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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锦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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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情画舸

灰鹰的翅膀划破苍穹,托着它在滑翔中保持平衡。越过崇山峻岭,将锦绣如画的万里山河尽纳眼底,灰鹰扑翅,向着江河中心某一点俯冲下去。

笼罩着诡异莫测淡雾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一盏华美宫灯,接着,又一盏,再一盏……转眼之间,江边灯火流转,金碧辉煌,悦耳柔媚却又不失清丽脱俗的筝乐随风飘送,炫人耳目,好一个靡靡人间,好一个琉璃世界。

一只手臂伸出,锦缎袍袖立刻被江风吹得鼓涨起来。灰鹰振翅,轻车熟路地降落在那只手臂上。

从鹰腿上解下黑色信筒,展开素笺看罢,任东篱微微翘起嘴角,五指合拢时,婢女翠绡捧着香炉走出来。

“公子,信上写什么?”

翠绡既然出来,红袂必定如影随形。相比起翠绡的娴静柔雅,红袂简直就是与她完全相反的心直口快的模板。

手臂一抬,让灰鹰再度腾空。任东篱半侧脸,笑道:“启程,回飞观。”

“要回去了?这样也好,公子你在外面晃的时间实在够久了。”

红袂将洗手的铜盆搁在案台上,拿起素巾浸入水中轻轻绞搓,“不过,飞观内近期既没有人过生辰,也没人成亲,这么急匆匆的所为何事呢?”

翠绡嗔笑着自红袂手中夺过拧干的素巾,“公子心中有数,咱们不该妄加猜测。”

任东篱松开手,由着指间散碎纸屑尽数被风吹上半空,不留只字片语,笑着接过素巾,细细将手指一根根擦拭。

“信中没有明说,不过应该跟意料中相差不远。”

“与观棋君子有关吧?”红袂试探着问一句,下半截话头被翠绡的眼神制止了。

“无妨,红袂丫头说得对。”任东篱笑道,“我这辈子恐怕都跟这个人脱不开关系,唉,这么说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略带调侃的语气,让红袂翠绡在相视中皱眉。

“公子啊,我们是邪,人家观棋君子是武林盟主,我早说过不要跟他交往太频繁,现在老爷终于怪罪下来了吧,看你怎么招架。”红袂半赌气半哀怨地说。

“还不一定是怪罪呢。”任东篱端坐案台,手掌轻轻覆盖弦上,那些筝柱竟像活了似的,自动移走换位,宛如一排会变换队形的南下秋雁。

曲调霎时一改,成了《菩萨蛮》。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黛眉低。”

红袂很不解地看了一眼翠绡,后者笑着解释道:“公子的意思是,王爷不一定认为和观棋君子相交是坏事,如果我们可以利用这种关系,了解对手的实力,做到知己知彼,也不失为一条省时省力的捷径。”

任东篱抬手按住颤动的琴弦,勾了勾翠绡下颌,“知吾者唯有翠绡,红袂丫头,你得多学着点。”

红袂嘟嘟嘴,赶紧问:“那公子是打算将计就计,隐瞒身份加入正道吗?”

任东篱微微摇头,寒风拂面,略有割感,一如他吟词的清亮嗓音,明明柔和婉转,却莫名地充溢寒意。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红丫头,知道这阕词的意思吗?”

红袂道:“不知道啊。”望向翠绡,她已经习惯性地想从姐姐那里直接获取答案。

翠绡果然不负她望,“傻丫头,你看看咱们这艘画舫,金碧辉煌,万中无一,江湖人一看就知道公子‘无情画舸’的身份了,要伪装谈何容易,你以为是无名小卒啊。”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任东篱瞥一眼香炉孔洞中袅袅白烟,笑道:“是什么意思,也只有父亲心里有数。没准观棋君子亦想利用咱们一回,这叫各为其主,互取所需。”

翠绡叹道:“真是世态炎凉,如今江湖中哪还有什么友情可言,难怪说士为知己者死,若是人人都能当知己、做至交,那便是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够了!”

主仆三人笑语着入得舱内,不知不觉夜色已深,画眉舫渐行渐远,宫灯华贵的光芒也逐渐隐没在一片浓密的江雾之中。

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黑底金字,字迹狂放傲慢中又带有沉稳的王者之风。额匾之下,一名男子独自对着棋盘,专心致志地思索、落子,脸上一副乐在其中的享受模样。

身后一名小厮站在放置着铜盆的木架旁,双手浸在盆内液体里,良久举起,小心谨慎地擦干,拿起青犀角梳,慢条斯理地为下棋男子梳理一头曳地长发。

任东篱进来时,小厮刚为男子编好上半部分的发髻,正撩起衣摆弯膝跪在地毯上,以便梳理垂在椅座下的发丝。

见男子目不斜视地盯着棋盘,手拈黑子若有所思,任东篱淡淡一笑,放缓步伐不作打扰。

“唔……想来想去,还是放这儿吧。”悠长地呼出一口气,男子终于伸直两指,将夹在其中的黑子轻轻搁在棋盘一点上,同时收起折扇,扇柄伸进领子里挠了挠。

任东篱笑意更深。

“想不到数月未见,父亲已经能将那人形态模仿到九成九了。”

“是吗?”男子笑道,“小篱曾经是那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既然小篱说像,那就一定像了。只是,仅余的区别在哪里呢?”

任东篱走到棋盘边,垂眸看了一眼,笑道:“区别就在于,那个人啊,是从来不用黑子的。”

“哈哈,哈哈哈哈……”闲邪王搓了搓下巴,饶有兴致道,“棋盘如战场,黑白双色势不两立,他用白棋,那自然只有黑子才适合我这样的坏人啊。”

任东篱环视一下大厅,道:“怎样不见大哥他们?”

“唔,这次的事情,只你一人便可解决。”

闲邪王笑道,那笑容让任东篱顿生不妙预感,却还是微笑地开口:“您不妨一言。”

“呵呵,知为父者,小篱也,我儿不妨一猜?”

“这……”任东篱尴尬地耸肩,“孩儿猜不着。”

“哈哈哈哈。”闲邪王又落一颗黑子,这才专注于任东篱的表情,“简单,不费一兵一卒,我儿单枪匹马前往即可,绝对安全。”

“地点,以及对象?”

这次,闲邪王不再打哑谜,干脆笑道:“五侯府,掌势行云侯。”

任东篱面色霎时一凝,顿一顿缓神笑道:“具体什么事,要等去了才知道,是吧?”

“那个自然。”

“既是这样,孩儿先告退了,即日便出发前往五侯府。”

闲邪王也没有继续谈话的意图,挥挥手,目光又移至棋盘,突然“咝”了一声,“咦,刚才那颗我放哪儿了?”

背后始终沉默的小厮空出右手,轻轻指了一下盘中一点,“王爷,放在这儿了。”

“噢,真是老眼昏花,放错地方。”闲邪王毫不羞耻地拈起来,边明目张胆悔棋边对那小厮道,“眼力不错,有没有兴趣下一盘?”

