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请帖(1 / 1)
冯继把镖夹在手指之间,人看都不看往后一坐:“还当小侯爷昨夜是一时兴起,原是另有缘由。”
冯年这会儿才瞟了一眼桌上的水果,只觉得楼上霎时宁静了。
一旁的涯狄听他这话,却扭头冷冷扫了冯年一眼,冯年顿时诧异:看我做什么?我这边晒成咸鱼一条了,还能威胁到你家主人的安全?
小侯爷颇为谦虚地低颌点头。
冯继目光在冯年那里滞了一下,手在椅背上拍了下,问道:“那,敢问沈峥一事,侯爷作何解释?”
凌烟见他问了,笑着往外看了一眼。
“想必大族长也看出来了,沈峥与在下是故人。”
冯继眨眼代替点头:不是故人,会明知她是女子还坐在床上?
“其实深究起来,还是沾亲带故。”凌烟想了想道。“所以他来,是要说服在下不打这一仗。”
冯继抬头看她,在水宅提到沈峥,她略略一句“据说是裴迪好友”带过,如今想起来,据说?冯继猛地忆起多年前青山湾硝烟之间,裴迪那他看来诡异至极的一笑。
话说到这里,冯继抬眼之际忽然觉得,不该再多问什么了。
此时凌烟的脸上,也全没有要再回答的意思,恰好看见冯继不语点头,于是转身朗声道:“诸位受累藏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在下演独角戏么?”
话音刚落,座中酒壶轻响,有清寒人声。
“还未向小侯爷见礼。”
凌烟看向人声来处,正巧窗缝里的一线光绒绒照着那人束发的皮毛,它的主人脸色如冰,却并不显得阴沉颓唐之类,而是瓷器似的白皙.
“这位可是北溟侯?”凌烟打量他一会儿,拱手相问。
那人低眼放下酒杯,起身拱手:“侯爷好眼力。”
冯继在一旁点头算是招呼,不料北溟侯立即转向他道:“谭三在楼下。”
冯继一怔,点点头问凌烟:“怎么还不见沧浪侯?”
凌烟摇摇头,听着楼下渐渐嘈杂。
午后天光,众人或斟或酌,或谈或立,坐中逐渐不再寥寥,只是诸位首领各自都不太说话,气氛倒显得僵硬了。
铜漏声响,未时已过。
凌烟正跟水真腊的梅氏长云侯寒暄,铜漏一响,本来就不大的谈话声骤停,坐中无不往铜漏这边看来,凌烟这才笑笑,示意涯狄去叫伙计。
涯狄还没下楼,凌烟转身去搬一侧的长桌,一手抬起长桌一角轻推,不知怎么的随手一转,那长桌就悄无声息地挪到堂中。
风入帘幕,带着淡淡花香穿过袖底。
静海侯静立片刻,朗声道:“如今裴迪归入朝廷参与清剿,且挟走公婆岛上的女子,致使海王珠离开海疆。”
见四周众人的神色各异,却无不屏息静听,凌烟这才一手扶案道:“海寇末路在即,诸位有愿意与在下一同搏这一线生机的,请将请帖置于此案之上,从此同仇敌忾。”
说罢自袖中取出当日在归先生府上所写告示,铺平在案上,一双眸子向座中扫视一遍,落坐一旁。
他淡淡说来,不疾不徐,字句顿挫之间横生一股硬韧力道,宛转不可摧折,座中一阵骚动,终又落入寂静。
窗口有人自骚动平息时站起,将那淡绿帖子又打开看了一看,笑道:“当小弟冯承还曾夸这帖子上的字好,在下还想给他留做临帖,不过既然如此,侯爷有空指点,也是不错。”
凌烟微微敛身:“大族长过誉,若有幸见到公子习字,自是在下殊荣。”
冯继说话已经拿着那帖子往前走去,不想凌烟那边话音方落,身边有人长臂一抬,挡在冯继身前。
冯继一愣:“宋平王?”
冯年一双眼睛愈发显得细长,加上本来就带得两分戾气,这时向上斜挑看向冯继,冯继倒也不避,坦然地与那双眼睛对视。
两人对视片刻,冯年终于低下眼去掏出一份请帖,嘴角淡薄地一挑,也笑道:“既然同气连枝,劳烦大族长替愚兄将帖奉上。”
帖子割得整整齐齐的封胶严丝合缝,完整得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扣住淡绿的缎面,被举在半空。
这下不止冯继,连凌烟都微微吃惊:方才赵昌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这近邻指的,当是宋平冯氏,如此一来冯氏必然仍是顾及冯年的生死——那么从赵都护那里看来,冯年此为,无疑是背信弃义了。
可他背弃的是赵昌么?还是这家伙居然和沈峥一般,决意离家?
当日她宣布聚会紫城,冯氏立即给了回应,回想起来,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别有用心,以海盗的力量牵制赵昌,最终夺回皇位?
