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17 无地去自容(1 / 1)
我被赐婚于玉与非的事跟长了腿似的,一夜便传遍了京城。
我失忆、被救、入府、认亲、赐婚的经历,更是被人添油加醋,造出无数个版本,成就了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坊间传奇。
谣言归谣言,别人艳羡着我的好运,猜测着我消失的过往,乐此不疲,却不知,我这几日,过得却是提心吊胆,当真是心有戚戚焉。
因小鬼头坚持和秦尚书首肯,我仍是住在了暖水阁。反正外界对我已经议论纷纷,也无所谓再做什么未婚夫妇不能见面的避嫌。
对于好奇的、羡慕的、嫉妒的或是其他各式表情的目光和问候,我一概含羞低头,来个羞怯怯娇滴滴的缄口再三,大部分人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小雨和翠柳等和我相熟的,则不免责怪我不够意思,不肯透露,云云却没跟着起哄,若有所思。
对任何人我都能默然不语,但对乔逸不行。
故而在昱王府和乔逸相逢的时候,他视而不见,自然而然地转向一条岔道,我忍不住开口叫他:“……逸哥哥!”
青衫的身形略略一顿,却还是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似乎未曾听到我的呼唤。
悲凉和无措涌上心头,旋即又升起一种孤注一掷的愚勇,我咬咬牙,又叫道:“乔逸!”
瘦削的背影终于停下,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客套而疏离:“秦小姐有何贵干?”他的语调清淡而平静,没有轻重抑扬,平板之极,也冷淡之极。甚至于,我希望他能讽刺而愤恨地将“秦小姐”三个字重重地说出来,刺得我体无完肤,也不愿他用这种口气说话。这种口气,就像是,他已经将我视作路人——不,比路人还不如。对路人,他都是含着笑意的。
喉间微哽,我咽了咽唾沫,忐忑地走近两步,他不着痕迹地后退,默不作声地等着我开口。
“逸……乔大人,”我思虑着,缓缓开口,胸中阵阵悲凉,脑子有些发懵,又重复道:“乔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孤男寡女于礼不符,请恕卑职无礼,恐难从命。”他拱了拱手,淡淡说道。
我不由一窒,无尽委屈,无措地咬咬唇,眼望地面,紧紧地握起了拳头,讷讷不成言。鼻尖略有酸意,我压抑着不肯去吸鼻子,不想让他发现我的脆弱。
他停了一停,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青衫微晃,飘出我的视野。
我连忙抬起头,向他追了过去,情急之下,扯住了他的衣袖:“逸哥哥!”
他瞥了一眼我用力到泛白的指节,旋即漠然地移开了目光:“秦小姐,请自重。”
“不要叫我秦小姐!我不是秦凤!”我不管不顾地叫了出来,几乎忍不住泪意,“逸哥哥,我是乔麦,只是乔麦,你……你不要再叫我秦小姐。”
“秦小姐是经卑职滴血认亲之后,才认祖归宗的,如今这么说,岂不是直指卑职学业不精,有渎职之嫌?”
“你,你明知我不是真的!”我又咬了咬唇瓣,隐隐传来刺痛,却让我清醒,踟蹰片刻,艰涩地开口:“我……我只是一枚棋子,你不是更清楚吗?”
乔逸淡淡地道:“各取所需,何谈棋子不棋子?”
“不是的!”我大声道,旋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压低嗓子,小声申辩,“我事先根本不知情,我不知道要冒充秦凤,更不知道要被赐婚!还有肩上的胎记……我,我失去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肩上有没有胎记!我还以为,那胎记是真的……”苦笑了两声,我仰头看他,“我的病,逸哥哥比我还清楚吧?到现在,我都还在吃逸哥哥开的药不是吗,我也想记起从前,我不想什么都被蒙在鼓里!还有作画的药水,不是逸哥哥配的吗?逸哥哥想想看,配药水的时候,我是不是还在昏迷?昏迷的时候,怎么能与人合谋,骗逸哥哥!”
他脸色不怎么好,眉头皱了起来,眼神剧烈变化,呼吸也灼重起来。
我一阵发作之后,勇气消失殆尽,怯怯地放开了他的衣袖,忐忑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许久许久,直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之际,忽地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要走了吗,还是不相信我吗?
突地一声低叹传入耳中,头上落下一抹重压,是他的手在犹疑地摩挲我的顶发,他茫然的声音响起:“你说得对,是我失虑了。”
“逸哥哥……”
他强笑了笑,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是我……错怪你了。不光没能帮你,反倒……我……实在不是个好兄长……”
我再也忍不住迸发的委屈,扑进他怀里,揪着他衣襟,抽噎不止。
利用与被利用,本是这世间再常见、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对乔逸来说,太过无法理解,更难以接受。他是个单纯善良的人,本不适合参与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龌龊事。
如今他是这般的颓然萧索,让我生出无尽的心疼。他曾经是多么温暖多么平和,是我真心依恋的大哥,竟变成这副模样。
许久,他依旧温暖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后背,隐约带着些迷惘:“你我二人,都是……身不由己。小妹,原谅哥哥好吗?”
我隐忍住泪水,拼命点头。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才非常困难地开口:“我给你写个药方,以后就按这个方子吃药就行,以前的方子……停了吧。”
我略微不解地抬头,泪眼朦胧。乔逸脸色不佳,神情疲惫,他偏着头看着远处,略带茫然。我迟疑了一下,问道:“我的病,严重了?”