“王爷开口,却之不恭。”小厮有条不紊地结着发辫,一只黑子随他话音自棋篓内腾空而起,稳稳落在棋盘那片疆土之上。

“天元开局,你很有自信啊。”闲邪王撑着下颌,笑眯眯地思索一下,以同色黑子落格。

纯净的、黑色的战火,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唔……”闲邪王轻轻出声,带着疑惑,“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人陆钩沉。”

闲邪王合目沉思,“陆钩沉,钩沉……嗯,真是个极好的名字,唇齿轻碰,口颊余音,唉,本王一向喜欢名字响亮又值得回味的人,更佩服那个给你起了如此好名字的家伙啊。”

小厮手中工作不停,沉稳答道:“贱名蒙王爷厚爱,小人受宠若惊。”

“本王生平一大爱好就是起名字,可惜从来都起不好,所以四个儿女,只赐姓,不予名,但愿他们历经尘世风霜,能给自己起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吧。呵呵,来啊,轮到你落子了,钩沉小友。”

一抹银白色的身影,沿着池畔缓缓行来。

沉思中,不知不觉来到小径尽头,侧目一望,石板台阶向山上延伸开去,沿途桂花正在飘香。

任东篱略一迟疑,便拾阶而上,踏过一地金黄的碎花,始终维持着不急不徐的悠闲速度。

这山并不高峻,不多时便抵达顶峰。一间安静小庙坐落平坦处,门旁铁架上香火寥然。

任东篱瞥一眼那三排红烛,抬起手掌,锦缎袍袖微扬,一阵凉风拂过,红烛跃出了整齐的火苗。

两扇木门随之开启,发出“吱呀”的腐朽声。

任东篱耐心等待。顷刻,一名老尼自庵内步出,施了一礼,任东篱欠身回敬,老尼道:“夫人向三公子问好,三公子近来无恙否?”

任东篱微微笑道:“一切安好,只是诸事缠身,不似母亲,每日过得清净自在。”

老尼缓缓点头,直入正题:“三公子这次所求何事?”

任东篱正要开口,顿一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没什么,顺道来看看。”

这样的回答似在老尼意料之中,她也不追问,只是自袖中取出一支竹签,“这是夫人交给三公子的。”任东篱接过一看,签上写了一句话:“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字迹入眼,心头微动,任东篱收起竹签,笑着告辞:“多谢师太。”

老尼还礼,转身回到庵内,门掩上的那一刻,铁架上三排烛火也同时熄灭,徒留青烟几缕。

下了山,思绪还沉浸在那句诗的玄机中,任东篱在湖畔寻个地方坐下,静静凝视自湖心不断泛开的涟漪,心情如微波荡漾。

“咕嘟”一声,湖心绽开一朵水花,任东篱抬眼,回头,数十尺开外,红袂拿着石块,笑嘻嘻地冲他做鬼脸。

任东篱摇头浅笑,“鬼灵精,过来。”

红袂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挨着主子坐下,翠绡年长几岁,对规矩看得很重,因此不敢造次,就在二人身后立了。

“公子,这次回来咱们要在府里住多久?”

“嗯,三五十日吧。”

“没说什么事吗?”翠绡问道,“关于……那个人的?”

“没。”任东篱干脆道,“不过,也有。”

“没、又有?”红袂不解,“这是什么哑谜?”

“呵呵呵呵,”任东篱大笑,看了一眼翠绡道,“父亲要我单身前往五侯府。”

翠绡一惊,“五侯府?传说中收银买命,恶名昭彰的杀人组织五侯府?王爷、王爷莫不是要请他们出山,去对付观棋君子吧?”

任东篱笑道:“这个嘛,看来是一定的了,只是用什么条件去交换,我暂时还猜不透父亲的想法。”

“不管什么条件,后果都够恐怖的!”翠绡急急道,“公子,那地方用龙潭虎穴去形容都不足为过,金银不入眼,权势如浮云,越难杀的对象,那些人对买家的要求越是匪夷所思地苛刻!”

“我知道。”

红袂惊道:“五侯府这样恐怖?里面的人莫不是生得三头六臂?”

“三头六臂算得了什么恐怖,若真有哪个倒霉蛋生了,也只是给人围观而已。”翠绡不屑道,“有的人,披着人皮,骨子里却是厉鬼,不声不响地害人杀人,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红袂行走江湖阅历尚浅,对此毫无概念,于是摇了摇头,她只惧怕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任东篱笑眯眯地看她们争论,本来略有紊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他原先便是个说一不二的果断性格,这番稍作思量后,也就下了决心。

五侯府,传闻中律令森严的杀人组织、强盗集团,其成员居住地常年悬浮空中,从不见落地——隐匿云端、格调高雅的地狱罗刹吗?呵呵,不一样还是罪无可赦的杀人者!一句话,管他龙潭虎穴,闯了再说。翠绡很快回过神,正色笑道:“瞧我都疏忽了重要的事,咱们在外头这么久,公子的雪个园怕是得收拾一下才能住人,奴婢先行告退了。”

任东篱笑眯眯地点点头,“有劳翠姐姐。”

红袂笑道:“打扫之类我只能帮倒忙,就留在这儿陪着公子吧。”

主仆三人分成两路各行其事。翠绡独自前往任东篱居住的“雪个园”,这庭院建在闲邪飞观深处,就是图个幽静,向来没什么人烟,这厢却险险迎面撞上一人,所幸对方及时避开,四目相接,翠绡疑惑地开口:“你……”

那人双眼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皮肤苍白,颧骨凸出,衬得鼻梁越发挺直,唇形上薄下饱满,无论是拆开来还是组合在一起看,从哪个角度看,五官都漂亮得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何,这张脸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翠绡凝神打量之际,那人已反应过来,浅笑着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让姐姐受惊,是小人不对,姐姐请见谅。”

声音轻细,吐字缓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意味。

有些日子没回来,闲邪王又收了新的仆童吗?翠绡思索一下,微笑道:“无妨无妨……对了,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雪个园?”

那人不紧不慢道:“小人陆钩沉,奉王爷之命,特来向三公子请教一局未完残棋。”

“三公子现在人不在园内。”

“啊,这可难煞小人了。”陆钩沉眼帘轻垂,唇边漾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王爷嘱咐速去速回,让王爷久等小人可担待不起呢。”

“这……”翠绡心知他话中有话,在闲邪飞观,闲邪王的旨意高于一切,纵使四个儿女也要以此为优先,何况底下奴仆,“那好吧,你前往净湖或者瀑布一带找寻即可。”

“小人谢过姐姐。”陆钩沉又是微微一揖,转身气定神闲地慢慢踱开去。

“好奇怪的人……”翠绡皱眉想了想,毕竟眼下有较急的事,她向来又懂得分轻重,于是不敢怠慢,急急跨进园内。

弯腰让过几株桫椤伸展的枝条,在隆隆的轰鸣声中,一匹白色飞瀑惊现面前。放眼观之,三面绝壁,一处生机,雾气缭绕深潭之上,幻化莫测,直逼头顶青空浮云。水色近处是碧,远些是蓝,最深处竟泛起幽幽墨黑。

此处,是为取舍岩。当初,闲邪王正是看中这条悬挂于绝佳地势的银龙,爱上这个蕴涵世间哲理的名称,因而依山傍水建造了闲邪飞观。

围绕深潭的是一片竹海,带着水汽的劲风回荡谷内,所过之处,碧叶漫天纷飞,伸出手去,就有数片争相落于掌心。如果说净湖是静,瀑布便有如惊雷诞生之地,气势磅礴。

潭里有突出山石,被水流磨得平整如缎,任东篱立于其上,对着面前瀑布若有所思。

“我说竹林里的那位啊,你还要藏多久呢?”

