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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涯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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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三远远地看着船头向月而立的身影,虽然上次也就是在岸上看了一眼,谭三心里已经毫不怀疑那个人影的身份。

是了,那个无疑就是小候爷。

船队阵形不散,月色相照伴着海潮的呓语,一两片波光幽秘地在船底隐现,船队好似屹立海中的城池,在黑暗中沉沉不语,风紧云疏。

船行渐进,谭三并不见许多人来相迎,只有个高鼻深目的异族少年轻捷跃下,朝船边解缆绳的水手做了一个手势,绳圈立时稳稳套在大船的木桩上,那少年看了长臂一伸,动了壁上的机关,地下什么东西啪地弹出,那少年听见这一声,低下头去,月色入眼,又爬上他的发,再抬起脸时,眼里带了明亮的笑,笑着一脚踢起地上弹起的跳板,伸手接住一推,跳板稳搭,他也就此弯下腰去,行了一个看似源自波斯的异族礼节,耳上银环跟着泛起一圈月色光晕。

谭三看着他行了礼,等了一会儿才拱手道:“在下谭三。”

少年咧嘴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转身一边上楼一边说道:“我叫涯狄,跟我来吧。”

谭三刚要迈步,冷不丁听见这个名字,抬头看向那少年的背影。

这个人……是涯狄?

方才还想静海侯这里迎接的人少,谁想到搭挑的水手,居然就是涯狄——好大的面子。

静海候手下涯狄,本是异族,骁勇善战,据说是从前联手朝廷击退诃陵的时候,被当时老静海候遇到留下的,此事并没引起多大注意,可是几年后,当所有人都快忘了这人的存在的时候,这个玄衣少年宛若神兵下界,一战成名,加上容貌俊美,身手不凡,且不知来处身世,就此织就一段传奇,有人说,他带船出海时,就连海王的船见了也是敬着为妙。

前日那伽蓝船只遭抢,静海候居然占了海王的上风,他还曾猜想,大概是静海候知晓海王与朝廷有关早晚都要打,才松了手让涯狄去抢的吧。

无论如何,这少年足以名列一时翘楚。

谭三冲自己笑笑,不过静海候这里,不是从来都盛产这号人么,就连候爷他自己,也是凭空冒出来不知何来的人

——真是被冯继传染了,这话的调子明明就是他大族长发牢骚的语气啊。

谭三无奈地摇摇头,楼梯一拐,方才那片甲板横铺,甲板上站着的,正是静海候。

“谭三见过小候爷。”

小候爷点头。“麻烦谭兄了。”

“族长叫我来,焉有不从之理。”谭三笑道。

“这路上没人招惹你们吧?”

谭三顿了一下,旋即微笑:“没有,仰仗候爷了。”

“哪里。”小候爷说完,转身看看涯迪。“你留下,叫其他的人没事别往甲板上来。”

他这话一出口,谭三示意随从把盒子拿出来,并递上信函,等静海候发话。

静海候接过信看了看,笑问:“大族长传讯说,此物非得在下保管不可,到底是何物?”

谭三侧身接过锦盒,月光将他的脸庞映得稍显苍白:“候爷且看。”

锦盒呈出织云若雪,冰魄流光,锦上织出同色暗纹,精致斐然,襟前袖口神鹿夺云,留下淡金身影。

静海候嘴角轻扬:“果然是白叠。”

谭三点点头,趁他低头看那衣服的空儿,盯着静海候的侧脸思忖:是自己多疑了吧?没人招惹你们,是很平常的词,再说他也不可能知道,即便是当时杜姨娘屋外有人,以杜姨娘、冯继和他本人的修为,会听不到声息?

谭三有点不放心地瞥了涯狄一眼。

异族少年此时也凑过去看,静海候见他过来,站起身笑道:“北溟候还是很舍得送。”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月光清明,看不到眼中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

全无理由地,谭三的心安理得一扫而空,想起自己跟这礼物的特异关系来——小候爷有所怀疑么?

