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1 / 1）

九年后。

他皱着眉头，把手中公司这一季的业务报表放到一边，拇指摁在太阳穴上，关节泛白地用力揉动。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开门声，紧接着，是儿童尖锐的笑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脚步不稳跌跌撞撞上楼梯的声音。

是妻子接学琴的女儿回家了，他微微一笑。

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乌黑的短发，一双酷似他的细长的眼眸眨动着，因为激动而有些口齿不清地叫嚷着：

“爸爸，爸爸——我回耐啦。”

他看到女儿，心像是被阳光融化了一样柔软，但他依然故意板起面孔来：

“朵朵，忘了爸爸妈妈跟你教的，进门要先——”

“敲门！”

稚嫩的童声未落，小脑袋却已经退到了门外，门也被轻轻关上，紧接着，传来几声轻叩。

“爸爸，我可以进来嘛？”

“可以。”

小人儿像一阵风扑了进来，径直栽进他怀里，几秒钟后，又在爸爸的协助下不安分地窜上他的腿，小胳膊环抱着爸爸的脖子，语无伦次地做着每日汇报：

“老师说我弹得好啦，齐齐就被骂，好好笑哦，老师说他手指头像叉子，他后来就哭啦，好可怜，我借手帕给他喽，妈妈夸我……”

他永远是女儿最忠实的听众，一边含笑聆听着，一边爱怜地用手轻拂去沾在她的小脸上的发丝。

小人儿说得正精彩，却忽然停了下来，低头翻检自己肩上斜挎着的那只小书包。

“朵朵忘了……”

“什么？”

“信！爸爸的信！”

女儿小小的手儿抓着一只微皱的信封伸到他面前，信封的边缘都有些磨损了，露出一点白色的信纸来。

他接过信，信封上俊秀的笔迹像电流击中了他，那一瞬间，他觉得无法呼吸，也听不到女儿的喋喋不休，看不到她，看不到周围的一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妻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我先给孩子洗澡去了，你等等下来准备吃饭吧。”

他看着她，却好象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甚至好象不认识这个相识了四年的女人。

“你怎么怪怪的？”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女儿，温柔地笑着，“朵朵来，不理爸爸，咱们去洗澡。”

接着，房间安静了，只有他拿着信，却迟迟不能打开。信封上面的地址，是那一套七年前他卖掉的小公寓，而她的字迹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努力了很久才锁紧封闭的记忆之门。

他记得，那一个下午他回到家，她已经离开，属于她的那几样少得可怜的东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收拾得干净彻底，整个房间恢复了她来之前的模样，她甚至把自己的痕迹都带走了。她要他遗忘，明明知道他做不到，她仍然这样努力。

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绝望地如同一个幽魂一样在每个房间，嗅着空气里她那淡雅的香气——那是唯一属于她而她无法从他生活中清除的，确定她再也不会回来，她甚至表明了那样的决心，再也不会让他找到她。

他记得，茶几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张□□，上面是公寓的钥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句道别的话，没有一点心情的痕迹，她哭过么，她不舍得么，她是怎么样离去的，她是否再回头看这里一眼，像他一样，在每个角落找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并为此痛苦？

他记得，心被撕裂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无法恨她，他记得，爱要很久很久才能淡忘……

而今收到了这封辗转寄来的信，他知道他从未忘记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或者，他还是错了一点，爱，即使过了很久很久，依然无法淡忘。

他从抽屉里找出很久未动过的香烟，走到阳台上，点燃，手指微微颤抖着，撕开了信封，展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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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晟：

你好！这八年多，你过得好么？

首先为我当年的不告而别道歉，那时候我实在找不到勇气向你告别，我知道当我面对你的困境和你的挽留，就会放弃为离开你所做的一切努力。而我不能放弃，我必须离开，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你有你的事业，家庭和美好的前途，这一切是你自己努力多年得来的，其中也包含了你母亲的期望和支持，但当时的事实不容争辩——如果执著于我们两个人的相守，你所拥有的种种，就将失去。我不能因为自己对爱情以及幸福安定的生活的贪求，让你做出这样的牺牲，这不公平。