阴郁清俊的男子缓缓踱出,步伐轻飘却看得出相当根底,姿势谦恭却毫无奴颜卑逊之色,声音低而慢,气如游丝却不间断:“小人陆钩沉……见过三公子。”

任东篱乍闻此名,脸色若有所思,红袂本来也有相同疑惑,见主子神情,更加坚定心中所想:这个陆钩沉,绝对不简单。

“不用客气,有什么事?”

陆钩沉折枝在手,就着潮湿的沙地慢吞吞画起格子,一下一下,始终维持着那缓慢的速度不曾改变。任东篱看在眼里,虽然不发只字片语,神色却越发凝重起来。

半晌,图成。陆钩沉站直身子,淡淡道:“这局棋,未知三公子有何指教?”

任东篱低头凝视,口中说:“红袂,你回雪个园等我。”

遣退侍婢,他将目光自地上抬起,直面勾图之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计定于内,而势成于外……陆钩沉与陆抉微,二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男子淡淡答道:“回三公子,陆抉微是江湖之中成名已久的观棋君子、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而小人,只是陆钩沉而已。”

任东篱淡淡笑道:“你不用敷衍其词,你的名字是何人所取,我清楚,你更清楚。”

“这嘛……”陆钩沉沉吟一番,有些没辙道,“看来三公子是明白人,就不知道你我二人的目的是否一样了。”

瀑布击入深潭,发出震天的滚滚惊雷声,任东篱恰好可以借此作为掩饰,道:“世人皆知陆抉微是一个人,一个能统领正道武林,给他们安全感的精神支柱,又有几个人知道观棋君子的由来,或者说,会在意他的由来呢?”

顿一顿,他缓缓道出惊世秘密,就不知陆钩沉听进去没有,“《陆抉微》原该是一本古书,作者不详,其中记录的若干秘术,在世人看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可惜的是,此书只余残本,全册名称无人得知……我也是在听到你的名字后,才有所顿悟。陆抉微、陆钩沉,二者是同一个意思,你的名字就算不是那本古书的全册名称,至少也是与陆抉微相对应的另外半本残册。”

陆钩沉始终凝视任东篱,忽然唇角拧出笑纹,那是他所能展现的最大限度的笑容,却怎么也脱不了阴沉之气,“三公子的见地,比我预料的还要透彻。那么,要合作吗?”

陆钩沉衣着俭朴,但简单之中流露的贵气,令人能在一群佣仆中霎时将他明显区隔出来。任东篱打量一番,笑道:“怎样合作?”

“如三公子所言,我的确有半本残册,但只是小半本。若得闲邪一族相助,等拿到全书,我可以让三公子你先过目,当然,最终拥有这本书的只能是我。”

任东篱笑道:“你怎么不去与父亲谈,拐弯抹角地找上我?”

陆钩沉倒也坦白:“因为三公子与陆抉微的交情,明显要铁过闲邪王跟武林盟主吧。”

任东篱仍然浅笑道:“可惜翻脸在即,你不知道我受命走一趟五侯府吗?这就要动身了。”

陆钩沉一怔,“五侯府?”

“然也。”

陆钩沉哼笑一声,“这群人可不好惹啊,委托他们,可是要有身败名裂甚至尸骨无存的觉悟。”

“那是。”

“这么说来,王爷打算用什么稀世珍宝去交换观棋君子的人头?”

这也是任东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照理说若是一件东西,大可命飞观中护卫送去,就算为了显示尊敬和礼节,也该由长子前往,怎样也轮不到排行第三的他,何况,父亲也没有交给他什么稀世珍宝。

没有定金,亦没有委托,只要他单人前往,由此推算,可见这次会面应是以他最擅长的谈判为主,而且交涉内容并无尘埃落定,要夺回主动权绝非难事。

稍作思考,任东篱笑着问陆钩沉:“可有兴趣同去?”

“自然。”

“那就走。”

“现在?”

“此行虽说没有风险,但想必也不轻松,我无意带那两个丫头同往,自然要悄声无息地逃跑。”

陆钩沉眼也不眨,只淡淡点一下头,“知道了。”

第一章 悦意错

因为恰逢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事,逸仙酒家今天生意特别红火。一楼大厅二楼雅居都被范家包下,挤满了前来应贺的英雄豪杰。

整个闹市集的客栈也不例外,房间全满。据说这些还只是一般程度的客人,身份真正尊贵的,早被直接请到范无咎的“嘉折苑”去了。

“招待不周,请各位海涵。”

领着一群弟子,范无咎穿梭在大堂张张桌椅之间,到底都是些诛魔降敌的功臣,范无咎的为人之道在于公正,生平最重视一视同仁的原则。因此,希望任何人都不被怠慢。

门口传来小二礼貌的拒绝声:“请问姑娘,可有请柬吗?”

“我只要几个馒头。”

“对不住您,今儿起到月末,逸仙被盛主包了,实在对不起,请您别家问问。”

那人道:“你们连几个馒头的生意也做不起了么。”声音冷冷。

小二一怔,范无咎随意望去,触目所及,心头一动,是她?

披散头发,一身黑色,只不过比起寒冬时的穿著,棉衣换成了单衣。

女人也看见了他,刹那间范无咎竟有一丝期待,她还记得我么?

不管白天黑夜,女人的眼睛总是明亮得藏不住任何阴影。她只是瞥了范无咎一眼,便继续望着店小二:“我不想去别家。”

说罢踏入大堂,稍微望瞭望,便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坐下来。

“这……”小二目光投向掌柜,却被范无咎中途拦截,笑道:“领这位姑娘到雅间坐吧,劳烦各位给她移个位子照顾照顾,就说是我的意思。”

掌柜道:“还不快去!”小二愣一下,急忙照办,那女人却不动容,淡淡道:“几个馒头而已,买了我就走。”

小二再度望向范无咎,后者不急不徐笑道:“就照这位姑娘吩咐的做吧。”遣了小二后道:“姑娘如肯赏光,这几个馒头就让范某做东可好?”