你多疑了。谭三在心里自言自语着,微笑点头:“所以才只得送到候爷这里来,委实太贵重。”

小候爷叫涯狄收了,道:“在下定当妥善保存,大族长尽可随时来取。”

“既然如此,紫城会将至,三郎还要回去准备,先行告辞了。”

小候爷拱手回礼之际,正好避过月光。

涯狄清楚地看见,候爷和谭三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停滞了那么一瞬,接着又寒暄不已。他的目光落在小候爷走下阶梯相送的背影上,眼睫低垂,直到桨边水光再度泛开。

回到甲板上的小候爷冲他做个手势要他跟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自己书房走去。

“师兄,你认识那个谭三?”

涯狄才关上门,就急急问道。

小候爷倒了一杯热茶,坐在窗前喝了几口,才放下道:“涯狄,紫城会,你跟我去吧。”

涯狄一看他岔开话题,就心知是问不出了,索性到案子另一边坐下,接口道:“那……我去向文叔和方九郎交代一下?”

“不急。“他放下茶水。“只是,你可是还想着报仇?”

涯狄漂亮的眼睛里顿时神色复杂,在小候爷望过来之前迅速垂下。

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我要怎么回答你?

仇恨,其实是上一辈的事情了。

可是它仍是仇恨。

冯若芳还在的时候,每年都要抢几艘波斯商船,将货物拿去买卖,波斯船上的异族多数为奴为婢被卖到大唐,这事就是在中原,也是无人不知的。

中原人不知道的是,其实留下的也不少。

那些人在万安繁衍生息,不少也做起了海盗,据说冯若芳头一次派他们出去抢船的时候,不少人以为波斯海盗来袭,弄得沿海一带很是紧张了一阵。如今冯继手下,还仍有不少波斯模样的海盗,不过与唐人通婚,相貌上的差别淡了些罢了。

涯狄心底浮起一点讥讽的意味,一闪即逝,化入回忆里的哀伤。

若是早几年,这讥讽怕是早就写在脸上了,不知道是当年年少轻狂,还是人变得犹豫

涯狄扔低着头,眼前没来由地出现了一条波斯宝船,海市蜃楼一般,正是他从小就想像的,先人海船东来的样子。

涯狄的先辈同样是被卖到中原的波斯商人,本来波斯婆罗门的商船路途遥远又危险重重,能到中原已是不易,不料又遇到海盗,被卖作奴隶,从此故园千里,再不得返。

据涯狄的先辈讲述,他的一位未曾见过的叔父尝试走陆路过沙漠回到波斯,只是一去数年,西州战火连绵,风沙肆虐,杳无音讯。

后来在长安遇到波斯商人,偶尔托出海的人带个信,也石沉大海。

涯狄是家里的长子,生在腊月,家人给他取的名字,正是腊月的波斯说法。

童年的他耳濡目染,对波斯的山川故事已是了如指掌,还有一次谁家府里跑出来玩的小公子缠着他讲故事,到天黑了也忘了回去,人家府上找来,挨揍的自然是他这个野小子,还是小孩子的他满足于小公子们崇拜的目光,却全不知这故事背后的辛酸。

涯狄识字了,就将自己的名字写作“涯狄”,在火堆前的母亲看了看,点点头,皴裂的手拿起毛笔,用她的母语写下儿子的名姓,扔进火中,默默祈祷着什么,涯迪看着那火,想着祆词里遇到的小兄妹,都住在鸿胪馆呢,自己是没法去找他们玩了。

安史之乱之后,唐人视胡人胡乐为祸根,胡人受尽了冷遇敌视,涯狄的父辈因为做生意得罪了官家,被强加罪名处死。

流浪中的他遇到上游来的脚户哥,涯狄听见他们聊起安宁繁华的益州,大为羡慕。

那时全家剩得涯狄一人,才过十岁的他就跟着马帮的脚户往益州去,中途改道,辗转千里到了广州,希望能在此处谋生。

那时心境,已是不同。

他生在大唐,辗转如此,已不奢望故土,只想着广州蕃坊的繁华举世闻名,他身为胡人还能有条活路。

谁知广州的大蕃坊也是屡遭官兵盗贼的践踏,终是不复当日繁华,涯狄弄了点小生意,做个“穷波斯”,破落之间犹能维持生计。

没过一年,赶上诃陵海盗掠岸,战火再起,加上岭南官员造出各种名目敲诈,不少胡人不堪压榨,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干起了海盗的营生。

