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盛世未必太平(1 / 1)
奉了太后口谕,江晚儿几日后理所当然地踏上了进京旅程。
京城并不是很远,不到千里。但因有女眷,为保证旅行的舒适度,速度必然要慢下来,再加上住宿打尖,考虑天气因素等,起码要五天行程。
等到江晚儿启程的时候,才发现封府配备了四名车夫、四名丫鬟、两名嬷嬷、二十名侍卫,还有闲杂人等若干,组起来又是浩浩荡荡一队车马,由少管家何司佑作为领队。
有必要吗?
坐在她对面的黄莺听了她的嘀咕,笑着说道:“那当然啦,少夫人,我们这是去京城哪!听说,京城里普通人家盖房都用琉璃瓦、家里起码有上百下人,有的家里还有幕僚,哦,还有——”
江晚儿揉揉头:“总之就是,我们进京绝对不能被人瞧不起是吧?”
“那当然啦!我们封府可是驸马府——”黄莺理直气壮地点头,一脸骄傲。
“好像没册封吧?”
“是没封……”黄莺转了转眼珠,虽然老爷确实是驸马没错,可不知为何,封府并不是堂堂驸马府,连夫人也很少回京面圣或是拜见太后。“但是,夫人毕竟是公主嘛!我们封府又是全国有名的大户,要是就几个下人随着少夫人进京,还不要被人看轻了去?”
江晚儿瞅瞅她:“你不说我不说,京城有几个人认识我们是永乐封家的?”
“可是,可是……”黄莺嗫嚅了半天,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少爷知道啊!夫人这么做,或许……也是想同少夫人和好吧……”越说越小声,最后直如蚊子在叫。
江晚儿不以为然地笑笑:“又是面子工程啊……还有,谁告诉你夫人先前和我‘不和’的?”
黄莺一惊,结结巴巴道:“奴、奴婢……听、听……奴婢瞎猜的……”
江晚儿噗嗤一笑:“看把你吓的!反正你们消息都灵得很,就是都瞒着我!”一边说,一边哀怨地看着她。
黄莺撅着嘴,小声道:“少夫人又捉弄奴婢……奴婢们只是,只是,不希望少夫人伤心……”少夫人心思简单纯净,为人又和善,有时看着迷糊却又非常有趣,她们几个丫鬟衷心希望少夫人不要受到伤害,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之后,又怎么忍心告诉她?
“好啦好啦,你这样子,别人还以为我仗势欺人呢!”江晚儿叹口气,掀开帘子看看外面,外面是春光明媚的林间景色,她却没了兴致观赏,尤其是屁股还被磕磕碰碰着,更没有那份闲心。
如今已是第三天,才走了一半。虽然是官道,却也只比小路宽一点,勉强供两辆马车并行而已,且途中经行的尽是树林、草地、农田,眼下则正是在山间前行。一路上他们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住宿的时候也是包下人家的小院,江晚儿一路上就没见着几个人。即便是经过市镇村庄,也是从旁经过,未作停留。只有黄莺陪着,她很无聊哎,但是和随行的那几个丫鬟和嬷嬷又不是很熟,导致她现在很是后悔为什么把紫月和红珊留下来照看筷儿和苑子,早知道就带她们一起出来多好。
又叹了口气,蔫蔫地收回目光,满脸无聊之色,从车内小几上盘子里取了颗盐津梅子,漫不经心地含着。黄莺察言观色,想了想,自包袱里取出一本书:“少夫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读诗吧?这是程小姐的诗集,奴婢一直都带在身边。上次还给少夫人带了一本的,想必少夫人没有带着,奴婢就把自己这本借给少夫人打发时间,好不好?”顿了顿,又强调:“是借哦,不是送。”她很宝贝这本书的。
江晚儿默。黄莺你这不是明知我读书读得不好,还故意来刺激我?看她确实非常诚挚,不好拂了她的意,便接过来,打算随便翻翻——她自己的那本,是被她塞进书橱便没再拿出来过。
首先看的是序,还好还好,能大致看懂。讲的是此诗集为名动天下的才女程小姐所做,共收录一百零四首,按年份排布,从程小姐一鸣惊人的九岁那年开始,直到最近的游园诗会所作,无一遗漏,是为所存最完整版本;又说每首诗词都有名家点评赏析,后面还有公子名流的和诗等等……她看了看落款,居然是封大少。
晕一个先 @_@ 这诗集,大约就是封府送给诗会女子组头名程妩绯小姐的神秘礼物吧?
