也对邻国知之甚详,难能可贵啊。”

苏离说:“村里有些青壮应征入伍,就是为了和锦国对抗,所以知道一些。”

说着说着到了府邸,稍事歇息便传厨房开饭,饭毕不久,随叔带着裁缝和布店老板前来,给苏离量了身材,又问她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尽可交代小的们采买,苏离随口说了一些书名,她的兴趣本来就在于此,而且估计随叔也不会由着她到大街上乱逛,看书打发日子是最合适不过;随叔满口答应,翌日命画儿将一间屋子收拾出来作为书斋,文房四宝亦一样不少地搬了回来。太子妃自那天起便再无传召,苏离每日闲暇,生活渐渐显出步上正轨的势头。

大约半个月后,圣朝昭告天下,圣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永昌帝。

又过数月,正值隆冬,天降瑞雪,除夕当晚,宫中突然传诏,要苏离即刻进见。

满地碎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苏离正想着那荷花池大概已结了厚厚冰层时,突然发现路径变了,这也难怪,昔日太子已成新君,自然会从东宫迁往天寿宫居住;而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的皇后,理所当然会搬到朝央殿去。

朝央殿气派非凡,真正有母仪天下的气势,苏离进了屋,发现除了太子妃,还有一个面白无须、容貌清秀的男子,想必就是皇帝,于是俯身行礼。

皇帝免了跪行之礼,叫苏离抬头,仔细端详一番,惊喜道:“像,真像她,皇后,你的形容果然没错,朕本已淡忘苏红容貌,现在一看她的女儿,立刻就想了起来!”

皇后淡笑着说:“苏离这孩子聪明伶俐,本宫很是喜欢,早就想告之皇上,但看皇上忙碌,不忍相扰,这才拖到今天。”

皇帝又仔细看了苏离好几眼,这才笑着转目对皇后说:“皇后哪里话,朕只是是无意中提及挂念昔日玩伴,皇后竟还为此张罗及费心照顾,朕心中有数,真是辛苦你了。”

皇后摇摇头,一笑置之,皇帝正色道:“苏离,你母亲是朕青梅竹马的玩伴,可叹天妒红颜,一生命运多舛,先是家门生祸,嫁人不久又遭夫君病故。你放心,从今往后,朕和皇后会好生待你,视如己出;‘苏离’一名,虽雅致特别,于你一个女儿家却有些不妥,这个‘离’字,实在有些哀伤凄凉的意思,不祥啊。朕看你一副冰雪剔透、如玉似珠的模样,就赐名‘含章’,你看如何?”

苏离跪地三拜,口中说:“谢主隆恩。”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转脸对皇后说:“今日风大雪大,天又黑了,不如让含章留宿宫中,明早再回府吧。”

皇后沉吟一番道:“离这儿最近的雅安殿倒是空着,也干净清爽,紫聪,你带人速去收拾了,再留几个勤快有经验的宫婢伺候姑娘,如有不周,唯你是问。”

紫聪答应一声,苏离行完跪安礼,跟她一起出去了。

所有人都走干净后,皇帝好言好语道:“慕心,其实当年苏红失踪后,朕怕有人对她们母女不利,特意着了些人出去寻找,但朕没想到的是,你竟与朕不谋而合……朕一直以为你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想不到你宅心仁厚,体恤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反显得朕小气。今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所有要求朕都答应。”

皇后看一眼自己被皇帝握在掌中的双手,笑着说:“臣妾别无所求,何况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臣妾也是女人,比皇上派出去的男人更能了解到寡居女子的想法,因此才快一步找到,可惜……那苏红真是个薄命女子,臣妾找到她时,她已顽疾缠身,回天乏术。”

皇帝叹口气,神情黯然,片刻后振奋道:“对了,朕的小皇儿呢?”