此时一旁的冯继已经伸手接下那帖子,望着那长案道:“世兄何必客气,冯氏子弟广布天下,互相扶助提携才是。”
凌烟看着两份浅绿请帖悬在那墨迹点染的告示上,面无表情地望向冯继,冯继终于等到她抬头,慢慢开口问道:“在下只是好奇,公婆岛上那女子,究竟是不是海王的人救出的?”
凌烟听罢低了下眼:“想必冯氏的子孙对那奇毒的解法,比在下要清楚些。”
“所以在下才知道救那女子的艰险,侯爷手下驯服鲸鲨手段之奇,让冯某不得不想起了公婆岛。”
“陈晏么?”
“不瞒侯爷,据家中书册所录,公婆岛周围的风浪潜流正是此地的风向和负咒潜游的鲸鲨伪装而成。”
小侯爷笑着接道:“大族长眼明,当年冯海王找的人,是东海陈武振,后来陈氏没落,在下有幸在振州找到当年陈氏的后裔。”
冯继神情了然,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说……真是你?”
“是静海侯?”
“不可能!”
“那个陈氏后裔呢?”
“那女子不是在裴迪手里?”
小侯爷举起的右手,平息了四周的混乱。
一直没再说话的冯继看着她手里那颗碗口大的幽绿珠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向已经下拜的几个首领。
“传说里的迦楼罗之心?”北溟侯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幽幽传来。
小侯爷微微点头,笑道:“正是,纯青琉璃珠。”
众人正难以置信地端详那珠子,却听见冯继接着问道:“如此一来,那女人又怎么会落到裴迪手里?”
“在下行踪被裴迪发觉,被他一路追到一位故友家里,恰巧遇到沈峥,当日在下猜知他心术不正,所以才敢出手唐突海王,无奈顾忌那女子性命,又寡不敌众,只得制住了沈峥,却跑了裴迪。”
小侯爷想了想道:“所幸琉璃珠还在手中,他若要海王珠完好无损地到手,就凭那点吊命的药物是远远不够。”她看冯继一眼。“昨夜沈峥之所以擅闯在下座舰,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一番话说完,众人各有一段心思,一片沉默。
两份帖子压在宣纸上,黑白映衬浅浅绿意。
冯家既然已经奉帖,不少摇摆不定的首领也就各自跟随,冯继走回去落座之际,案上请帖已有十之六七,凌烟却似早已意不在此,时不时地向座中瞥上两眼,似是在等待。
林棹溪老奸巨猾,唯独十分舍得在道义面子上下功夫,眼下林家的媳妇在裴迪手里只余半条命,林棹溪今日不出面,岂不是弃那女子于不顾?
冯继那边明白他的意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长云侯并不奉帖,起身看了看案上的一排帖子,终于忍不住回身问道:“眼看要日落,沧浪侯到底是何意指,还请侯爷莫要卖关子了。”
凌烟正拿了个干的橄榄握在手里把玩,对长云候道:“在下并不知晓沧浪侯去处,想来林七爷荣华传家,大概是看不上这酒食寒酸吧。”
冯继见他不急,也不知是否有什么底细,只将眼色递给他,凌烟看看长云候,刚要说话,只见楼梯边上一直不动的北溟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晃过来,冷眼将那平铺开的帖子看了一遍,稍一侧目见凌烟静静看着他,掏出一份帖子放下:
“七叔的意思是,看到这几家附议,就可以了。”
“七叔?”凌烟皱眉。“不知林七爷是阁下的什么人?”
“在下林泽,林棹溪是自家七叔,常在北地,紫城结盟,不能再瞒。”
北溟侯声音冷淡,漫不经心,说完往冯继那里看了一眼:“毒是大族长下的吧?”
冯继知道他问的是觅芳楼桂娘所中的蛮族剧毒,遂起身道:“得罪了。”
林泽仍是站在原地抬眼看着他,面色如霜:所幸桂娘没事,借凝枝自保,才换来沈峥的一瓶解药,自己率部南下,本想着不计两家宿怨,却正逢桂娘因为自己卷了进来,几乎丢掉性命。
林泽拿出北溟侯的那一份请帖,放在案上,再不看一眼。
如果稍慢一点,也许就会,再改变主意了。
他这一来,又引得数人走近长案,正逢他转身,只听有人用极轻的声音道:“林泗。”
回头只见有青袍少年背手案旁,看着铺满的请帖出神。
他怎么会知道林泗?林泗是他堂弟,自小便随父去了山寨里。静海侯是在用林泗试探他,还是在说裴迪在湘南遭遇的围杀,并不止冯林两家?
楼外日色金黄,穿过画栏,斜照一地花影,斑驳间,黑衣少年闻声起身,一双漂亮的眼睛在众人身上打个转,追着小侯爷下楼的背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