重头戏来了,不知程小姐的佳作,是如何地惊天地泣鬼神?她清了清嗓子,非常郑重其事地翻到正文。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江晚儿即便已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彪悍的程小姐大作给震撼当场了。
如果说,诗会上程小姐的诗作,她还可以昧着良心和智力催眠自己纯属巧合的话,那么眼前这白纸黑字直让她觉得脑子里有雷轰隆隆地滚来滚去,眼前一片星光。
只见后面的点评解释说这是程小姐九岁时,身比花娇,被锁在深闺,忽有所感,自言自语,却被前来看望女儿的程老爷听到,方才流传于世,倾倒众生,从此名动永乐,进而名动申国。
被雷得蒙蒙的江晚儿抖抖地掀过一页,再抖抖地看过去,只见第二页上是一首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程小姐在外婆家小住时的佳作,点评之人说是“清新自然,真挚纯朴,动人心扉”。
雷啊雷的,还真就雷习惯了。江晚儿深吸口气,再往后翻,只见第三页是一副据评论人员称“寥寥数语无尽愁”的对联:“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眼角开始抽搐,这这这……她算看出来了,先以冯延巳的《鹊踏枝》一鸣惊人,接下来,仁和十二年便是“太白年”,仁和十三年是“杜甫年”,接下来……她快速地翻看着,眼越睁越大。
黄莺看她神情不断变换,最终完全被倾倒的模样,只道少夫人也被自己的偶像妩绯小姐的才华折服,不由大为骄傲,说道:“少夫人,妩绯小姐很了不起吧?”
“嗯……”江晚儿沉吟着,最后很含蓄地点头:“妩绯小姐的记性,的确很了不起。”里面有些诗,她未曾有所耳闻,不知是否真为程小姐所作,如果是的话,那么程小姐的才学她还是很仰慕的。
黄莺正想再说一番这无关记性,是才性的问题,就听马儿忽地“咴”地一声,车身一个晃荡,停了下来。
“怎么了?”黄莺奇怪道,“黄大叔,怎么不走了?”黄吉是她们这辆马车的主把式,四十余岁,长得憨厚,人也老实。
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外面有隐约风过林间的响动,还有马蹄不安的踏踏声。
“呔!”突地一声暴喝传来,把黄莺吓得一声尖叫,后面的马车里也传来丫鬟婆子受惊的叫声,江晚儿哆嗦了一下,小心地去掀车帘欲一窥究竟。
车外是几个侍卫骑在马背的英姿,服装整齐神情警惕,均戒备地看着前方。见她掀帘子,领队何司佑微微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少夫人请待在车里不要出来。”顿了顿,对上她四处张望的眸子,又道:“少夫人还是看也不要看的好。”
“哎?”江晚儿疑惑间,听到那个暴喝的人开口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噗——”江晚儿很欠扁地笑场了。黄莺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何司佑看了车内一眼,抿了抿嘴,沉声道:“少夫人请放下帘子,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出来。”他左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按上剑鞘,素来一袭白衣飘飘出尘的他此时却满眼肃杀。
江晚儿心一颤,是的,这不是拍电视,这是真正的生死关头,她方才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识相地放下帘子,捧起那本诗集,故作镇定地看下去,极力忽视车外的境况。
“诸位大哥,我等途径贵宝地,没有前去拜会,请诸位大哥莫怪。兄弟手上有些银子,请诸位大哥笑纳。”何司佑说了几句客套话,一挥手,几个侍卫抬了口描金小箱出来,打开呈上,里面一锭锭的是成色十足的纹银,足有两三百两。
“哈哈哈,你们倒也识相!”劫匪哈哈大笑,甚为愉悦的样子,笑过了,却突地把脸一寒:“这么几个小钱,就想打发我们兄弟?看你们声势浩浩,老大架子,想来有钱得很哪!那车里都装了什么珠玉宝贝,还不快些拿出来!说不得,兄弟们要是动起手来,可就伤了和气!”