“皇上还记得熙瑞啊,臣妾以为皇上眼中只有含章了呢。”

皇后笑着命人去抱皇子,不满周岁的婴儿刚刚睡熟,给人一动就醒过来,嚎哭不止,于是朝央殿很快便又陷入一片周而复始的混乱。

第二章 锦隆

当晚,依照皇妃的意思,苏离被安排入住皇家所建,专门用于款待外来贵客的龙居寺。

直到夜深,她才有机会好好反省一下所作所为。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又卷入另一个漩涡,一切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退路已封,根本不容置身事外,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暂且相信谁,而直觉告诉她,太子锦隆,只会比皇妃更难对付。

龙居寺全是僧侣,她一个女儿身其实多有不便,只怪自己一直是男装打扮,现在提出来却只显得矫情,只能忍耐到自然而然的时机。好在这里是佛门净地,人人清心寡欲,钻研该钻研的物什,并不怕被拆穿后惹出什么风波。

浴罢着衣,散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想了想还是再度束起,一来太热,二来……今夜恐有许多是非,这副打扮不太方便。

仿佛是应征猜想,果然刚刚整合完毕,就有僧侣前来报传,说太子殿下上门拜访。苏离淡淡一笑,把梳子放到枕头下,礼貌地到门口迎请。来人刚到院子,她已弯膝下跪:“草民苏离,叩见太子。”

立刻就有一只有力的手臂过来搀扶:“好了好了,这里不是圣朝,我们锦国没那么多礼节的。”

苏离抬头,锦隆回身吩咐道:“把箱子都搬进去。”苏离有些讶异地看着那些卫兵有条不紊地把一口口木箱运入自己房内:“这……”锦隆笑道:“是你落在客栈里的,我让人送了来,免得你有所不便。”苏离心里安妥三分,笑笑说:“太子开玩笑吧,我只带了一个小包袱而已,太子该不会把整个商队贸易的货物都一并抬来了?”

锦隆弯起食指擦擦鼻翼,笑道:“是我的一点意思。”苏离“咦”了一声:“莫非太子是想贿赂我么?”锦隆说:“你先看了再说。”

苏离打开箱子,居然都是圣朝服饰,而且……全是女装。苏离不动声色合上了箱盖转向锦隆,后者微微笑道:“奇怪我怎会知道么?呵呵,你见过一个人便明白了。”抬手划个半圈道:“进来吧。”只见外头入内一人,体型修长,面容俊朗,一进来便十分恭敬地朝她作了一揖。苏离仔细端详他,对方笑道:“救命之恩,怎能不报。苏姑娘,你来到锦国,便是我的客人,段某自当一尽地主之谊。”

苏离恍然大悟:“是你……”段洪蕤与锦隆相视一笑,锦隆道:“原来你就是前不久圣王亲封的琅琊郡主苏含章,若不是洪蕤告诉我知,我差点得罪了娇客。”苏离只是笑笑:“谈得上什么救命之恩,顺手行善而已,本也没当回事。”锦隆哈哈笑道:“此言差矣,苏离你可知道洪蕤是什么人,他是我们锦国第一勇士,便是陛下也要敬重三分的人。你救了他,简直是为锦国立下头等大功,父皇就算不能封你衔号,也要给你几座金山银池来奖赏,试问我怎能不赶紧送点衣服巴结一下?只怕等到明天,你对这几个箱子都看不上眼了。”

苏离淡淡笑了,说:“太子的口才真可以与锦蓝皇子媲美,看来锦国人不光武学方面造诣深淳,讲话也是一等一的好听。”

段洪蕤笑道:“苏姑娘是女儿身,住在龙居寺多有不便,不如迁往在下府院,也好与拙荆作个伴,她曾在圣国住过,日常对话倒也凑合。”碧憔不在,苏离正想着找个可以说话又了解当地民情的女人,段洪蕤的提议正中下怀,略作推诿便答应下来。

二人将她接上停在外面的马车,苏离临走时迟疑了一下:“住在这里是皇妃的安排,没有奏准就擅自搬离好吗?”段洪蕤笑说:“苏姑娘放心,我在来这里之前先去晋见了皇妃,让你搬去舍下正是她的授意。”苏离哦了一声,踏上马车,锦隆和段洪蕤各自翻身上马,苏离坐在车里,端望着前面开路的二人,虽是锦国一等一的权贵,衣着上却并无奢华感觉,甚至没有多余赘饰,整体干净简洁,果然是真心向武之人才会作的打扮。

到了段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直接入住即可。段洪蕤的夫人过来相见,娉婷玉立,容貌姣美,锦隆打趣道:“怎样,般配吧,段夫人可是当年叫多少男子踏破铁鞋去追求的美人,也包括我在内哦——唉,才十八岁却已嫁作人妇,真是哭断多少人的心肠。”段夫人笑道:“殿下勿要取笑芷薇了,苏姑娘你切莫当真。”苏离尴尬道:“哪里。”