我宁愿伤你的心，离开你。这世界上的事就是遵从着这样奇异的平衡，只有通过伤害你，才能把一切还给你，只有让你品尝失去的痛苦，才能成全另一种得到。权衡再三，我无可回避地放手，因为对手是命运，我输得毫无争议。

这么多年来，唯一安慰我的是，你必然已经做出了一番事业，像你自己曾经渴望过的，也像你母亲希冀过的。这是你命中注定的成功，它没有因为我的介入而失败。至于爱情，我也真心希望你在别人那里得到，是的，你一定会得到，因为你是那么体贴，温柔，又满富激情，必定能赢得你爱的人的心。我祈祷，我相信，你会过得幸福，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补偿，补偿我离开你时那种绝望的苦楚。

对我而言，我一生中最可怕和最美好的事，都发生在十九岁那一年。你看，奇异的平衡又出现了，因为我遭受了巨大的苦难，才会遇到你，感受到爱情那甘美的滋味，这大概是命运的安抚吧？这些年，无数次我问自己，如果不遭受那样的变故，只拥有平顺的人生，但是因此错过和你的相遇相爱，如果存在这样的可能，我是否愿意这样重新来过。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我愿意用一切甚至包括生命交换，让我在没有那样不堪的过去的时候遇到你，让我在纯洁无垢的时候遇到你，让我有足够的尊严和自信配得上你给的爱情，让我有公平的机会和你重新开始……但这样的交易，从来不存在。

我怨恨过命运，她把我带到你身边，却又注定让我离开，像给一个孩子她奢望的糖果，却在只来得及剥掉糖纸的时候就把它收回。但现在怨恨消失了，只剩下平静的心，能够微笑着面对珍藏的美好回忆，点滴的甜蜜，让没有你的日子也能继续。

那时候，我也曾想过留下，这样的念头甚至比离开的决心出现更多次，但每当想到那样将累你失去已经拥有的很多东西，每当想起即使我们长厢厮守，我也失去了和你平等对待这份感情的机会——爱情对你来说是一次冒险，却成了我唯一的机会；你对我永远是付出，我却要一辈子活在不堪回首的过去和深刻的歉疚中，我便不寒而栗。我多希望没有一开始就对你坦诚，那样可能我还有一线的机会，但在这种可能只是把那斩断一切的利剑悬在我们头顶罢了，我依旧不会让它发生。

那一晚，我在书房外听到你和你母亲谈取消与辛海蓝的婚约的事，我知道了你为我所做的那么多，我知道我已经证明了我不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之一，我仍然可以得到爱情的眷顾，别人的关怀，世间的温情。这，足够了，起码足够让我面对今后的人生。

因为现实的原因，我从你母亲给我的□□中提走了五千元，用这些钱做路费离开了那个城市，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除此之外，我从你那里带走的，就只有回忆和勇气，那五千元钱支撑了几个月的生活，直到我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而回忆和勇气支持我到今天，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宁静的日子。我想，我欠你的不仅是一个告别，还有感谢。

我曾经打算再也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这样的承诺我独自履行了八年多。但是一个多礼拜前的一个黄昏，当我下班走在街头的人潮中，忽然看到一个那么像你的背影，没有一点思量的余地，我已经追随他而去，那人在街头飞快穿梭，我跟在后面，追了很远很远……然后，我还是没有追到，让他消失在人海中，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十字路口时，仔细回味，才发现那背影甚至跟你的并不相似，我被心中的挫折和痛苦压垮，忍不住失声痛哭。

而当我痛快哭过一场，这么些年来的沉重好象随着泪水流尽，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几乎是空荡荡的。于是今天，我坐下来给你写信，我只想告诉你，我很好，我依旧想你，依旧爱你，但那不是我的痛苦包袱，它们都是我的幸福。

我知道，你会高兴听到这样的话，经过了八年多，当它们不再是谎言，我终于可以这样对你说。如果这算我最后一次做令你愉快的事，我希望自己也可以要求相应的回报，那就是，你也要幸福的生活，偶尔，如果你还会想起我，请在心里告诉我，你很快乐。不许撒谎。

因为，我听得到。

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