“车内只是家眷,并无值钱物什。诸位大哥如果嫌少,这里还有一些——”
劫匪一摆手制止他说下去,道:“遮遮掩掩,肯定有鬼。当老子不知道么,这些家眷头上光是一支金钗,怕都不止百两银子。老子三十好几还光棍一条,你们这下可是连压寨夫人都送上门来了,哈哈哈哈!乖乖地把连人带车都留下,老子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说着一挥手里的大刀,气势逼人。
何司佑皱眉道:“胆子不小,你可知车内坐的是谁?冲撞了我家少夫人,便是跟永乐城封家过不去,不想被朝廷追缉的话,奉劝诸位还是见好就收的好!”
“怎么,当老子是吓大的吗?”谈判失败,劫匪哼笑两声,打马上前,何司佑驱马迎战,各率部下斗做一团,顿时一片兵器交击声,争鸣不绝于耳。
“少、少夫人……”黄莺不知所措地扯着江晚儿的衣角,眼底满是惊惶。
江晚儿垂头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每有刀剑交击声传来,心头便是一颤,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身子阵阵发冷。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官道,怎么有劫匪出没?不是说,这是天下太平的盛世吗?
“啊——”“啊——”几声惨叫传来,显是已有人负伤,厮杀声却更响了。驾车的马儿也躁动起来,四蹄不安地踏着地面,得得作响。黄吉低声吆喝了几声安抚马儿,而后跳下马车,和几个马夫还有仆役远远地避开,围成一团,心惊胆战地看着一场厮杀。听老辈人讲,劫匪的规矩是不杀车夫不杀仆役,只要乖乖待着,就无性命之虞。虽然独自逃离,良心过意不去,但是,他还不想死啊,他还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
江晚儿只听惨叫声不断传来,身子猛地一抖,面色苍白如鬼,伸出手,抖抖地掀开帘子一角,强忍惧意,向外看去。
可以看到封府黑衣的侍卫们正和劫匪们激战正酣,视野内却没有看到何司佑,想是正和劫匪头头单挑。地上有几人倒下,既有侍卫也有劫匪,身下血迹蜿蜒流出,不知是死是活。原本清幽精美的山林,此刻竟成了修罗地狱一般。
江晚儿移开了眼,不敢再看地上,目光转向渐渐向马车移来的两人,一人正是何司佑,另一人想必是劫匪头目。他们已由马战转为步战,每人身上都有血迹,不知是对手的,还是自己的。两人刀剑相交,打了个旗鼓相当。
眼看打斗的二人离马车已经只有十步远,何司佑暗暗心焦,左手入怀,手指微动,几点精光便向着对手激射而去。
“呸,用暗器,不要脸!”对手被逼得后退两步,骂道。
何司佑更不答话,右手剑招行云流水毫不松懈,另一手暗器连发,竟把对手逼了个手忙脚乱。
劫匪头子躲了几次,突地暴退丈远,伸手向腰间一探,带出一把软剑。他扔了大刀,剑交右手,轻轻一抖,顿时气贯剑尖,剑芒暴涨,武艺竟似不低,不似寻常劫匪。
何司佑瞳孔暴缩,和他持剑相持,直盯着那把软剑,冷冷地道:“阁下的武器,便是这把剑么?”
劫匪眯眼道:“不错。”
“适才用抢劫做障眼法,用刀法迷惑在下,现在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吗?”何司佑轻哼了一声,眼底满是杀意:“究竟是何门何派,为何汲汲于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本欲刺杀少夫人最终却重伤了二少爷的杀手,留下的只有一把剑,便是和眼前这把别无二致的软剑!
“想知道答案,先赢了老子再说!”话音未落已欺身上前,剑尖直取何司佑咽喉。
江晚儿在看到那把剑的一瞬间,只觉血液都停止了流动,那日的惊惧似乎又复苏了,眼前只闪过一双狠历无情的眼睛——和这劫匪的,何其相似!