这时月上中天,闷热的空气终于缓解了些。苏离住的地方叫做碧泓园,里面栽种的全是一丛一丛的小竹子,夏天入眼倒也清凉舒爽,晚风袭来,簌簌作响,林芷薇让下人准备了些冰镇的清酒和小食,自己亲手在碧泓园精舍前的小亭子里摆开,算是为苏离接风。没有大鱼大肉,没有达官权贵,没有丝竹歌舞,席天幕地的几个人,谈笑风生。苏离忽然心里一暖,自从娘亲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柔软的归属感了。

心中虽柔,却没有表露出来,段洪蕤敬她酒,她便不动声色的喝了,眉头也没皱一下,锦隆一直看着她喝酒的样子,待她放下酒杯后才笑道:“没想到圣国的女孩子也很有气概喏,这可不是酸梅汁呀。”苏离淡淡笑一下:“是比想象中烈了一些,但醉就醉吧,难得尽兴,总比推三阻四的好。”锦隆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哈哈大笑:“好好,苏离,锦隆也敬你一杯。”说完便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林芷薇道:“殿下还是老样子,真会逼人呢。”锦隆挑眉道:“我哪有!”段洪蕤笑着说:“还没有?!你最擅长的就是花言巧语地逼人家做不想做的事,偏偏还没有架子,叫人想拒绝都无从下嘴。”

苏离在他们的争论中已经不动声色把酒喝了,空杯子放在桌上,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锦隆看在眼里,嘴角悄然漾开一抹浅笑。

苏离并非身娇肉贵的富家千金,只是酒量和这几个人比起来委实差得太远,加上锦国的酒不是一般的烈,轮番几杯下来,也就有些不胜酒力,微微发晕,林芷薇立即挡掉男人们的劝酒,强行把苏离带回房里去歇息了。

点起薰香时,只听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嗯……”林芷薇回过头去,苏离已经睡熟,嘴唇紧紧抿着,她确定刚才只是这孩子的梦话,笑了笑,端了薰香的炉子过来搁在床边,放下蚊帐,想一想,又拉过薄被一角,轻轻搭在苏离身上,这才静静出去了。

锦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同时还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这样说来,她杀了圣国的皇后?”

段洪蕤道:“是。我回国时,她已经被囚禁了,秋后处斩,想必是容王费了些心思从中斡旋,保她不死。”

锦隆笑一笑,哎呀道:“这样冰雪聪明、胆识过人的美丽女子,谁不想身边多几个?容王怎么舍得让她死!”段洪蕤脸上露出淡淡疑惑:“可是我看她并不像对容王死心塌地的盲忠。当时我和三皇子设计嫁祸江寄水时,尚不知道她跟容王是这样的关系,然而以苏离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到我是锦国的人,和三皇子合起来演戏给她看,即便如此,她却从头到尾也没有把我供出去,甚至连拆穿的迹象也没有。”

锦隆微微皱眉,浅思一下道:“或许容王有其他的主意……放长线钓大鱼,也未可知。有恩于你,等于有恩于半个锦国皇室,再让她跟锦蓝打好关系,进入我朝刺探敌情岂不是轻而易举?”段洪蕤撇撇嘴唇不再多说,他并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人,所想所思永远不及锦隆锦蓝这两人周到缜密,向来只是凭直觉去看人好坏,自觉没有发言权,老实闭嘴。

锦隆继续道:“容王江寄水……步步为营深不可测,和他有关的人,一定也非善类。”口中就此止住,心中却源源不断地想了下去,相处半日下来,只觉得苏离给人的感觉很淡,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毫无留恋,她才十六岁,不知为何竟有丝丝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悲凉,算起来锦蓝也是一样的年纪……三年前他十三岁,踏上马车离开国土的时候,看向送行众人的目光,也有一种不该属于那个年龄的成熟、坚毅……和淡漠。

次日晌午,皇宫里来人说要传昭,说要苏离即刻入宫觐见,林芷薇连忙去叫醒还在昏睡的苏离,一边替她着装,一边提点一些礼节,苏离暗自懊恼不该喝得太多,直到现在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只望呆会答话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林芷薇为她挽了发髻,插上一枚月牙簪钗,站远些细细端望,口中惊叹道:“苏离,你真是美人胚子。”苏离对她笑笑,以前在村子里,这种称赞的话听得并不少,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应对就是了。

