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挽弓(1 / 1)
海风烈烈,长夜未央。
涯狄一手抓住甲板边缘,瞟了一眼渐升的残月,从舱里探出头来,调了几个棹手到舱下去,忽觉得头顶有大风翻卷的熟悉声响,费劲地扭过头去一看,果然就看到身后星空下,升起白帆如云。
海风吹散云雾,以万钧之势呼啸而来。
小侯爷熟练地将绳索拉实系紧,被牢牢锁在桅杆上的风帆顿时翻腾咆哮,好像上古蚩尤帝大军中的神兽嘶吼如雷,要挣脱绳索而去,飞上天河之岸与长风相搏。
海风吹暗了残月,浪卷西南。
涯狄一手撑住甲板,一纵身轻松跳出舱外,站在风里看着那张满的白帆,看着这多日不见的亲切景象,笑意就从心里不知不觉地爬上嘴边。
可惜这笑还没来得及绽开,小侯爷目光扫过,涯狄只好拉下嘴角,走过去。
“师兄。”
“别装了,真是好风,谁不高兴。”
涯狄看着因为连夜赶路而升起的灶烟飘散风中,皱眉:“凌烟,那个沈峥……”
“就知道你会被沈峥骗。”小侯爷伸手,似乎是尝试感觉风向。
“他那剑势凌厉,我以为他真要杀你。”
小侯爷看着那半边残月,忽然失笑。
“方才冯继若真起了什么坏主意,沈峥不会袖手的。”
“他是要对你不利,如何又能出手相助?”涯狄惊讶,偏过头来看着她。
凌烟想到什么,摇头莞尔:“他一向就是别扭。”
就像对裴迪,他不会袖手
——不过,沈二公子会有他自己的方式来别扭,或者拼死救你一命,然后让静海小侯爷从此匿迹消声,又或者用长久的时间跟他自己过不去。
涯狄是低眼看她,神情带一分困惑,三分鄙夷,剩下的六分,却是“好吧,那我信你。”
被换下来的几个棹手陆续出得舱来,在女墙边上小站一会儿,等着开饭。
小侯爷在一旁坐下,看着方才冯继小舰驶入的那片黑暗。
涯狄斜靠在一边,回想着方才情状,半玩笑地想:都是奇怪的人啊,师父、师兄……难道自己也是这类人,才会跟他们同门的?
才入师门时,涯狄对待这个据称是他未来师兄的少年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生疏,无法理解这个少年的种种行为。
时常忽然出现,陪在师父身边,然后再无端地消失很久,下一次再回来的时候,师父会说:“都快忘了你了。”那口气好像半生不熟的寒暄。
……
师父重病,他拖拉半月有余才出现,第一件事居然是将师父给他的紫贝交还,算是接了这个大弟子的位置,在那时的涯狄看来,几乎就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典范了。
“小子,还是来了。”老侯爷闭着眼道。
文雅少年顿时炸毛,一副野小子语气:“谁是小子。”说罢伸出搭在师父腕脉的手,将一丸药放进师父嘴里,点按穴位吞咽。
再收回手时,指缝中半露一角温润,那也是涯狄头一次看见师兄吃惊的表情。
“姑娘,给你了。”师父睁眼瞟他,全不理她一脸的欲言又止。
……
水军上下无不瞻仰的新任小侯爷一路追到药庐:“涯狄?”
“见过师兄。”
小侯爷四下搜寻之余看他一眼:“叫我凌烟,这名字还请莫告诉别人。”
涯狄沉默一下,抬头问道:“什么事?”
对面的少年移开目光:“我受了点伤,来寻药。”
涯狄一惊,下意识抓过她的手把脉,他虽伤不重,可是气力耗损颇多,涯狄甚至奇怪他怎么回来的……想必,跟师父那颗药有关?那又是什么邪门的药?疗伤圣药实在是不符合这对师徒的风格啊。
涯狄确认了他的伤势,才要说话,不料一看自己的手,脸却先红了。
一向文雅的小侯爷看着他笑起来,转过身去翻找药材。
涯狄看着她的笑脸,转过身去从药柜里左到右自上而下一次抓齐,话都不说一句地进了内室。
跨过门槛的一刹那,有人对他说:“涯狄,这几天师父多亏你了。”
少年站在黑暗里看着他,涯狄手里的烛火在那双眸子里一闪,湮没,阴影里继续传来整理药材的声音。
涯狄轻轻地把烛台放在内室窗口,看着窗外,低声道:“真是疯子。”
……
如今清雅风姿的小侯爷早已经习惯了每次面对他那传奇般师弟的斥责,然后笑容可掬地等待这句话的出现。
因为这句话一旦从涯狄嘴里说出来,就说明,谴责结束了。
涯狄想到这里挠挠耳根: 仇报不报虽然另说,不过冯继敢乱动的话,岂不是正好给自己一个机会.