抚着胸口连喘了几口,才觉得缓过部分心神来,身子仍在轻颤,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缠斗的二人。劫匪换了趁手的兵器,更是和何司佑打了个难分难舍。何司佑抿了抿唇,心知对方是自己所遇的最高敌手,绝不可轻敌,更是打点十二分精神,沉着应对,一番抢攻,逼得劫匪又退了几步。左手微扬,梅花针无声无息地带着寒光直取对手数处大穴。
劫匪冷哼一声,将软剑舞成一道不可穿越的屏障,“叮叮叮”连续十数声响,竟将梅花针几乎都逼了开去,然而终究还是有几枚中在肩头腿上,不由闷哼一声,眼底厉色暴闪,出手更是狠辣。
被剑挥开的梅花针四射而出,一枚堪堪擦过何司佑耳畔,没入驾车的马儿臀部。马儿吃痛,一声长嘶,闷头向前狂奔而去。
车内二人不及反应,双双栽倒。马儿受惊,慌不择路,带着马车没头没脑地往树林中钻去,山地起伏,枯枝遍地,更有碎石伏在陈年枯叶之下,车马狂奔,两人在车内滚来滚去,即便是铺了厚厚的毯子,但磕在小几腿上和车厢上,还是摔得鼻青脸肿四肢疼痛。江晚儿好不容易蹭着车厢半坐而起,紧紧地扒住窗口,另一手牢牢拉住黄莺的胳膊。
黄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尖叫都忘了发出,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江晚儿头晕脑胀,却也知道不能任由马疯跑下去,她勉力掀开了车厢前方的帘子,试探地吆喝了两声,想要马停下来。无奈她根本没学过驾车,不骑在马背上,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匹根本不睬他,依旧闷头狂奔。
何司佑见马车疾驰而出,眼底闪过一丝焦灼,手下进攻越发激烈,劫匪守得滴水不漏,僵持间,马车已经奔入密林深处,很快便在灌木遮掩后消失不见。
随行的侍卫有的伤亡有的正在打斗,竟无一人能□□追去。何司佑余光瞥到几个车夫避在一旁,打手势让他们去追,岂料车夫都是一脸惊惧,没人上前。
何司佑皱眉,心底愈加焦急,手上微慢,劫匪剑光闪动,刺中他左肩。何司佑闷哼一声,眼底厉色闪过,再攻向劫匪之时,已是只守不攻两败俱伤之势。
江晚儿一把扯掉在眼前乱飘碍事的车帘,只见外面景色急速闪过,天光晃动,晃得她眼晕,心底着急又害怕,却又无计可施。
渐渐地,马车驶出一片山林,上了一条林间小道,这路也甚是颠簸,马匹跑了这许久,去势仍是不减,江晚儿愈加忧心,却又不敢冒冒然跳下去,只能僵着身子靠在车里,只觉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已快消耗殆尽。将近绝望之际,忽然眼中映入一袭红衣,烈烈如火,正骑在马上驰骋林间,后面有数骑跟随。这一行人速度并不快,很快便从窗口消失。江晚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居然将头探出了窗口,大叫:“玉无痕,救命啊!玉无痕,救命!”
晃动的视线里,可以看到他抬头看来,旋即一抖缰绳,□□骏马急速奔出,直向马车追来。受惊的马匹埋头狂奔,却根本不知前方山路忽然拐弯,正前方乃是悬崖,已是无路可走。江晚儿只见一袭红衣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冷厉的神色,见他冷然拔剑,竟是要将这惊马立毙于此。然而为时已晚,惊马已是一蹄踏空,顿时连马带车翻下悬崖。玉无痕□□乃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不待主人指示,疾驰之下竟能倏忽停止,生生止步于悬崖一尺之内。
玉无痕定定地看着下方,脸色铁青。侍从展文等人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公子难看之极的脸色,不由打个寒战,噤声不语。只听背后得得蹄响,一人孤骑前来,那人白衣上血迹斑斑,面色苍白薄唇紧闭面无表情。
何司佑几乎是使出平生所学,拼着两败俱伤,才将劫匪头子逼退,简短命令手下互救,骑了马便追过来,沿着痕迹追了许久,却渐渐失了线索,盲目疾驰了片刻,看到了一群人马立于崖前。见是前些日子府里的贵客,便下马行礼,道:“请问三皇子,方才是否见到一辆失控的马车?”眼底焦灼,却是不形于色。
展文刚想张口,玉无痕淡淡扫他一眼,而后盯着何司佑,以一贯冷漠傲桀的口气淡漠地“嗯”了一声,指向山势拐弯处。何司佑不疑有他,道了谢,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公子……”展文讷讷开口,眼现疑惑。
玉无痕下马,冷冷盯着崖下丛生的树木乔木灌木,语气森然:“你们觅路过去,找个大夫,抓也要抓过来。”
“是。”展文下跪领命,却见自家主子纵身而起,竟然跳下悬崖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