一路经过街道、市集,秩序井井有条,不见任何官兵的踪影,看来已经取消戒严,转为暗中调查刺客下落了。到了皇城之前才发现,这里的守备似乎比昨天更加森密,即使坐着皇妃的马车,也还是被撩起帘子盘查了一番。

与昨天不同的是,这次会见设在了正式的宴厅,苏离进入时,里面除了皇妃萧让,还有三个华服女子,其中两个所梳发髻显示她们已经嫁为人妇,剩下最后的姑娘年约十五六岁,鹅蛋脸儿,眼睛大大,小巧的朱唇上略施绛红,说不出的俏美可人。

萧让见她进来,笑道:“苏离过来,坐我身边。”待苏离坐下,又说:“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珠启夫人,这位是玉新夫人。”两个女子都转过脸来对她点了点头,萧让最后道:“那孩子与你和锦蓝同岁,名唤南岚,是珠启夫人的独女,性子很好相处,你们且做个朋友吧。”南岚笑嘻嘻的撑着桌子对她欠身,苏离都一一回了礼,心里着实有些摸不透皇妃此举背后的深意。

玉新夫人道:“皇妃伤势可有好转?”皇妃笑着答说不碍事,玉新夫人又道:“刺客想必是圣国派来的人,皇妃深得国人敬重,我朝断无这种逆贼;倒是锦国近年修生养息,兵强马壮,对圣国威胁不小,为防万一,还是暂时关闭城门,将圣国过来的人尽数严查清楚才好,以免有人有机可趁。”

苏离默默一边吃喝一边听她们议政,总觉得这个玉新夫人对她态度极不友善,言语间的矛头虽是指向圣国,言下之意却明显指桑骂槐,对她这个席间唯一的圣国人横加指责。

萧让笑道:“可是我国与圣国关系已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此时不宜再生事端啊。”苏离听她弦外之音,似乎暗指近期将有重大举措,莫非是要发动战事?

南岚忽然道:“姑姑,这里好闷,我对政事不感兴趣,可不可以跟苏姐姐出去玩?”原来她是皇妃侄女。萧让转头笑道:“自然可以,我也正担心闷着你们呢。”苏离被点名,不好拂她二人的意思,只得起身随南岚出去了。

南岚将她带至宴厅外一处僻静小园子,在一道飞虹上坐下,开门见山道:“苏姐姐,听说你是从圣国皇朝来的,我想问你锦蓝表哥的事。”

苏离也料想到了会有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于是拣些无关紧要又无伤大雅的事情娓娓道来,南岚笑着听了,呵呵道:“真想锦蓝表哥快些回来,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去芜山探险了。”苏离奇道:“芜山?”南岚说:“是啊,是个荒山,不过就因为荒,很好玩的,我和锦蓝哥八岁起就隔三岔五往那里跑了。自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就没再去过。”

苏离奇怪,问:“为什么?”南岚笑道:“还用说吗,有些事,两个人去做才有意义,你应该比我明白。”苏离也淡淡一笑:“那即使他回来了,也是你们二人去,何必拉我凑热闹?”

南岚忽然笑意一顿,然后更灿烂地弥漫开来:“独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苏离一怔,两句不相干的诗被她扯到一起,竟出奇地符合自己和锦蓝的情况,当下慢慢也笑了笑。自己目前何止是沦落到异客这样简单的境地,圣国再也回不去了,故乡,也许就此永远地成了回忆。锦国,也不是个能够让她安生立命的所在,今朝是客,明日成囚,飘摇一如秋风中枝头残叶。没有人可以抓牢,除了自己。哪一天连自己也放弃了……便到了随风纷走,落地归根的时候。

在碧泓园的日子里,苏离无处可去,白天倚窗望林,深夜时分坐在亭子里,听竹叶沙沙作响,总能让她想到在与这份炎热完全相反的寒冬中,踏着积雪的第二次相逢。

转瞬酷暑过去,凉秋来临,林芷薇让家丁找了裁缝来,想要为苏离做些适合时令的衣衫。这些日子夫妻俩待她无微不至,只是不能领着游山玩水逛集市,苏离也知道自己目前名为作客,实则软禁,不可能提外出的要求,除了皇妃的召见,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段府内。