女人一直垂着眼帘,听完后抬起来看着他道:“不必。”范无咎正赧然,又听她道:“不过我走得累了,你若要帮忙,就让我在这里坐到吃完。”

范无咎口中道:“那个自然,姑娘请随意。”心里暗忖,还真是个特别的人,倒说不上来哪里特别,只觉得很少遇到这种人。

馒头装在盘子里送上来,女人将盘子搁在楼梯上,拿一个起来撕着慢慢往嘴里送。那样子谈不上津津有味,却也淡定从容,范无咎忽然想起自己年幼,也曾经在修行累了时,静静坐在山石上享受几个馒头的心情,那时候的目的如此单纯,既为果腹,也为休憩,只要这两个条件都符合,就不失为令人满足的一餐。如今虽然具备了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资格,却身负家国重任,拿得起放不下,难再找回当时温馨。心中微酸,不由黯然神伤,笑笑说:“这样真好。”

女人垂着眼帘静静咀嚼,顿一下,道:“身处同一地点,同一时刻,一个为了血海深仇,一个为了天外烟花,人哪。”

说罢咽下,又揪一块塞进口中。

一番言语颇为荒谬,可是范无咎心中却一片雪亮地清明,淡淡欣甜渗进心底。

方才思疑全属多余,她的确还记得那天的事。

范无咎笑了笑道:“姑娘,我叫范无咎,你呢?”

这一句完全撇开任何官腔套话,诚恳真挚,那女人抬了眼,望着他平静道:“方悦意。”

本想再说些什么,竟一时词穷,这时一人从酒家外奔入,叫道:“主人!主人!嘉折苑出事了!”

范无咎别过头一看,是下属鄢鸿昼,为人素来沉稳,不知何事能让他面露焦色。当下道:“不急,慢慢说。”

鄢鸿昼皱眉急急道:“嘉折苑三十八间客房,被、被血洗了!”

范无咎也是吃了一惊,道:“怎会这样,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鄢鸿昼抹了一把汗,道:“根本不用查,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所睹,正是闲邪王!”

范无咎道:“是他!”短短两个字,掷地有声。鄢鸿昼瞬间有了定心骨,望着主人问道:“主人,这?”

范无咎道:“我先回去处理,你留在此处,待大家理出头绪,再赶去嘉折苑,以免人多节外生枝。”

鄢鸿昼道:“是!”

范无咎踏出一步,没来由突地心生一丝怅然,应着这份失落忍不住侧目一望,却见那楼梯上早已空空如也,人和馒头都不知所踪,当下自嘲地淡淡想,从此一别,岁月流转,她还会记得我么?

身边总被诸事缠绕,即使心中有所波动,也要一放、再缓,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范无咎离开逸仙楼,在长街上缓行几步,微微阖目稳了思绪,再睁眼,纵横捭阖,气吞天下的气势又重回眼底。

说是血洗,其实未见半滴鲜血,自然更没有血腥气味,静心感受,只觉正气凌然的嘉折苑被死亡沉沉包围。

鄢鸿昼道:“盛主,这可是三锡命?”

范无咎稳住心神,细细查看一番,果断道:“是。但绝对尚未习至臻境,我们还有机会在他成功练完之前予以重创。”

鄢鸿昼急道:“是啊,等他练成就糟了,武林浩劫在所难免!那我们到哪里去寻他呢?”

范无咎并未马上作答,敛眉沉思。

上次在天霞峰,本想搏命一拼断了这条杀孽,不想中途横生枝节,还是被他脱逃,自己这方也折损不少捍将,还没等这边修生养息、整顿士气,就被他卷土重来,再度重创正道。

鄢鸿昼见主人迟迟不语,忍不住轻声催道:“主人?”

“寻找闲邪王之事,就交给我吧。”范无咎淡淡道,见鄢鸿昼面露难色,似要出声劝阻,于是阻止道:“你们都有伤在身,而且嘉折苑这里也需要人手打理,哎……是我害了大家。”

说罢黯然摇一摇头,道:“先安葬大家吧。”

是夜,范无咎独自一人坐在嘉折苑凉亭内,静静回想着那夜与闲邪王的一战。

这人,身手厉害得紧,加上心机深沉狡谲,着实难对付,单凭一己之力,即使找出他的藏身之处,即使他正在修炼关键不能分心之刻,也无法保证一击必胜。

想着想着,思绪却不由自主,仿佛会绕弯似的,转到那女子身上去了。

范无咎口中轻念:“方悦意。”那些画面在心中自动成册,一页页翻过去,历历在目。

她是一个隐藏很深的人,而且,所隐藏的内容叫人想要一睹究竟。

“方悦意。”他再次轻声念了一遍,仿佛确认;然后自言自语,“我们还会再见吧。”

剑尖儿刺破了一朵完整的栖息在枝头的花朵。花儿立刻在剑气下碎成了细雪飘零,那模样看起来虚幻无依。韩错面不改色,竖起剑来横过。一双深黑如千年古潭的眸子凝视着乌黑发亮的剑身。在他的注视下,黑色的剑身表面不知怎么的竟然浮现出几点殷红,仿若人血般娇艳。然后慢慢扩大,大片大片的血色弥漫,盖去了剑的原色。

“驾驭人之剑,不祥。”淡淡一句评价,身后的铸剑师面色微变。

“你的确不是一般铸剑师傅,”韩错道,“可惜离我需要的境界仍差太远。”

那剑师也非凡人,直接道:“你要的是神器天兵,世人莫能满足。”

韩错笑道:“我只是想要一把和我断掉的佩剑一样档次的剑,这也算苛求?”

剑师道:“对于读书人来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对于剑师来说,神兵利器,一样可遇不可求。”

韩错眉眼淡淡一扫,不屑的轻哼声里,随手将剑尖在空中划个半弧,刺进那铸剑师所抱的剑鞘之中。

“就看在你不是酒囊饭袋的份上,留你残命,滚吧。”

深知自己绝非此人对手,剑师不发只字词组,抱着呕心沥血铸成的宝剑踉跄而去。身后,那人长身大笑,是轻蔑也是嚣狂。

“碎雪啊,碎雪,除了你,难道世间真的再无配得上本王的利剑?”

韩错叹一声,那笑声的末尾竟带了几分凄哀无奈。

韩错拎起酒坛,仰脖反手一倒,烈酒入口,喉头一窒,无形中消去几分惘思。

酒坛碰碎在山石上,竟碰出玲珑清音,韩错一怔,那似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乐声,天下间分明没有任何一种乐器,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韩错静心,正待细听,那乐曲却很生硬地中断了。

这一断,叫韩错玩性顿起,心忖道:这个人一定在附近,说什么也要把他揪出来!

韩错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想的,喜欢的,立时就去做,尤其是在这样山明水净,叫人心境开阔的地方。他凭着声音发出的源头估摸了一下,断定是来自身后竹林,当下长身而起,如大鹏轻盈扑入,足尖踩着竹枝腾空而起,一方面不至于惊扰那人,另一方面,竹高,易于眺望,来去亦可轻松自如。

哪知进入竹林,却遍寻不着半个人影,韩错皱了眉头,寻个开阔处停下,想要再听一听那天籁之音的源处以便找寻,那人却偏偏和他作对一般,再也没有声息。

韩错性子上来,就地盘坐,心道,你不出来,我就一直在这里耗下去!

