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椰灯(1 / 1)
椰影前银鹿停步,月下回头。
冯继拿笔头捅捅自己的下巴,又蘸了点银色,在椰壳上斜斜勾勒出海上的一道浅浪。
身后门响,冯继拿起蘸了金粉的笔,应道:“进来。”
谭三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在空处落下一溜儿端正的金字小楷,诧问:“大哥,这是干什么?”
冯继头也不回:“海神诞没几天了,过节得画椰灯。”
谭三点点头。也是,到时候打得昏天暗地,谁还顾得上准备节庆,可是他这个悠悠然的样子,未免太轻松了吧。
正想着,就见冯继伸出一只手往一边的竹篓里翻了翻,拣出个椰壳往桌上一放:“给。”
谭三瞪眼,叹气坐下,挑了只笔:“沧浪侯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林泽不是来了么?”漫不经心的声音。
“ 林棹溪老奸巨猾,他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谭三看着他。
冯继正端详着自己的画,听了他的话笑起来:“紫城盟会上的奸猾之辈也不少。”
谭三一言不发地又拿起笔,湾滩上的人声此起彼伏,握笔的手就停在那里,整个人一动不动,盯着椰壳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冯继毫无预兆地开口道:“不过……”
谭三抬头,见他仍然兴致勃勃地勾画着。
“不论裴迪他们怎么样,也不会轻易攻岛,别说他们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就是攻下来,这块地方谁来管?会有另一个谯国夫人么?我们冯家人向来很记仇啊。”
说完这一长段话的冯继抬头确认了一下,发现谭三确实在听,又低头作画去了。
谭三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扯开话题道:“杜姨娘呢?怎么不见她。”
“她要忙死了,节庆她管,广州也有不少暗线在她手里。”说罢瞥了谭三一眼。“莫要担心,在海上打的话,可别忘了轮值最多的是谁。”
冯继的手下忙着准备舟船物资,况且岛南面的防线还未撤,兵力不足的理由很充分。
“原来大哥早有怀疑。”谭三笑得浅淡。
冯继无端地想起北溟侯送给他的那件王服,想起北溟侯的百般扰乱,点点头。
“静海侯的话,只是不能尽信罢了。”
静海侯透的风?谭三称冯继低头作画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吸了一口气,看看日头还大,笔锋斜行,描就半幅帘幕。
林泽将家信烧掉,眉头却仍蹙着,良久才舒缓了些,拿起一旁的酒壶喝了两口,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海水。
这个时候,还在说不要操之过急,不要搅得太深之类的话么?
林泽数日以来的担心,又一次潮水一般地席卷过来,林泽不觉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就是明显如此,早早料到了,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放弃什么罢了。
虽然他要放弃的,可能有很多,可能会很沉。
冰冷的脸上浮起一点笑容,想起有什么人说过,海上大多都是些命硬的人,可是命硬的人又偏偏大多不信命。
船上有几声叫喊,然后忽然静下来 。
怎么了?林泽往不远处看去,依稀认出那船上的人,就有人大叫:
“静海侯来了!——”
林泽故意没有答应,直到终于确认那位上蹿下跳的手下喊的不是“敌人来了”,然后扬起嘴角,笑出来。
好久不笑了,看来今天心情不错。
在看到静海侯的一刻才觉察到自己笑容的林泽,暗自惊讶了一下,想道。
凌烟看到那冰霜面色上的笑容,也讶异得看了看清楚,才笑着过去问道:“林兄可是难得笑上一回。”
说这话的时候,林泽早就变回那一脸寒冷:“静海侯怎么有空造访?”
静海侯笑眯眯的表情多少赶走了点寒气,林泽扭过头去,见他盯着对面的门,两手合握,好像很冷的样子。
“冯继那里闷得紧,只好跑这里来串串门子。”
轮值的船队是在巡海啊,难得静海侯有兴致一路追过来串门子。林泽不愿叫他看出什么来,于是也扭过头去看门。
这屋里有点暗,两人之间是窗外射进来的光,此时的光线并不太强,屋里的摆设本该柔和的轮廓在林泽寒冷的气场中,仍然是湿泠泠的。
“侯爷对殿下出手相救,还未代林氏谢过。”林泽看着她。
小侯爷一手托着茶杯,稍微侧了侧头,闲聊似的答道:
“林兄清楚,在下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确实当不起这谢字。”
她顿了顿:“若说谢,林兄那两张帖子,在下便当作谢礼了。”
林泽看不够似地又瞟过来:“本想将晨间出海的那支船队给侯爷,聊表谢意的。”
小侯爷被他猜到来意,笑着瞅瞅他:“在下过来,就是怕林兄出手呢。”
“噢?”你要跟我抢不成?