林芷薇打发走裁缝,牵了苏离手说:“还有什么需要,都只管跟我说,我整日呆在家中,就愁没有事情可做呢。”苏离正要说话,只听外面一阵忙乱,一个侍女跑进来说:“不知怎的,有几个穿着便衣的官兵拿着令牌闯来了!”林芷薇面露怒色:“怎么回事!官兵怎敢搜到这里来?”遂出去查问,苏离跟出来时,他们正用锦语激烈交谈,看彼此神色像是起了冲突。为首的那人看到苏离,对林芷薇行了一礼,就要过来拿人,林芷薇却不依不挠,挡在苏离面前。

苏离轻轻问:“怎么了?”林芷薇半回头道:“这伙人说你和刺客有勾结,你是洪蕤恩人,又是三皇子莫逆之交,怎可能勾结刺客害他母亲!真是荒谬!”苏离淡淡一笑说:“与其在这里争论,不如让我随他们走一趟,也好澄清此事。”林芷薇道:“这怎么可以,殿下和洪蕤将你托付给我,我断不能让你涉险。”苏离说:“我有分寸啦,你还是去通知他们二人吧。”林芷薇见她神色自若,一点干蠢事的迹象都没有,叹一口气妥协了。

苏离跟着那些平民装扮的官兵离开段府,上了马车,心里一片平静,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难道是因为在安稳的日子里,她早已料到会有风雨,所以祸端降临时才能这样镇定自若么?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对,马车并未入宫,而是出城,来到近郊一处离庄,苏离下车,在这群人半押解半引领的态势下进了一间精舍。屋内并无多余赘饰,她一进去便窗门紧闭,本来光线就不甚充裕的空间,此刻只剩一片暗灰。

一个雍容女子正襟坐于楠木桌旁,桌上一只青花瓷碗,盛着冷茶。苏离定睛一看,略略回想才记起她是那日自己赴宴时,向皇妃进言说要严查圣国人的玉新夫人。

玉新夫人神色淡漠道:“苏离,你可知罪吗?”

苏离忽然笑了笑:“对于锦国人来说,我出生圣国,这本身算不算一种罪?”玉新夫人微微变了脸色,哼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种时候了还伶牙俐齿,若不是我消息灵通,只怕不止皇妃,连锦帝都让你哄骗了过去。”言罢击掌数下,隔间两个汉子押着一名女子出来,推掷在地,苏离看那女子伤痕累累,衣衫褴褛,身形却很熟悉,玉新夫人命人扯着女子头发逼迫她抬起头来,脸一露出,竟是碧憔。

玉新夫人冷笑道:“这女子是容王心腹,和你一道来锦国的人,是不是?”苏离将碧憔看了两边,目光始终淡淡的,闻言转过脸道:“她是我在圣国时照料我起居的奴婢,我觉着她照料得很好,便带着一起来了锦国——她是容王的人么?”神态间全无惶乱。玉新夫人又道:“你敢说你与容王全无关联?休想瞒骗我!”苏离淡笑道:“你既然自诩调查得清清楚楚,就该知道我身边又不是只有一派势力,圣国皇后还不是安插了随潜在我身边,按照你的说法,我岂不也应该算是皇后的人。”玉新夫人被她一顶,面色勃然大怒。

“你还敢提起被你害死的皇后!”拍桌而起,上前便是一个耳光。玉新夫人虽是女流,打人的劲道却也不轻。苏离左颊火辣辣的痛,眼泪也差点给她扇出,心中却反而冷静起来。因为事关皇家颜面,自己杀皇后的事,除了皇帝和那天在场的几位重臣外,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看来那几人中必有这个玉新夫人的眼线。

“你说啊!你若不是容王江寄水的人,又怎会杀死皇后?!”

苏离沉默不语,目光往地上碧憔看去,她已幽幽转醒,睁开一双覆盖在乱发之下的眼睛,眼神清明镇静,看来已然作好了牺牲准备。

苏离又望一眼那两名汉子,心里突然一动,似乎有什么线索,将散碎的情形串在了一起:看那些人的脸孔,其中便有当日自己初来乍到时,在客栈里看到的以搜寻刺客为名的卫队官兵。

客栈老板说过这些禁卫军直属锦帝统帅,对皇妃又甚为敬重……看这玉新夫人,应该不像是能支使得了这类军队的角色,唯一的解释,莫非皇妃萧让人也在此处?苏离脑中飞速盘算,不论如何眼下只有一搏。

玉新夫人重又回到桌旁坐下,冷然道:“答不出来了么,给我拿下!”苏离开口:“等一下!”转向玉新夫人:“没错,皇后是我杀的,我只恨没有多捅她几刀!”玉新夫人面色一变,又怒又惊道:“你……你……”苏离哼一声,一字一句道:“我和母亲隐居陋村,不问世事,皇后这歹毒女人却不放过我们母女,派人来将我母亲毒杀,谎称病死,我装聋作哑才可活到手刃仇人!江寄水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利用我来铲除异己,达成目的,事后就过河拆桥,完全不认账,将我置于死牢不顾且不说,还唯恐皇帝改变主意,不到问斩时辰便派人前来暗杀我!”