"凌烟。"
小侯爷闻声回头:“什么?”
“如果冯继乱动……”话没说完,就见她嘴角一挑,渐渐绽开笑意。
涯狄没有继续,只是笑道:“疯子。”
身后白鸽一羽,飞得迅疾,飘然落在桅边,风送西南,帆动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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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手里端着喝了一半的药,忽然窗户敞开,夜风侵袭,苍白的脸色被烛火照得明艳无匹,嘴角柔柔一别,起身坐到床边。
裴迪瞥一眼炉子上的药,颇有些担忧地看一眼伽蓝:围杀里动用了封住多年的真气,不知道还能吊多久的命,将近一个月里,那些据说是他族众的人,居然毫无动静,连消息都不曾打探。
总不能是跟冯家讲和了,从冯家那里知道了这女人的近况?人家是世仇.
“大人是在担心沈公子?”伽蓝虽然身体不见好转,却是愈发笑靥如花。
裴迪点头,看看窗外。沈峥此去,赵都护那里倒没什么,只是茶乱之后,沈峥跟北溟、冯氏都有了过节,万一在合浦遇到他们……
那个人会不会保他?
劲风拂面而过,吹动巾带:东西,该是已经送到了吧,送到之后——裴迪唇一弯,浅笑,随他吧。
“大人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啊,这么大风都不关窗户。”
窗外人声慵懒,月色半漏云间,照出一张笑脸。
沈峥?回得好快.
裴迪看到他,也就舒了一口气,侧身一伸手,对面白色袍袖里探出的左手与他一握,白色身影从窗外落入房中。
裴迪见他腾跃之间气脉舒展,没有受伤的样子,也就不多挂心,不等他坐下就问: “怎么样?”
沈峥掏出封信递给他.“赵昌的信。”
裴迪只是接过来攥在手里,静等着他说话。
眼下也就只有沈峥,能从他的平静里瞧出举动上的一点不同寻常。
沈峥笑笑,举起右手,抓住他的。
裴迪诧异一下,旋即发现了他的异常。
“这是谁?可以与你打成这样?”
沈峥任由手腕被他拉起把脉,仍是笑:“涯狄。”
涯狄,静海侯麾下猛将,异族少年,身手非凡。
可是,出手的竟然是涯狄么……
他清楚,沈峥跟别家的人冲突,小侯爷就是出手也决不会让手下掺合进来,所以涯狄如果出手了……那就必是——
“有人对小侯爷不利?”
沈峥听见这话,嗤笑:“对他不利的不是你吗,裴大人。”
裴迪看他一眼,沉默,仔细把脉。
沈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猛然开口:“你怎么知道小候爷没有对付我?”
裴迪这时已经放下他的手,转身去翻随行药物,翻了两下才停下来道:“他不会。”
“不会?”
裴迪轻轻地重复:“不会的。”
沈峥闻言,目光在他身上胶着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扭头去看一旁的烛影。
。 果然是当年赴灞桥会的两个人么?千里赴约,刀从剑海,当真不是人人能做得来的,小候爷那般狡诈的人,原是多少还有点血气。
如此相比之下,裴迪倒是比自己这个徒有虚名的堂兄知他更深些。
他心里一阵别扭,已经不愿去回想那人的模样:原来,是我小人了么。
“这么说,心狠手辣的人倒是我了。”
沈峥拖个凳子过来,坐在桌旁。
裴迪闻言手一停,扭头:“心狠手辣,他怎么了?”
窗前那人狐疑地看着他的关切神情,脸色一时无比复杂,裴迪对凌烟已然挂怀如此,自己居然未曾察觉——看这样子,恐怕不是一句故友可以解释的了。
沈峥把自己从喝茶那天的回忆里拽回来,看向裴迪的脸。
“阿迪,小候爷算我半个堂弟,也是自幼认识的。”
裴迪“唔”了一声,反问:“所以?”
