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名头(1 / 1)
涯狄从大湖那边的胡人村落里回来,正在院子里等吃饭,却见一个脸上刺着紫色花型,异族服饰的女子跑进来,颇为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上楼。
这是第几拨了?先是他家船队里好几拨,还有跟自己一块回来的村子里的人,加上这个女子,出什么事了么?
师兄那里……应该不会吧。
涯狄提气纵身,直接落到冯继书房的门外,方才那女子在楼梯角看到他,吓得“呀”了一声,涯狄还没说话,书房里冯继就闪出来,问道:“有吗?”
那女子摇摇头。
冯继叫她下去,又往书房里看了一眼,这才对涯狄说:“没事,谭三不知哪去了。”
谭三不见了?师兄已经去找北溟侯了,几近日落,不管晚上有没有战事,还是没人敢放松半分,眼看暮色越来越近,谭三居然会不见了。
玄衣少年皱了皱眉:“谁最后看到他的?”
“我。”
冯继叹口气,再次回想起两人的对话,和之后林泽放下笔,不声不响地走出去的关门声。
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可是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冯继清楚得很,况且他也坐下来画灯,算是说服了他吧?
乖乖坐在那里画灯的人,怎么会半个时辰之后……画灯?
画完,搁笔,出去。
不声不响。
涯狄还想问什么,冯继忽然抬起头来,转身进屋。
他画了什么?
身后涯狄点亮烛火,几乎同时,冯继拿着椰灯的手一紧。
椰壳上半幅帘幕散落,有纤纤玉手将帘子拢好,风动裙衫,她另一只手正解下头上的丝带,一时长发飘飞,几缕发丝绕过精致的下颌,更显得美貌夺目,美到任何叫人品评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只有惊艳。
紫色的裙摆被风吹动,跟削肩搭着的长巾黑发一同飞舞,飞天的仙子一般,却多了一分神秘妖艳。
伽蓝。
冯继又端详一遍,确认无误地对自己说,这是伽蓝。
“兄长有难,酉时必回,大族长罚杀任意,谢过。”冯继低低的念出这几个字,目光越过画出来的朱红小章,却映入眼帘的两个字堵住了喉咙。
林潭。
那人被拽着爬上来,接着什么都不顾,气喘吁吁地跑到林泽面前。
“哥,别派人去打,千万别去。”
那人说完话抬起的脸,分明就是谭三。
“为何?”林泽看了一眼静海侯,问道。
静海侯看着脸色苍白的谭三,刚要开口,却被谭三抢先道:“七叔他,勾结朝廷,想要称霸海疆,他,他根本就无心去救嫂嫂。”
林潭松了一口气,看向哥哥,并向静海侯点点头。这种事,还是不要从外人口里说出来了,我来了,我来说。
七叔么?
纸灰间星星点点的火花在林泽眼前明灭:终于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七叔在勾结朝廷,根本就不顾伽蓝的死活。
他早知道。
当初他要林氏暗中挑动三十六寨,谁知路过的裴迪却偏偏遭遇了冯家的人,加上他有意构陷,冯家匆匆获罪,可韦皋那里却不再多查,出奇得顺利。
据他所知,那个麻烦的沈峥正是韦皋特调河州守将的朋友,为了救沈家,沈峥还和他见过面——林泽非常肯定沈峥知晓始作俑者的身份,那么那位守将,会不会也知道了呢?
那么韦皋痛快地放过了林家,是为什么?