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也不管自己根本没有带打持久战的食粮与水源,屏气调息,沉静心神,渐渐地,耳边连落叶也能听见。

转眼月上中天,那竹林里也愈发安静,夜鸟扑翅双翅的声音、风吹过竹叶的声音、远处溪流潺潺的声音……均是自然界所造赐,美妙无双,很难想象还有哪一种乐音可以凌驾其上。

——在今天以前,在几个时辰以前,韩错一定会这样想。

那连乐曲都谈不上的一个简单音符,竟能让他失魂落魄到如斯地步,余音绕梁,也不过如此罢。

范无咎行至山脚,本想在茶铺暂作休整后继续东行,却见一人怀抱着长形包裹,沿着蜿蜒山道下来,那茶铺坐满了人,只有曝晒在毛毡棚子外的桌椅尚有空位,那人毫不嫌弃,兀自坐了,店家询问喝什么,答一声茶水便再无声响。

范无咎对这人起了兴趣,他看来对怀中包裹十分宝贝,那包裹长四尺六寸,宽不过双掌,光是包在外面的绸缎就已名贵耀眼。

范无咎喊来小二,指一指那人道:“棚中阴凉,你去请那位客人过来坐罢。”

小二点点头,去转达了范无咎意思,那人却很有礼貌地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意思是好意心领,相邀不必。

范无咎笑一笑,大家看他这身穿戴,便知不是寻常人物,个个敬而远之,以至于七八张桌子,张张人满为患,独他这张只坐了一人。

那人始终抱着包裹,送上茶水,以右手端了,一饮而尽,拭拭嘴角,掏出铜钱放于桌面,起身离开——由始至终,包裹未曾离开怀中半分。

范无咎搁下些碎银子,让小二迅速包了些现成的吃食带在身上,循着那人路线跟去。

跟出三里,这人停步,转身道:“在下身上并无珍贵物什,兄台何苦紧追不放?”

范无咎笑笑道:“只是忆起传说中的一位名人,想要确认一下。”

那人一怔,大概看出他并无恶意,脸色稍缓道:“取笑了,傅某哪里算得上什么名人。”

范无咎惊喜道:“如此说来,您真是傅冷石傅前辈?”

傅冷石一生铸剑,以苛刻闻名,即使瞧不上眼的二等品,亦有无数人争抢购置。只是此人洁身自好,从不愿意出手任何一把不满意的剑。

傅冷石仍有三分警惕,淡淡道:“阁下是?”

范无咎礼揖道:“在下范无咎。”

傅冷石眼前一亮,紧绷绷的一张脸上终于露出笑颜,恭敬道:“原来是盛主,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海涵。”

范无咎客气了几句,道:“先生怀中莫非是近作,不知范某有没有这个荣幸睹其锋芒?”

傅冷石憾然道:“看当然可以,但是只怕,盛主会失望!”

范无咎讶异道:“这是为何?”

傅冷石长叹一声,抖开包裹,露出古朴的剑鞘,顿一下,咬牙将剑柄一头递向范无咎,口中道:“盛主看了便知!”

范无咎心中诧异,手握剑柄,只觉寒意透体,心道,光是剑柄就有这等威能,剑身想必更是撼世了。倏然拔出,未及细看,突感浑身一震,一股与之相悖反的热气汹涌而来,再凝神时,方才看到剑身上遍布裂痕,立时怔道:“这……”

傅冷石叹道:“实不相瞒,在遇到那人前,我本以为,这是我生平所铸最成功的一把剑,可是……”

范无咎惊诧得口不能言,他也认为这是一口绝世神兵,试问要什么样的功力能够将它破坏到这等地步?当下急问:“先生所说那人是谁?”

傅冷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男子面目俊秀,眉眼嚣狂,衣着打扮相当富贵,内功精湛醇厚,他说,‘驾驭人之剑,不祥’,便反手还剑入鞘,我当时只觉内力受阻,真气运行不畅,深知此人厉害,加上羞悔难当,这才急急离开,险些冲撞了盛主。”

范无咎越听,越觉得疑窦重生,心中缓缓浮现那个疑问,这人……莫非是他?

于是委婉道:“我看这人手法很是熟悉,先生可否告知此人下落,我有一事,想寻他来问。”

傅冷石当然知无不言,指了他入山之径后,又嘱咐云云,这才告辞离去。

范无咎心中三分执着,三分希望,三分警惕,还有一分暗喜。他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不会及早下定论,就算这次侥幸寻得闲邪王,自己是不是对手还未为可知。

然而机会难得,不前往探询一番,怎能甘心?于是半刻不停,实时入山。

第一章 锦囊

马车拐离了繁华的大街,喀哒喀哒进入仅容一辆车通行的陋巷,在一扇乌木门前停下。车夫跃下来,折了几折马鞭,反手撩起青灰色帘子的一角,冲里面说:“到了。”

门口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穿得还算不错,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看身份肯定不是主人,但在下人堆里应该拥有不低的地位。

“小人恭迎小姐,小姐一路辛苦了。”

中年男人名唤随叔,是这里的管家。

苏离下了马车,瞥一眼自己那身很普通的衣料,根本不像那种能打赏得起下人的主子。

随叔转身在前面领路,跨进门槛时苏离听那车夫低低的啐道:“赶了十来天路没歇脚,连个赏钱也没有,这什么人家!”

苏离也没回头,拎着不大的包袱与随叔隔了几步距离地跟着。她倒是还有几两碎银子,然而打赏之事,有生以来可从未做过。

乌木门缓缓合上,听了十几个昼夜的喀哒喀哒车马声嘎然而止。

“房间前几日就都收拾好了,被褥枕头都置了新的,小姐这边请。”

苏离并未对房间表示出任何不满,但也毫不兴奋,将包袱放在桌上,开口讲出见面来第一句话:“我想洗一洗。”

“小人这就着人去准备热水,小姐要用膳么?”