小侯爷不紧不慢掏出一根细细的画轴,展开就是一幅海图手卷,天头有青鸾纹饰,云气为章,林泽不及惊叹,只听小侯爷道:“那船队出海甚早,而且形制是谁家的,想必北溟侯也清楚。”
林泽抬眼:“若非早有先例,林某也不敢贸然打他的主意。”
王锷这支船队,怕是要过雷州到宋平去,这样一路沿岸有水师相护,免得行至涨海深处步步惊心。
可谁让这么一支满载珍宝的船队就打他眼前过去,总不能拱手叫他们西去,就这么让给冯继吧?
何况冯继那丰饶的地盘上如今正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好随随便便就跟人冲突了,徒添麻烦。
再说冯林两家本来就是世仇,到时候战事紧急,冯家一个不厚道断了他的供给,他也不能满涨海的抓鱼吃不是。静海侯你又不是没抢过王锷,既然小侯爷都乐此不疲,他还别扭个什么呢。
“这笔生意,林兄说要,在下不会抢,不过在下要是请旁人替林兄动手,不知林兄有没有兴趣?”
林泽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只好往海图上瞄了一眼,谁知这么一瞄不但疑惑全消,还把他的目光全体吸引了过去。
“你是说,珊瑚洲?”
“林兄不会不知道,珊瑚洲的乱礁里,藏得是什么人吧?”
林泽直起身来,珊瑚洲是广州港外西南近千里的一处乱礁散屿,还有巨鳟出没,云雾缭绕,自然是海寇藏身的佳处。
这么好的一块地方,海寇们当然不会轻易让给别人,不过对于海王旧部这种处境尴尬左右为难的海寇,各路也就默认将此处让出来,给他们安身了——省得出来掺和。
“……要跟裴迪翻脸了?”
静海侯笑笑:“他们?他们才不会,不然裴迪如何会留他们性命。”
喝茶的林泽眨眨眼:不是谁都像侯爷你一样啊,裴迪能有今日名望,岂是虚名?
“兰旭他们接二连三的去找裴迪,想来是需要一个了断了。”
林泽转过头来:“莫非侯爷有办法牵制他们么?”
话说到这里,林泽也明白了,原来静海侯是想借此收了那支旧部,可是那群人除了裴迪,谁的号令也不会听,他不会不知道吧?
静海侯侧头看着那海图上的洲岛:“王锷和裴迪有收编他们的意思,今日王锷赶着战前送船队出海,顺便带上了兰旭他们。”
“可是据在下所知,那船队在港外时,似乎还有水师护卫。”
“是,而且王锷把那几人押在水师船中,密不外宣,想来是担心情况有变,可以在雷州折回,把他们带回来。”
林泽站起身来,叫人进来吩咐了几句,才问道:“侯爷到底是想做什么?”
静海侯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开战?”
林泽细长的身形斜对着静海侯,沉默了一会儿:“正合我意。”
本该是欣欣然的一句话,他说来居然有了几分无奈。
身后坐着的静海侯在他转身要出去时抬起头来,凝望着那个背影,笑到嘴边,化作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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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人影在牙旗下面一顿,飞快地窜到刚出门的林泽面前:“大当家,有人回来了!”
林泽点点头,静海侯在窗里见了,也随即起身出去,到了门外,却是林泽眯眼看着海上一条船,船不大,上头有人正卖力地挥舞旗子。
“有获?!”不光是林泽,连静海侯都有点诧异,这时候有获?你们不是去惹水师船队了吧。
船上的水手正呼啦啦地跑过去帮他们登船,方才那船里的几个人站在浮板[1]上,林泽本来还待跟静海侯说点什么,可是言语之余,只觉得浮板那里有道固执的目光一直在往这里看,他扭过头去过去想要看个究竟,不料一看之下,怔住了。
那人脸色甚是惨白,见他看过来,再也等不到上船,举起一只手挥舞,大喊:
“二哥 ——!”
林泽甚至顾不上身后讶异万分的静海侯,顺着女墙走了两步,对着没回过神来的众人道:“先把他给我弄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