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11 滴血认亲犹似梦（1 / 1）
春狩期间秦夫人没再来找我，小雨曾含蓄地跟我讨论过我的身份问题，可是连我自己都稀里糊涂，只能苦笑着向她摊手无语。
三月十六。
春狩刚结束，回到郾城的第二天，秦夫人——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好，叫母亲总觉得过于别扭——便命人来接我回尚书府，验明正身之后认祖归宗。
当是时，小鬼头进宫去陪皇上皇后承欢膝下，公子也不在府里，没有人管着，我也无需告假，跟小雨说了一声之后，便独自去了尚书府。
见了秦夫人，仍不免被拉着眼泪汪汪地问寒问暖，接着便是被多人簇拥着到了一间华丽宽敞香喷喷的屋子，关上了门，一群七大姑八大姨将我团团围住。
“凤儿，这两位都是你的姨娘，”秦夫人一指几位或端庄或俏丽的女子，“还有这是你两位姑母，小时候都抱过你的，还给你洗过澡，你肩头的印记，她们都见过的。”
我一时之间也记不全，便拘谨地垂首，扯起唇角虚应地笑着。她们倒是没有见怪，热情洋溢地将我围住，又是擦泪又是唏嘘，无非说些“可怜的孩子”“苍天保佑”之类的话。
别别扭扭地给她们出示了一番我肩头的凤凰胎记，她们背着我围成一圈，小声地讨论。我隐约听到能听到几句：
“可不就是这样的胎记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有人激动。
“我怎么记得凤儿的胎记，那凤凰是朝左飞的呢？”有人疑惑。
“三妹怕是记错了吧？我可记着就是朝右飞的。我说凤儿小时候，三妹光忙着照顾信儿——都四五岁的孩子了，三妹可就没舍得撒手哪——抽不得身，没怎么抱过凤儿吧？记不大请了也是有的。”还有人讥诮。
“没错，定是凤儿！这天底下，能有这般稀罕记号的，还会有第二个不成？”
“正是……”更多人附和。
于是拍板定论，一群女人已经将我视作了秦尚书家失踪十五年之久的千金——秦凤。秦夫人抱着我不肯松手，我忍了又忍，才僵硬地靠在她怀里没有动弹。这个怀抱，没有熟悉的感觉。这个我只见了两次面的贵妇人，便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不过接下来还要再通过一层考验，才能名正言顺地认祖归宗，那便是——滴血认亲。
说起滴血认亲这事，也不知为何，我打心底是不大相信的。但毕竟不能拗了全家人的意思，便跟着去了秦家的祠堂。在列祖列宗面前，由他们的在天之灵帮助活人判断一番，我体内流淌的，是否是秦家正宗的血脉。
秦家的祠堂很大，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没有丝毫暖意，祠堂依旧带着阴冷的气息。
我悄悄打量祠堂里站着的一群人，除了先前那些美貌妇人和多出来的几位秀丽端庄的少妇之外，祠堂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秦尚书，很可能是我父亲的那个人。他的身后并排站着两个年轻的公子，而两位年轻公子旁边，是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他靠在少女身上，漠然地看着我。
想来这些人，便是秦尚书的家眷了。
秦尚书大约四十来岁，面相文雅，蓄着美髯，一双眼睛光芒内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令我倍感压力。
他微微一笑，道：“你无需紧张。列祖列宗在上，自能明辨是非黑白，倘若老天有眼，定能让你我骨肉团圆。”说罢，微一摆手。
立时便有家丁过来，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绿色玉碗，将盘子带碗放到了祠堂当中的小几上。
秦尚书看了我一眼，率秦府一众人士净手焚香，恭敬地拜了祖先，念念有词，大约便是在请求祖先显灵庇佑他一家团圆之类。我愣愣地站着，不知当跪不当跪。秦尚书却并不介意，拜祭完了，起身向我微微笑道：“认祖归宗之后，再拜祭也不迟。祖先不会怪罪的。”
我紧张地盯着他，他又道：“请太医进来。”
有人答应着去了，很快便从门外引进来一人。三月明朗的阳光在他背后晕开，形成一圈光环，模糊了身形，令人一时间几乎炫花了双眼。再眨眼看时，他已走了进来，身着太医院的官服，带进来一股微微的草药香气，平凡的容貌，淡淡的笑容。
乔逸。
我愣住，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他看到我，脚步微微一顿，下颌微紧，却还是按着节拍走了进来，连脸上的淡笑也不曾敛去，只是淡然垂眸，旋即移开了目光，仿若根本不认识我一般，走向秦尚书，拱手：“卑职见过尚书大人。”
“乔大人客气。”秦尚书呵呵一笑，客套道：“今日要有劳乔大人了。”
“卑职职责所在，不敢当。”乔逸淡淡笑着，“承蒙尚书大人信任，卑职便斗胆献丑了。”
他自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匣子，放到小几上，轻叩机关打开，然后净了手，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
“那是做什么的？”一个低柔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循声望去，见是秦雁。她看着乔逸，轻咬嘴唇有些羞怯，又掩不住的好奇。
乔逸口气平淡，解释道：“今日滴血认亲，用的是‘合血法’，这银针，便是取血之用。”
微微笑着，向秦尚书道：“大人请伸手。”
秦尚书在盆里净过了手，伸出左手。乔逸拈起银针，飞速地在秦尚书中指上一刺，那指头上立时现出一个红点，渐渐凝成一滴红色的珠子，坠入碧绿的玉碗中。