玉新夫人怒道:“你胡说!一派胡言!”那禁卫军首领模样的汉子却拦住她,沉声道:“是么,若他有心杀你,你怎能逃得出大理寺的天牢?”苏离看在眼里,愈加坚信这里有地位远胜玉新夫人的贵客在场,迟疑一下便道:“是……是锦蓝救我出来的。”这回玉新夫人不等她说完便怒骂起来:“不要相信她!”苏离道:“我也是猜的。之前锦蓝和段大哥来狱中看过我一次,用了一种名为百日香的迷药,那晚一切顺畅,狱卒也被买通,我被带出天牢,完全不明就里……我想以他的身手,来去大理寺倒也不难,加上出来后立即日夜兼程,奔赴锦国,种种迹象都让我觉得,除了锦蓝外不会有人这样安排。”

一席话说完,再抬头时,那玉新夫人脸上已经青白交加,禁军首领若有所思,苏离低下头去,在静默中等候发落——这场赌局的胜负。

仿佛有一百年那样久,久到苏离以为自己已经经历了生于死的轮回。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躁动,门应声而开,随着几缕自天空洒落的浮光,一人长身踏入,语带笑意道:“一个孩子而已,夫人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较这么大的真呢?”

那首领忙揖了一礼道:“下官参见太子殿下。”锦隆笑道:“哟,好好的正三品,怎么趟起这种混水来,欺负一个姑娘,传出去也不怕折了你堂堂禁军骑尉的名声。”展臂扶起苏离,不动声色拉至身后,那首领面露难色道:“下官知错了,下官也是关心则乱,想早日找出行刺皇妃的凶犯。”锦隆道:“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就当虚惊,我可以走了吗?”首领尴尬道:“下官怎敢阻殿下去路。”

锦隆轻拍一下苏离肩背,带她出了这处庄园。苏离走到外面,看见段洪蕤和林芷薇都等在马车旁,一脸关怀之色,尤其林芷薇,见她露面便急忙迎上,掰过她的脸看了看,叹着气掏出绢帕轻轻擦拭,嘴里说:“真是造孽,这样娇弱的小姑娘,怎么打得下手。”苏离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是沉默居多,此时却突然抓着林芷薇的袖子放声大哭。

这一哭把旁边两个男人都哭怔了一下,段洪蕤先回过神来,面带歉色道:“都是我不好,没想到那玉新夫人这样快的手脚,防备不周,让苏姑娘你受惊了。”林芷薇嗔怒道:“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真可怜,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周围都是生人,还被这样辱打,你们这些做男人的好生没用!”段洪蕤对老婆的训斥最没辙,加上心存愧疚,只有乖乖俯首听训的份。

苏离抓着林芷薇袖子哭,一半是做给那还在别庄里的玉新夫人及那位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的大人物看,另一半却真真是压抑后的爆发。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不假,只要需要,什么理由都可以成为梨花带雨的导火索,开始哭的那一刻,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再艰难痛苦,孤独难熬的漫漫长夜,自己也就那样默默无语的注视着它泛白,迎来曙光,为何此刻却要像个走失的小女孩,站在街头嚎啕大哭?

直到有人揽住她,自然而然地将她带入怀中,柔软温暖的衣襟吞没了脸上所有泪痕,苏离才恍然大悟,女人的眼泪是留给男人而不是自己看的。就像娘亲,当她知道流泪无济于事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女子可以非常坚强,当她们无所依傍之际;却也能无限柔弱,在发现身边有了倚靠的时候,正如现在的情形。

上次锦隆抱她,是从背后。状甚亲昵实则胁迫。此刻却是实实在在的揽她入怀,把整个胸膛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没有只字片语,只有来自喉间深深一声叹息,似有无限凄凉,无限柔情。

苏离将脸埋入那片天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言辞和举措,明天依然未知叵测,真实的唯有此刻……静静相拥的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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