沈峥看着他,搓搓手,弯下身来,索性话锋一转:“他那不要命的疯劲又上来了。带人去崖石上杀鲸鲨。”
“……回来就遇到冯继来访,那时候我正在他房里。”
“冯继?”裴迪沉吟。
“他不知我和凌烟的关系,没打算立即寻仇。”沈峥说着,表情别扭了一下。“看来冯氏与静海已经结盟,所以我……揭出了凌烟的身份。”
人声骤停,烛影空摇。
室中霎时充满了伽蓝不能理解的静默。
伽蓝外衫半披,坐起身来,婉然问道:“公子,静海侯……怎么了?受伤了?”
裴迪冲她笑笑,拿了药起身,看了沈峥一眼,低头去挑拣桌上的瓶罐。
“没有。”沈峥知道裴迪把问题丢给他,只得简短答道。
裴迪在一旁微笑:“林夫人,你可知道那救你的人,是女儿身?”
女儿身?伽蓝一愣,先是花点时间确认了这个词的意指,弄懂的一刹那,随即低呼。
“她是女子!”
那个少年的样貌细想起来,确实是俊秀了些,可是……伽蓝蹙眉,百里风浪中把她救出来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大名鼎鼎的静海侯并非少年,是个年轻女子。
“是啊。”窗边传来沈峥声音低低的,似乎心情不佳。
“你早就知道?”沈峥忍不住问道。
裴迪的侧脸仍是笑着,映着月光,窗外云影变换:“那次在灞桥,她像是没费什么心思改扮……想必是四处奔波吧。”
“况且,女子扮得再像,也能看出些来的。”裴迪往外看看,补上一句,目光又回到药罐上.
灞桥一会,东渡副留守裴諝那个离经叛道拒入官场的二公子召集天下豪杰,一举化解洛阳之危,朝野无不称赞,道是难怪这二公子小小年纪就扬名长安,名士提点,如今一见果然非虚。
可是没人知道,所谓灞桥会上的英雄豪杰里,有人曾经在青山湾与他刀兵相见,烟火刀光中,裴迪远远看着与他对战数月的瘦弱少年笑起来,把冯继吓了一跳。
那人在长安酒楼里,当着转运使的面对他笑言:公子去洛阳,记得告诉在下。
灞桥亭中,他说:阁下果然难猜。两人相视一笑,亭外柳拂草动,掩映中有风肃杀。
东都城外,那人下得马来,指着星夜浩荡而来的船队道:至于这些,静海侯托在下问问海王,能不能算抵了今年的纳贡?
如今潮分两岸,大风过海,几年了唯一的变化,只有两人互换了位置。
沈峥一口一口地喝掉了半杯茶水,低声问道:
“阿迪,你们……这算什么?”
他微笑,避开沈峥的眼。
本无所起,何来所之,就算情境不同,又能如何?一样。
“大概……什么都不算,眼下哪顾得了那些。”裴迪把药递给沈峥,喝口半凉的茶,语意轻松。“君不闻,封侯取一战,岂复念闺阁?”
沈峥一惊起身,却见他已经自顾自步出回廊。
“此事无需挂怀,你也是为了战局,这一下冯家恐怕又要转心思了,不愧是沈峥。”裴迪停下,站在门边说。“明天还要去王大人那里,我先回去了。”
沈峥坐下,听着那脚步声渐远。
可是……阿迪给她的,是什么东西?他不能问,但是这两个人,可决不会象丛小姐和董骏一般,隔着大老远还喜欢互赠信物。
裴迪立于廊中,想起多年前她被金吾卫一路押送到广州的情景,那少年朝军中一众手下摆摆手,孤身一人从营中走到港口,跳上小船。
李凌烟并不知道,冯氏年轻得有点过分的大族长那日忽然兴起,跑到岸上去喝酒,过午就在港外的酒馆被新任的海王找到,两人都是难得偷闲推杯换盏,就恰好看到这一幕。
多少年了?海寇猖獗得太久了,这一战早已是在所难免。
可海寇,是那么容易就收服的么……既然想叫昔日海王对阵整个海疆,可要玩得起。
廊外半墙乱影,正是风起云开,残月凌空。
驿马如流星划过大唐海疆,所过之处皆是铁舰钩枪,巨鹘飞舸,南海扬波,严阵而待。
是夜,万安的水上哨卡头一次燃起了明亮的灯火,在沉沉的海面上拉开巨大璀璨的弧,如劲弓强弩,它身后的海雾里,数条小舰斩浪乘风,直向紫城而去,扣弦蓄势,箭利弓强。
星幕西落,尤见太白,何人挽弓如月,不知一箭谁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