“不必。”饿归饿,但是没胃口。

随叔一愣:“那小人先行告退了。”

苏离摸摸桌布,红色锦缎分外耀眼,边上还辍带着长长的流苏,很有坠感。说起来不仅桌布,帘子被褥,都红彤彤的,那衣柜什么的虽然不是艳红,却也是红木打造,红木历时越久,光泽手感越笃厚深沉,新造的,多少给人一种浮躁感觉。

苏离侧过头,目光落到左臂缠绕的一圈黑纱上,她再三坚持过完了娘的头七才启程,接她的车夫埋怨着这样下去耽搁了时日怎么得了,紧赶慢赶,总算赶在规定时间抵达京城,两个人吃在马车上,睡在马车上,十数天下来衣服破旧不堪,褶皱无数,而这块黑纱,每日苏离都要轻轻掸拭,不让它蒙尘。

包袱里并无什么稀罕物什,是娘为她做的最后一套衣服,十六岁的孩子正在拔个儿,衣服只能穿一年甚至半载,这套稍微做得宽大了点,针脚结实,边边角角,反复纳了好几个来回,颜色也是耐脏的深蓝,大概娘早知自己病况,希望她能穿着多捱些日子。

一个小婢女拖着个大木盆进来,放在房间正中央,又转身出去,片刻拎桶水回转,反复几次才把那盆注满了水。苏离看她大自己不过一两岁却独自干这么粗重的活,累得满头大汗,于是叫住她,把几两碎银子拿出来递过去。

小婢女很是意外地接了,看一眼说:“谢谢小姐。”

“嗯。”

“小姐洗完了将门开着,奴婢就会来收拾了。”

苏离脱下外衫,突然犯了难,她没有换洗衣服,包袱里那一套有些大,再说她也舍不得穿。寻思一番,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些衣物,不过要么大、要么小,要么颜色叫人不敢恭维,居然没有一件能上身。

她打开包袱,洗完后穿上本该是明年穿的衣服,将袖子裤管卷了两道,勉强合身。

小婢女收拾木盆和换洗衣物的时候,苏离喊住她,麻利拆下袖子上的黑纱,说:“好了,你去吧。”

刚到黄昏时分,随叔来了,欠身说:“主人想请小姐过府一叙,车马已备好了,小姐请这边移驾。”说完又看两眼苏离那身衣服,但终究没说什么。

这次是从正门上的车,京城的路的确平坦宽敞,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苏离撩起帘子,看外面擦肩而过的热闹街市,和娘一起生活的小村落从没有这些东西,天擦黑便陷入寂静,但也许自己生来就适合那些冷清,因此对眼前繁华烟云,竟然毫无眷顾之心。

马车穿街过市,直直往皇宫的方向去,过了第三道城门后,四野突然变得一片开阔,绝少人烟,却和家乡的静完全不同。

近前时,车停,随叔探出半个身子,递了样东西过去,片刻后喀哒喀哒声又起,高大的宫门被留在身后。

“到了,小姐请下车。”

苏离下来,眼前一片宏伟建筑,绵延不见尽头,就是看不着半个人影,随叔说:“马车轿子都只到这儿,下面的得用走了。”

随叔熟悉皇宫里的一切,二人经过大大小小的阁、轩、殿,苏离猜想着还须走多久,她虽知道这里是万人向往的皇宫,不过全无兴趣。

走了约莫半柱香,建筑格局变了,从宏大变得细腻,入眼都是亭台楼榭,小桥碧波,苏离看了看,也只觉得造作,和家乡江南那份真正的婉约气质相去甚远。

前面荷花池畔的假山后隐约传来殴斗声,拐过去一看,几个华服金冠的少年围在一起拳打脚踢着什么,不用看也知道,是人吧——奴才婢女之类的。本来可以视而不见,无奈这些少年挡住了唯一的小径。随叔作了个揖:“小人见过三位小王爷,唷,元思小少爷也在。”

“是随总管啊,好些日子不见了。”

看起来是这四个人里年纪最大的男孩子半转个身,一脚顺势踩住地上那人脊背,苏离略略看清他们殴打的对象,虽然披头散发姿势狼狈,但穿着竟十分不俗,完全不是奴才级别的衣物,随叔哟了一声,赶紧补揖:“小人眼疏,小人给锦蓝王子见礼了。”

什么,他也是个主子?

那“锦蓝”在苏离诧异的目光中挣了挣,年长的男孩哼一声,收回脚,说:“走!”

四个少年扬长而去,随叔侧身道:“小姐,这边走,不远了。”

苏离瞥一眼坐在地上的男孩儿,加快脚步跟上自顾着迈腿出去的随叔。

又拐绕了一阵,进了写着“东宫”的大门,再过两进院子,这才停下对门口宫婢道:“烦请通报,说太子妃等的人来了。”

宫婢须臾折返:“太子妃请人进去,随总管在此稍候即可。”

苏离站在铺了地毯的外厅里,只听得偏室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婴儿啼哭,把哄他的人声音全盖了过去。

那婴儿倒也中气十足,哭了又哭毫不停歇,里里外外只回荡着这么一种单调的声音,苏离听得渐渐困乏——连日来没有一夜得以好好休息,天黑透了才歇息,天不亮就启程。她开始禁不住地迷糊起来,有那么一段没办法估计长短的时间里,苏离耳朵里听的是啼哭,脑子里反馈的都是小时候的点滴。

没有比较,也就不觉得低人一等,没有欲望,也就不觉得清贫难耐了。

苏离突然清醒,和领他进门的宫婢不同,眼前换了另一人:“太子妃产后虚弱,方才又折腾一番,觉得体乏,无力见客,苏姑娘先请回吧。”又捧出一盘糕点说,“这是太子妃嘱奴婢赐给姑娘的点心。”

苏离连盘接过,点一下头算是道谢,转身出去,宫婢摇摇头,小声说:“连规矩也不懂。”不过音量控制得很好,苏离并未听见,更别提外面的随叔。

随叔见她捧了盘糕点出来,知道已经结束,兀自领路回去。

那荷花池畔早已没有半个人影,苏离不经意瞥到路径边碎草丛里有一个宝蓝色的锦囊,随叔的步子虽不紧不慢,但在苏离反应过来时已经走过了数米,苏离并未多想,返身折回,捡起锦囊时,随叔亦听出身后脚步声消失,回头问:“小姐何事?”

“有块糕点滚到草丛去了。”

“这样啊,不如交由小人代小姐暂拿吧。”

苏离单手递过,随叔接了,继续领路。苏离捏捏锦囊,很厚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搓起来不甚痛快的感觉。

和来时一样,出宫搭了马车,返回市集旁的宅子,苏离说一句:“我饿了。”然后瞥一眼随叔手上的糕点,“那个你们分吃了吧。”

“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命人准备膳食。”

随叔将黑底金漆的盘碟置于苏离房间的桌上,反手带门而出。

苏离虽然饿,但对那盘雪白晶莹的糕点毫无兴趣,她想起藏在襟内的锦囊,拿出来端详一番,宝蓝缎子底衬上黑色绣线,绣的是一只鸟儿;做工精致不言而喻,奇特的还不在于此,那丝线不知是什么质料,本身竟带有光泽,一根根零散的倒看不大出来,但密集一处,再由烛火一照,流光异彩,不同角度反射出不同色泽,而且,有这样的黑色丝线吗?就算有,有人拿黑色丝线绣全部图案的吗?不吉利是一回事,美观又是另一回事了。

锦囊是密封的,开口处让线缝死了。苏离对里面的东西不无好奇之心,但总觉得这东西迟早是要还给失主的,拆开毕竟不好,也就释然地放回怀里,这时门轻敲三下,下午那个小婢女端着托盘进来,置于桌上,一碟碟地拿下来,三菜一饭摆放好,苏离等她动作消停,指指点心:“给你拿去吃。”

小婢女又吃一惊,说:“奴婢不敢!”

“怎么了?”