“不是……”他强笑了一下,回过头来轻轻摸上我的头,隐隐带着自责和歉疚,柔声道:“小妹不是想记起以前的事儿么?如今你身子调养得差不多了,我便将药力调猛一些,兴许能早日见效。”
“真的?”我一乐,猛地跳起来,抱住他脖子,在他脸上吧唧就是一下,亲完了才回过神来,惭愧万分地低下头认真反思,讷讷不能言。虽然我在他面前是个爱撒娇爱胡闹的小妹,不过这么闹腾似乎也有点过火了。
乔逸似乎也愣了。他半晌没有出声,许久才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去书房吧,我写方子给你。”
和乔逸并肩走了几步,两人间盘旋着一股怪异的气氛,沉默而尴尬。我想了一个又一个话头,却总觉得不是很合适,最终还是只能默默地走着。
乔逸似在想着心事,对这股怪异的沉默氛围无动于衷,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正走着,前头忽然遇到一个我避之不及的人物。
玉无痕大约是刚从宫里回来,一身蟒服还未换下,威仪赫赫,身后跟着展侍卫等人。我们来不及闪避,只能迎了上去,躬身行礼。
玉无痕面无表情地瞧了乔逸和我一眼,旋即挥退侍卫等人,只余我们三人相对,一时无人开口,静谧非常,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起来,忐忑地等着谁来打破僵局。
忽然一声哼笑,玉无痕唇角一挑,轻滑而讥刺地说道:“原来乔太医和秦小姐是相识啊,倒真叫本王吃了一惊。”
我垂头不语,乔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有开口。他顿了顿,又道:“你们二人行色匆匆,是去哪里,所为何事?”
我想这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性和陷阱的问题,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回公子,我的病有所变化,乔……乔太医正要去给我写方子,以后就按新方子吃药,兴许能找回以前的记忆。”
玉无痕阴冷的目光扫过乔逸,看向我时,又是冷冷的笑意,话语带着一丝残忍:“换不换方子,找不找得回记忆,你都是秦府的千金,难道还会有什么变化不成?你那记忆,要了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烦恼。”
这般明显不屑的口气让我一窒,险些喘不过气来。我咬牙切齿,强忍愤怒低声说道:“多谢公子……开解,小……”不能自称小麦,又不甘心自称秦凤,我顿了顿,说道:“小女子不若公子心胸宽广,惭愧之至。”
他哼了一声,拂袖转过身去对着乔逸道:“乔太医,秦小姐千金之躯,你换方子,可要斟酌再三,切莫延误耽搁了病情哪!”
乔逸面色一紧,唇角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抿了住,他回视玉无痕,声音低而坚定:“卑职自有分寸,请王爷放心。”
噼里啪啦,两人视线交汇之处,简直寸草不生。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二人,暗暗下了结论,却又纳罕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乔太医不是要去留方子么,先去书房吧。本王和秦小姐还有话要说。”玉无痕背着手,漫不经心地踱到我跟前。
乔逸下意识地向我看了一眼,似是低叹了一声,有些萧瑟地转身离去。我盯着脚尖,不知玉无痕要说些什么。这真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他轻声一笑,听不出喜怒哀乐:“小麦,你果然是个不安于室的丫头。”
我下意识地抬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研究脚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接腔。玉无痕继续道:“真不知是你工于心计呢还是运气太好,竟有这么多人奋勇帮你。先是离间我们父子,现在连本王的幕僚,也要被你策反了,你的本事,真是叫本王刮目相看啊!”
果然,算账的时候到了。我咬咬牙,狠狠心,就让他骂个够吧。我坏了他的大计,自然要面对他磅礴的怒气。
他在我面前踱了几步,顿住。我盯着他下摆上的那只蟒蛇的爪子,只觉那爪子似乎要腾飞而起,将我拍在地上,再碾入砖缝里。下巴被人挑起,我不甘不愿地对上玉无痕阴枭冷傲的眸子。他目光在我脸上一转,讥声说道:“又是这副单纯无辜的样子,你拿它到底骗了多少人?哦,对了,本王怎么忘了,用这种表情骗得男人团团转,本就是你的拿手好戏……”
我迷茫地看着他,一头雾水。玉无痕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冷冷地笑,玉色的眼眸像极两块寒冰:“记不起来?原来真的是没将那些男人放在心里啊,转眼便忘了个一干二净,毫不留恋。那些人,还真是可怜哪!本王原先以为,该能看到一场好戏,结果你的表现,出乎本王预料。”他眼底忽然泛起某种残忍的表情,低笑着凑近我耳边,缓声说道:“早知如此,本王当时便该任你自、生、自、灭。”
这才是真正的他,高傲,残忍,不留情面,这是当今的三皇子,昱王府的主子,燕国高高在上的昱王爷。仿佛那个高傲尊贵令我仰望的公子,那个曾对我举止亲昵令我不知所措的公子,只是个幻象。梦醒了,幻象便消失了。
眼前景物似乎朦胧起来,我眨眨眼,还是模糊不清。朦胧间,见玉无痕微微一怔,旋即声音愈加冷然起来:“既然你与非儿已有婚约,就乖乖地跟着他,富贵荣华自是样样俱全,但你若是有什么对他不利的心思,就休怪本王无情!”说罢拂袖离去。
我迷惘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公子虽利用了我,但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急着逃离他,恩将仇报,偷了他的儿子和幕僚,他怎会不恼怒?
小鬼头真心为我好,我将他利用个彻彻底底,却未能为他做一点打算,是否太过狠心无情?
乔逸因为我,也与玉无痕闹得不欢而散,日后前程仕途更加晦涩不明,我不过是他半路认的小妹,说到底其实非亲非故,又怎值他如此相待?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对不住别人,却又总在自以为是。
做错事的,似乎总是我。
玉无痕的话狠狠敲击在耳边,一时间,我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