后来广州城紫衣女子的传闻四起,七叔的犹豫,推脱,含糊其辞,所以林泽是有准备的。
他早知道七叔是因为一向顾碍仁义道德的形式,又要仗着林氏从前的声望,才装做关心伽蓝生死。
可被说出来的时候,林泽还是感觉到了郁忿。
“林兄果然是真正的沧浪侯。”小侯爷笑笑道:“伽蓝毒已经解了,只是身子有点弱,不过好在有人照顾。”
“谢侯爷。”林潭看看他哥的脸色,在一边替他抱拳称谢。
小侯爷笑笑走开了,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
对,沧浪,那便是他的声望。
他拼了半条命,牺牲了伽蓝,换来的林氏的声望。
伽蓝,梦里的,耳边的,他的伽蓝。
他曾经找到过从前自己那条船的残骸,当时船上的人被冯若芳他们杀戮殆尽,只剩下他一人。
那条船,就叫“沧浪”。
在海上,每一条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要记住这条船的故事,老人讲给新人,故事越来越长,却从来未被忘记。就算船毁掉了,继承它名字的新船,也要继承它上面所有的故事和人,这是海寇的传统,他们的规矩。
对于林泽来说,“沧浪”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满是痛苦。这条船上,曾经的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的生死之交全都化作了回忆——满是创伤,碰一下都会痛苦不堪的回忆。
所以他烧掉了沧浪的残骸,看着它化为灰烬。
对于海寇,一条船就好象一个人,船上的人,船上的回忆,就是它的生命。
可是林泽杀死了自己的船。他烧掉了沧浪;他将回忆深埋,试图不再想起;他北上冰海,不再用自己的名字,连林家人也以为他死了。
数年后,他成了冰海的霸主,北溟侯。
可是他并不知道七叔借他的名头自封了沧浪侯;他不知道十年之后伽蓝会再次出现;十年之后,他以为已经死去的伽蓝,却是整个海疆注目的焦点。
北海的寒冷远去,冰封的过去在他离开冰海的一刻开始融化。
有时他在午后闭上眼睛,嗅着南海风里熟悉的气息,就好象伽蓝就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佛经,偶尔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睡相浅笑;好像舱壁外有水手插科打诨的声音,有人在修补牛皮,掌舵,落帆,抱怨吃得太多,老棹手在给新来的讲海上的故事……
睁开眼睛,纵然是午后的日光,也抵不过周围那比北海的寒风还要伤人的冷清。
可是人还在,回忆又怎么会死去?
沧浪的魂魄正在南海上漫无目的的漂泊,它在呼唤。
梦里,它的呼唤会忽然变换成伽蓝的声音,把林泽从梦里猛然惊醒。
沧浪还在呼唤,他,沧浪的主人,沧浪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怎么能不回应?
就算林家勾结朝廷,又有冯氏敌对,所有人都只当他一个棋子,势单力薄又怎样——与当时有什么区别么?
同样的势单力薄,同样的机缘,就好象伽蓝从前说的,世间的轮回。
这一次,结果会是如何?
他的沧浪还在呼唤,他已经没有选择。
“那么,我也不该再隐瞒了。”林泽神色柔和。
一旁的林潭听了,终于长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兄长的臂膀,微微弯腰,好像刚搬运了很重的东西,恨不能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知道兄长一向正直重义,甚至算得上至情至性了。若非确认确有其事抓到证据,他就是怀疑,也只会继续做相信七叔和林家的事情,自欺欺人,甚至可能不管自己的处境。
你认为,这是对林家的牺牲么?林潭苦笑,幸好我还是阻止了,我告诉你了,而且对面是你心爱的伽蓝,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静海侯似乎早就知道。”林潭道。“他的处境如此,想来也不能多说,不然紫城盟必分。”
林泽点点头,这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来的?”
林潭叹口气,这才有点懊恼地道:“给大族长留了信,跑出来的。”我要是不快点告诉你,怕你被当炮灰用还无怨无悔。
“静海侯来找我,就是劝我不要自己派人去。”林泽拍拍他。“放心——不过冯继知道你的身份了?”
林潭眼里掠过点复杂的神色,点点头,苦笑。
“不然先留下一阵子?”
“不用,我回去。” 林潭想都没想就摇头。
林泽看了他一会儿:“早叫你跟我走,你不干。”
“我是冯氏船上的人。”林潭笑笑。“就好象二哥你,北溟沧浪的名头都不重要了,是吧?”
林泽轻“哼”一声,给他个“用你来说”的表情,道:“借你条船,回去吧。”
“要是冯继那刑罚军法……算了。”
林潭闻声回头,看见林泽伸手,顿了顿,补充到一半,还是停下了。
林潭呵呵一笑,再向静海侯打个招呼,跳下浮板上了船,向夕辉乍染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