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残食(2)(1 / 1)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云娘发现自己躺在茅草屋里,空气里是大雨初歇之后的清爽,淡淡的,甜甜的。
忽然,云娘一阵恍然,那种味道,自己多久没有闻到了?实在是太久了,云娘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那是饭粒的味道!
本能一样的,云娘顺着那个味道慢慢地前进,那种感觉很模糊,每一步明明都走得摇摆不定,却就是不愿意停下来。
出了那个茅草屋,云娘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雨已经停歇了,乌云慢慢散开。太阳的光亮从云缝里,杂星地往下射,暖暖的。
云娘舒服得吸了一口气,昨天她晕过去的时候,应该让人喂了一些东西,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回来了一样。
在草屋前面的空地上,正有一个男人佝偻着身体,衣服是杂乱的黑色,脏到让人忍不住皱眉头,木架子上挂着一个破沙锅,那个男人正拿着一张大树叶扇火。
云娘忽然全身一颤……那只丑陋的妖兽?
是他救了自己!
男人可能是听到了云娘的声音,猛然回头!
“啊……”云娘尖叫一声,在这样的白日,看到这样面容可怕的“人”,实在比看到了真正的妖兽还要可怕。
那个男人的样貌其实已经看不大出来了,只是眼睛太大太突出,脸色太脏,胡须又长,他对云娘呵呵一笑,舌头是血红色的,很是可怕。
“你……是人?”云娘本能地退了一步。
“醒醒醒……了?”男人结巴地说,眼睛温和地眯起来,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云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活到了这种光景,人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些:“你是人?”
那个男人猛然点头,然后手舞足蹈地在云娘面前晃:“丑儿,丑儿……”
云娘也算冰雪聪明,他这样一说,云娘猜想这就是他的名字了:“丑儿?”
那个男人点头点的更厉害了,咧开嘴呵呵一笑,圆突突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虽然依然有些恐怖,倒也像一个“人”了。
云娘还想说些什么,听到了沙锅里传出来的沸腾声,丑男人“咯咯”笑了两声,连忙用木架把沙锅从大火上取下来。
云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厉害。
白粥,真的是白粥!
并不算很稀,米粒几乎将整个沙锅填满。这样的粥,他们真的很久没吃到。
男人“咯咯”一笑,取了两根细竹给云娘,嚷着:“吃吃……”
云娘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眼前男人居然也不觉得那么恐怖了。她颤抖地接过筷子,滚烫的热粥滑入喉咙。
“啊啊”地叫了两声,云娘被烫得很,可是依然觉得很美味。
丑儿看云娘吃着,摇晃着脑子笑:“好好好……吃?”
云娘猛然点头。
“我……种的。”丑儿鳖了很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那么骄傲。
云娘本来舍不得吃了,想带一些回去给丈夫,听了丑儿的这句话,云娘又恍然了,汴州境内,粮食都被蝗虫吃得差不多了,即使有些幸存,米粒也是又小又黄,这样的米……
“你种的?”
“嗯嗯嗯!”丑儿像被表扬的孩子,激动地叫唤,只是他的人太怪,样子太过丑陋,让他看起来有些癫狂。
“还有吗?”云娘觉得自己的心噗哧扑哧地跳。
丑儿继续点头,也不管云娘的意思,直接拉了云娘往屋子里面茅草屋里面跑。云娘正疑惑,只见他从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端出一个小坛子。
“是……米?”云娘十分激动,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因为这样一坛米而如此激动,可是饥饿,那一张张几乎想要把活人活生生地吞下去的脸,在她的面前浮现。
饥饿让人性一点点散失。
灾荒才三个月,才刚刚夏末,如果天气更冷些,或者入了冬,还没有粮食……云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饿死。
云娘看着他的脸,那种骄傲那么朴实,这些米是他种的,这样的年景确实不容易。
可是,他们一家快要饿死了……
“丑儿?”云娘试探地问了一句。
丑男人看不出年纪,心性确实很小的,估计很小就在这深山里独自生活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生逢这样的乱世,即使是个身体健康的也不见得能活下去,何况他这样个又结巴,又驼背的“废人”。
穷人家哪里养得起这样的赔钱货?
他听了云娘叫他,又是跳又是叫的,他应该是想用表达他的激动,可是样子着实有些可怕。
云娘强压住心里的恐惧:“你在这呆了多久了,还记得吗?丑儿?”
丑男人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一个,两个……九个。”
点完,又觉得不相信一样,又数了一次:“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然后摸着自己的脑袋,在那里数着:“九个?十个?十个?九个?”
云娘不再问什么,那么小的年纪,就被抛弃在这样的地方,能记得这么多已经不容易了。
看着那一坛米,又看了看那双突得有些夸张的眼睛,云娘的心猛然颤了一下,这些是他一个人的粮食,是给自己准备过冬的。
可是,没有什么比让家人和自己活下去更重要!
也许是因为愧疚,云娘不敢抬头看丑儿那双眼睛,只是拿了丑儿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柴刀小心翼翼一点点将他的胡须清理干净。
“怕怕怕……”丑儿刚开始还是边嚎叫地挣扎,后来却是靠在云娘的大腿上安安静静的,任她拿了刀,在他的嘴边滑过,甚至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一幅享受的样子。
云娘将他的胡须清理干净,又从不远处的一个水潭里弄了些水,将他的脸清洗干净。
“好好……了?”
云娘有些惊讶,她仔细打量了眼前的男人,确实很丑,五官有些畸形,只是这个丑男人真的很小,也许比她还还要小。
如果真如他说,他在这片山林里生活了十来年的话,那也许他七八岁就躲在这里了。一个人,和野兽为伴。
“你还记得亲人吗?”
丑儿听了连忙全身一颤,着急地用手盖在脑袋:“没没没有,丑儿不……是故意摔的,别打我,别打我……”
云娘闭了闭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这样可怜的人,但凡有其他一点办法,她都不想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可是,活着,自己深爱的家人,没有什么比他们活着更重要了。
丑儿将那坛米饭放回原来的地方,可能刚才那些恐怖的记忆还没完全消除,全身颤颤发抖。
云娘心有不忍,连忙将他扶到那床上。
丑儿安静得不说话,只是洗干净的脸上,双唇发白,云娘正要走,衣袖却被他猛然拉住,一双大得有些畸形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云娘:“你你……是好人!”
云娘浑身一颤,心感觉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
丑儿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从那张破木床上下来,倒在地上的干草上,接着对云娘呵呵一笑,拍了拍木床:“休休息……吧!”
云娘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虽然干涩,却觉得整个屋子里都湿湿的。
一再对自己说,自己没有错,只是迫不得已,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只是救了一个人,这么好心的人!
天更暗了些,云娘微微闭上眼睛,希望明天醒来他不会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