说起来唐人里有做海盗的,也多是在陆上不堪压榨难以为生的穷苦人,各自有一段辛酸故事,都是穷苦人,各自少不了打交道,所以这种投海寇的事,涯狄听闻得格外地多——可是涯狄仍脱不了对冯氏的那份刻骨仇恨,涯狄的祖训,不就是不忘此仇吗。

邻居家的刘婆婆说:我家小儿子投海盗去了,你不去看看?

涯狄一笑,把带回来的吃食给她放好,笑说:我不去,我们波斯人还是喜欢做生意。

刘婆婆倒没多问,她也不知道,蕃市已经被人毁得不成样子。

生计固然重要,可故乡路断,多少血泪,旁人就算唏嘘,焉能知之。

有那么一天,涯狄不知第多少次在港口踌躇着要不要从军。

此次追歼诃陵海盗,他祖上与海盗有仇,总算是不违祖训,又有个生路吧。

那日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胡饼,心里正别扭着,邻座的人的人忽然起身,他以为那人是要走了,下意识抬起头来,不想那人转身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说要请他喝酒。

他不知何故,也不好拒绝。

杯盏之间,涯狄虽然不乏豪爽,心中也暗自揣测——这人说话,仿佛别有来意,也夹杂毫不相干的闲扯,叫涯狄全猜不出他这顿酒的意思。况且这人看似壮年,却已现老态,就连年纪都难猜出。

就着涯狄从水手那里换来的葡萄醅,推杯换盏,小窗日落。

那日以后,涯狄在港口连坐了四五天,那人也是每日必至,陪了他四五天。

最后一天的时候,那人一杯酒下肚,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做徒弟?”

涯狄愣了一下。“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海盗。”

那人看都不看他,答得云淡风轻,涯狄却几乎打翻了杯子。

“你不喜欢海盗是不是?”

涯狄不语,那人瞅着他笑了,伸手往桌子上放了一片穿了孔洞的紫贝。

“如果你答应,拿着这个来静海候处找我。”

涯狄听了静海侯三个字,低头看了看那紫贝——如今海盗相助驱赶诃陵海寇,所以不再躲到海域深处,而是各有几人驻扎在军镇左近,要找着实不难。

他抬头,看见那人的眼睛,那人觉出什么,忽然笑道:“如果你想知晓的话……三十多年前,大食和波斯还入侵广州,处处劫掠。”

少年抬头,那人站起身来,把挽起的袖子拉平,笑叹:“可惜,大弟子的位子我还给人留着,你来了也只能是二弟子。“

*

几天以后,涯狄拿着紫贝交给静海候的人:“我想他把那件事讲完。”

就这样,在同一个酒肆里,那个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坐在角落里听他低声说话:“好吧,我愿意做你的弟子。”

说罢涯狄照波斯礼节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

涯狄跟着他,也终于见了自己的仇人一面,师父对冯若芳一侧目说,你尽可以报仇了。

涯狄笑笑,我不喜欢这个方式。

对方一介老翁,何必要动手折了自己的德行。况且,这些岂是他一人还得清?波斯人流落大唐的,不知有多少要拜他家所赐。

那个时候,真是锋利。涯狄想,我现在犹豫了呢。

还想着要报仇吗?

师兄笃定地要自己去紫城,难道是又想出什么主意叫自己放下仇怨不成——不过冯若芳当年善终,也确有他师兄的一份力在里面,当然,那是师父的愿望。

可是师父没有阻止过他。

“这回,可是会很精彩。”

当年那个瘦弱少年在他的静默里,啜一口茶水,起身关上窗子。

涯狄抬头瞅瞅他师兄:“我跟你去就是了。“

“叫上陈晏。“小候爷头也不抬。

涯狄瞧了他师兄一眼:我刚才怀疑过他会护着冯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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