“这想必是太子妃殿下赐给小姐您的,奴婢命贱,无福消受。”

“我不喜欢甜食,不吃会浪费。”

小婢女拈起一块看了看,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好吃吗?”苏离等她嚼完咽下问,“好吃。”小婢女答,“那你都拿走,吃不下的分给别人。”

小婢女轻叹口气:“小姐有所不知,这里并无别人。除了随管家,就是负责做饭的老王妈妈,他们从不和我说话,若是给他们知道奴婢拿了太子妃给小姐的点心,会狠狠责骂奴婢的。”

苏离听得只觉诧异,这宅子也不小了,主仆一共就四人,真是匪夷所思。

“那你自己留下吃,要小心别给他们知道。”

“是,谢谢小姐,奴婢告退。”

“对了,你叫什么?”

“奴婢画儿。”

挥退画儿,苏离举箸,饭食有些凉意,也过了最佳食用的时候,大约是准点备好的,却没料到她被召入宫,更没料到她入宫了却没吃饭,空着肚子回来,因此也没来得及热一下就端了上来。

可能饿过了头,没吃几口就饱了。苏离拿出那锦囊,在烛光下再一端详,这回鸟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句小诗: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干。

制作锦囊的人不但使用了奇特的材料,而且技巧亦非常人可比拟,绣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角度问题,鸟儿与诗句重叠一处,看到鸟儿便看不到诗句,看到诗句便看不到鸟儿。

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干。

手腕一抬,诗句隐去,玄鸟重现。黑色中带着幽幽蓝泽的羽毛,着实有些眼熟。

第一章 锦国

在路上颠簸了数月有余,方才抵达锦国都城。时值盛夏,街道上行人衣着只能用三个字形容:短、少、薄。碧憔一边撩起袖子擦汗,一边摇头轻声叹息:“我朝风气尚算开化,谁想锦国人较之竟豪放数倍——小离,你热不热?”

车中的苏离所作的是儒家少年装扮,路上二人惟恐生事,因此扮作姐弟。

苏离拈着贴在胸口的衣衫扯了扯,抬头道:“还好。”

他们是随圣锦两国往来经商的车队入城,同行商贾笑道:“小公子,你那身太累赘了,等下找家旅店歇息时,赶紧泡个热水澡,换上本地服饰才好,否则不出三个时辰,定然中暑。”

苏离敷衍地笑了笑,心道这天气,确实好折磨人。

车队停在一家旅店门口,所有队员下车进店,看来是熟客,老板很自然地迎上前来招呼,苏离和碧憔慢了一步,进店时车队的汉子都已落座,他们两个自寻了一张桌子坐下,伙计在旁边站定,开口便是一堆让人云里雾里的句子。

苏离和碧憔皆不懂锦国语言,面面相觑之际,幸亏有车队老板过来解围。

碧憔等到桌旁就剩主仆二人时低语道:“小姐,我们两个都听不懂锦国人的话,看来单独生活真有些问题,是否该聘用一个译者?”

苏离漫不经心道:“你决定吧。”

一路上她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统统交由碧憔做主,碧憔心中暗叹,果然和王爷料的一模一样:“那奴婢回头便去译馆打听一下。”

车队老板为二人所点多半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式,不多时一大盘烤得半生不熟的肉装在木盆中端上来,大热的天,油腻本就令人反胃,何况还是混着血水的油腻。

碧憔看得毫无胃口,苏离却不作迟疑,面色自若伸出手去,连筋带骨撕下送到嘴边,细嚼慢咽。

饭毕洗浴,苏离按照车队老板所说,换上当地男子服装,又挽了长发,果然凉爽许多。那边的碧憔却嫌此地女子衣裳过于暴露而不肯入乡随俗,还是一副圣朝人的打扮去了译馆。

此行所带多为碧憔打点的行装,苏离虽不在意吃什穿甚,却也忍不住怀想自己寄放于锦蓝处那套深蓝色的衣裳,大理寺狱官应该早已向上秉明人犯“病故狱中”的境况了,锦蓝多半也会得到消息,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将衣裳一火炬之呢。正思付,忽闻楼下传来喧闹声,起窗一看,许多人自街尾涌向街头,不时交相附耳,议论纷纷。

旅店位于市集中心,本来热闹一点也无可厚非,不过这些人当中竟夹杂不少全副武装的壮年男子,苏离虽未见过锦国官兵,但想来平民应该没有此等装扮。

她落下窗子,不再多想。

那碧憔说是到译馆打听,岂料竟一去不回,傍晚时分,店老板来敲门,支支吾吾的说不出究竟,只比手势让她去楼下;苏离跟他下到店里大堂,那里站着几个下午在街上所见的官兵,一见她便眉眼含怒地围上来,张嘴冒出一连串听不懂的句子。苏离没有贸然开口,那为首队官以为她负隅顽抗,更加恼怒。

正僵持着,与苏离同行的车队老板匆匆下楼,作揖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好话,然后转向苏离道:“哎,真是运气不好,今个凌晨,皇妃遇刺,全城戒严,所有可疑人等都要彻查,对了,那位姑娘呢,叫她一起出来问个话,放心吧,我们有贸易往来的公函,没事的。”

苏离看一眼外面,答道:“她出去了。”

“什么?她独个一人,语言不通,若是遇到官兵搜查可如何是好?”车队老板眉头纠结,苦叹道,“真不凑巧!”说着回身去,换上一副笑容对那官兵解释一番,对方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将他们归为嫌疑,那些手下全将手中长矛立起来严阵以对。

苏离未露惊惶之色,只是问:“老板你可知道,出事的是哪位皇妃?”

车队老板低声道:“哎,麻烦的就在于这点——遇刺的乃是当今正宫娘娘!”

苏离淡淡道:“皇后遇刺乃至全城戒严?看来她甚得臣民爱戴。”

车队老板道:“可不是!皇后这个人深明大义,体恤百姓;就说三年前锦国战败,皇后说服了锦帝,将自己亲生的锦蓝三皇子送去圣朝当质子,而留下偏室洛妃所生的锦隆大皇子,光是这份胸襟,就让锦国上下一致称颂了。”

苏离心念微动,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的娘亲……”

这时旅店门口传来几声马嘶,似乎有数人勒马于前,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几人匆匆步入,为首的手执一面黄金令牌,大声喝了一句什么,包围苏离和车队老板的那队官顿时激动起来,手下也纷纷不从,两方顿时吵成一团,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手来。苏离侧头道:“老板,来的是什么人,又说了什么?”

车队老板道:“来的是大皇子、哦,也就是当今太子的人……哎,太子勒令不得扰民,立刻取消戒严,这些禁卫不肯服从。”

苏离疑道:“既是太子的命令,小小禁卫为何不听?”