乔逸换了根银针，示意我走到他面前，平声：“恕卑职唐突，请小姐伸出手来。”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他神色平静，一丝笑意也无，自认识他以来，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平淡的表情。
“逸……”几个字哽在喉口，轻得好似耳语。
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平淡而又有礼地重复：“请小姐伸出手来。”
为什么要假作不识？就算我是秦凤，是尚书千金，难道就不能有个结拜的太医哥哥吗？我不解，咬着唇将左手慢慢伸出。
“右手。”他平静地道。黑色无底的眼眸看了我一眼，却如同参商般遥远，带着微微的谴责和……失望，令我不自觉便想低下头去。
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用这般遥远的目光看我？竟是，再也不将我视作小妹一般。
“都是一家人，无需紧张。”有人沉声道，我循声望去，是看上去年长一些的公子，他向我一笑，带着安慰。
我咬唇点头，换了只手给乔逸。他取出一方白色方巾，用它隔着，矜持有礼地托住我的手，银针干净利落地深深刺入我指尖，痛得我低呼一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平静的表情，那痛，似乎蔓延到了心里。怪不得人都说，十指连心。
我垂首，看着碗底两粒红彤彤的珠子，映着一汪翠绿的水，鲜艳浓烈，竟带着几丝张狂的凄美。
两滴鲜血，慢慢地靠近，边缘界限渐渐地模糊……没有人说话，秦尚书、乔逸、我，三个人默然地盯着那只玉碗。
一汪清水，便承载了我毕生的身世和命运。
只一会儿，两滴鲜血的界限愈发模糊，像是相互渗透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终于融为一体，形成一只更大的红色珠子，像是一颗红艳的玛瑙，在一汪清水中静静地躺着。
我似乎听到秦尚书和乔逸都吁了口气，像是尘埃落定一般。尚在迷茫中，只听乔逸道：“恭喜尚书大人，千金还家，父女团圆。”
“哈哈哈……”秦尚书大笑起来，不住地抚着长须，“多谢乔大人！”转向我，道：“凤儿，还不快谢过乔大人？”
他叫我……凤儿？这些人，真的是我的亲人？
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心绪，却也没有狂喜，我抿了抿唇，在秦夫人激动的目光注视下，转向乔逸深深垂首，小声道：“小麦……秦凤谢谢乔大人。”
送走了乔逸，接下来便是我认祖归宗的时间。有了滴血认亲这个“坚不可摧”的证据，我真正地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小雨下辈子的终极梦想——富家千金。
秦尚书有一妻两妾，还有一位侧室红颜薄命早逝了。按照祖制和律例来说，这算是少的，故而家庭不算庞大，成分也就不太复杂。正妻也就是我母亲，太傅舒堂的千金，身份娇贵，即便是成亲多年未生育也不曾动摇她正室的地位，反倒是将二娘所出的大哥秦鸿瑞抱养，给了大哥“嫡长子”的身份；其他家人还有三娘所出的二哥秦鸿颖、二娘所出的妹妹秦雁，以及那日秦雁牵着的小男孩儿——那是已故四娘的独子秦鸿书。
偏厅里。一群人结识下来，我已有些眼花缭乱，根本记不得那么多。秦夫人——暂且还是这么称呼她吧——见我面上疲惫，便体贴地拉过我手道：“累了吧？反正日子长着，瑞儿信儿还有媳妇们、雁儿以后都要多陪陪凤儿，知道吗？还有，凤儿，以后可不要再离开为娘了，啊？”
一个爽利的声音笑道：“姐姐可是高兴坏了吧，可也想想凤儿这么一朵娇嫩的花儿，硬要她一直陪着咱们姐妹几个，日子该有多无聊，更得有多少公子少年伤心不已哪！”
我默然瞟过去，似乎是二娘，她正笑看着我，眼底是掩不住的打量探究。看来我的二娘，并不如她口里所说的那般待见我。而她再看到自己女儿秦雁之时，露出的已是完全放心骄傲的笑容。
我低头淡笑。
秦夫人恍然：“可不是！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唉……”她轻叹口气，旋即又轻快起来：“好在凤儿雁儿都还小，不急着找婆家，都还能陪我们姐妹几年，不然哪，这膝下还真是……”像是想到什么，她一笑，没再继续下去。
秦雁站在二娘侧后方，听得长辈讨论这种问题，不由粉颈低垂，面色尴尬。秦鸿书扯了她衣角一下，她低头，秦鸿书凑近她耳朵低语一句，淡漠的眸子带着坚持，她微微一愣，旋即宠溺地摸摸他脑袋，唇角现出两个酒窝，点头。我好奇地看着，暗道看来这个家里小辈之间的关系似乎还算不错，至少比起在世的三位秦夫人之间争风吃醋、明枪暗箭要好得多。猜测这姐弟二人究竟在交流些什么，不经意间对上他阒黑的眸子，暗暗心惊于里面和他年龄不符的深邃。
这时秦夫人拉回我的注意：“凤儿，娘带你去你的住处可好？前几日好好拾掇了一番，你先将就着住下，若是不合意，日后再建新的。今儿累了吧，走，娘带你去歇息。”
“呃……”我犹豫，道：“……女儿还未曾向王爷和小王爷解释辞行……或许还有契约什么……”这话说得真别扭，我从未想过自己有对人自称“女儿”的一天。
二娘笑道：“这个好办，叫管家去王府跑一趟便是。尚书府的面子，王爷定会卖的。何况，凤儿在王府不过是……啊呀，瞧我这话说的！二娘心直口快，凤儿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她扯起帕子遮住唇角，笑得好假。
我垂眸轻“嗯”一声，秦夫人咳了一下，掩住不悦之色，仍向我道：“凤儿你安心住下陪着娘便是，其余的都无需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