车队老板露出一个“你有所不知”的笑容,解释道:“这些虽是禁卫军,却直属锦帝统帅,且平日里颇受皇妃的恩惠,更敬重皇妃为人……我看就算是太子的命令也没用,他们今天就算撅地三尺,也非要找出凶犯不可了。”

苏离微微点头,车队老板又道:“哎,总之你还是谨言慎行的好!我们毕竟是外来人,而且还是锦国的死——锦国曾经对战的圣国人,容易引火上身呀。”

苏离应了一声,淡然说:“老板,可不可以麻烦你替我问问他们要吵到何时才能解禁,我想出去找人。”

车队老板差点噎住,才叫她小心些,她就如此放肆,刚想堵两句,身后一个声音说:“小兄弟要出去?还是我来跟他们说吧。”

苏离回头,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斜靠桌旁,手中拈了酒杯,衣着不算华贵,但气势绝非寻常人所有。

苏离极快打量完毕,不动声色道:“有劳。”

男子笑笑,将酒杯倒扣于桌,起身闲步迈向争得面红耳赤的两方,站在中间抬手说了句什么,手执令牌那人匆忙下跪;另外那队官一怔,也极不甘愿地跪了下去。接着,旅店老板、伙计、客人,纷纷行了跪礼;车队老板一听他们口中所喊称谓,面色大惊,扯了苏离一把,跟着跪倒。

苏离在跪了满屋的人堆里一下子显得鹤立鸡群,心中略微明白了几分,望向男子的目光却仍不见敬畏,口吻更是疏漠有礼:“谢谢,我可以出去了吗?”

车队老板不敢爬起,只是抬头惊道:“小公子不得无礼,此乃太子殿下!”

“哎,没事。”男子转了个身,双手成掌向上一抬道,“大家起来。”话音刚起,苏离觉得迎面一股似有若无的掌风,那些跪在地上的人群更接二连三地站起来,看得出并非自愿,而是身不由己。心下想,传闻锦国人个个会武,且身手不凡者大有人在,好象不假。

锦隆拍了拍那队正的肩膀,笑道:“我是这儿的常客,可以以名声担保是家清白好店,队长你给我个面子,就此算了吧。”

那队正以锦语答道:“属下不敢!属下也只是奉都尉之命,搜查可疑人犯,带回审查,既然太子殿下认为这里并无可疑,那么属下就此告退!”说着便抽身欲走。

“哎,等等。”锦隆放在他肩上的手指紧了紧,迫他原地站住后,不急不慢的说,“调查谁人刺杀皇妃一事,须暗中进行,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打草惊蛇?”

队正抬眸瞥他一眼,眼中不甘之色彩浓郁,却也忿忿道:“属下遵命!属下这就传令解禁!”

苏离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太子也当得好窝囊,连个带兵仅五十人的小小队正都敢以带刺的模样和语气答话。

锦隆来到苏离面前,一言以笑之:“小兄弟,你不是要出去找人么?不过语言不通,行事自然就有诸多不便,我自问可以帮你这个忙。”

的确,放眼全城可能也没有比他更方便的翻译官了,苏离应谢道:“麻烦殿下。”

天近暮色,苏离出得旅店,只一眨眼的工夫,方才草木皆兵的氛围已全然消失,大街恢复正常秩序,所有官兵一律撤光,不是一般的训练有素。

“未知小兄弟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苏离瞥一眼锦隆,细看之下,与锦蓝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基于年长几岁的关系,锦隆显得稚气尽褪,是一个完完全全步入成熟的男人。

“小兄弟……”

“苏离。”苏离出声打断,锦隆笑意深邃几许:“离啊……是个很有感觉的名字,你来自圣国,气质贵雅,断不会是市井俗民,请恕我开门见山,向你打听一个人的情况。”

苏离垂眸向地面,又极快抬起,自己听闻皇妃遇刺时那句无心的自言自语已落入某人耳中,如今想必要敷衍也说不过去了:“你是指在圣国做客的三皇子?”

锦隆笑着点一下头,目光灼挚,苏离想起往事种种,微有黯然,淡淡道:“他还不错,起码就我看来。”

“你见过他?”

“数面之缘而已。”苏离在心里多加一句,“以你宝贝弟弟的本事,也没几个人能欺负得了。”

锦隆依然笑着,他的笑容很干净,和初出世事的干净不同,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归本。

“如此我就放心了。对了苏离,你要找谁?”

苏离道:“我要找谁,你都能帮忙找到吗?”

“只要你看得起我,再加信得过我。”锦隆忽而挑眉,“呵,难不成你不是要找那位离店外出的姑娘?”苏离与车队老板的一席话,自然全被他听了去。他们原就没料到店里有精通圣语的人在,即便声音不大,但以锦隆的耳力要听清楚,根本是光明正大,连‘窃’的程度都算不上。

苏离微微一笑,而后淡然回答:“我要找你们今晨遇刺的那位皇妃,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代为引见?”

此言一出,锦隆笑影犹在,而面色已微沉。

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华灯初上,映得天空仿若琉璃,好一个靡靡世界。

“你究竟目的何在,现在不妨告诉我了吧。”

苏离反问:“太子殿下可曾知道,和我一起的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不等锦隆有所思付,苏离干脆道:“她叫碧憔,是容王的心腹。”

锦隆果然如她所料,在乍一闻听容王二字时,眉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不过口吻倒仍沉得住气:“如此说来,你们是容王的人?”

苏离道:“她是,我不是。”锦隆逼问:“何以见得?”苏离道:“若然我是替容王办事,殿下以为我傻到自曝家门么,我自然是被监视的。”

锦隆双目含着审视的意味,朝他望来,苏离淡然迎视。半晌,锦隆复问:“何、以、证、明?”

苏离微微仰起下颌,意味深长道:“能证明的只有皇妃。”

锦隆垂下眼帘,略思片刻,抬眸笑道:“好罢,不过,兹事体大,要先委屈你一下。”未待苏离开口拒绝,疾封她周身几处大穴,伸臂揽过来说:“恩,这样我就放心了。”

两人状甚亲昵,苏离牙齿轻碰,若是修养不到家,这一刻多半已本能地张嘴朝这条手臂咬下去了。

身旁有太子亲随,自然到哪里都无往不利。不多时便抵皇宫内苑,锦国的建筑格局与圣国虽有相似,但大处却是迥异的——圣国的皇宫表面上看华美绝伦,一砖一瓦尽显辉煌,实则却透着深深压抑;锦国正好相反,大约因为皇室成员皆好习武一故,皇宫以坚固、沉稳的基调为准,犹为重视骑射、搏击等场所的建造,气势较圣国而言,要磅礴自由得多了。

屋子也是有灵魂的。

苏离随着锦隆行来,不动声色地一路看到皇妃歇息的寝殿。锦隆隔着帏帘,向其后绰绰人影问候、禀示,种种迹象都显示出,他是很尊敬这位皇妃的,而对方,却未必如传闻中那样,将他“视如己出”。

这只是苏离的乍一感觉。

帏帘后传出一声低低的咳嗽:“哀家知道了,有劳太子费心。”

锦隆的手一直放在苏离肩头,此刻轻轻拍了一下,同时朗声说:“锦隆先行告退。”

身后几扇门一一合上,苏离心神微定,帏帘后的女声委婉道:“苏公子有礼,这里已无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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