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如果你喜欢看八十年代中期一些制作简单的国产电影，你大概会认识我的母亲，卓然。

那时候的她只有二十岁，年轻，漂亮，前途无量。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大明星，但是，我父亲的出现，毁了她的梦想。

她并不常提起他，我只依稀知道，他是一名不起眼的美工，但是却有着天生蛊惑女人的魅力，我母亲和其他女人一样，稀里糊涂就坠入了他柔情的陷阱，等到她开始从爱情的幻梦中清醒，正视现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并且因此和曾经憧憬过的美好前途失之交臂。

我猜想，她并不因此恨我父亲，真正让她仇恨他这么多年的，是他的懦弱和不负责任，在发现我母亲怀孕后，他没有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担当，而是惊恐地退缩了。他喜欢用微薄的工资吃喝玩乐，却不能想象供养妻儿——那将成为他一生的枷锁，仅仅是想象，就已经让他汗流浃背。随着我的出生，和我母亲的抱怨日益加剧，他的这种恐惧越来越深。

于是，他选择了离开，连一个字条都没留下，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天，我刚满三个月。

士晟，听你说起你的童年的那一天，我就在想，我们的生命如此相似，我们都是带着不受欢迎的烙印出生，并注定被遗弃的。

我母亲彻底告别了她心爱的演艺生涯，开始在一些不入流的歌厅唱歌表演，以此维持她对酒精的偏好，和去勾引男人的行头。她一次又一次的嫁人，但她总是爱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他们迷恋她的肉体，却嫌恶她简单的头脑和放纵的生活方式，于是每桩仓促的婚姻都以一样狼狈的结局收尾。只是她从来看不明白其中的原由，却一味地恨我，嫌我是她的小油瓶，让她的男人纷纷离开她。这样的仇恨在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源源不断地被灌输进我的头脑，我自卑，我怯懦，我总觉得我欠她的。

在我升入中学那一年，母亲终于厌倦了在那种辗转鬼混的日子，而恰巧在她如此渴望安定的时机，我的继父，一个老实胆怯的中年人出现了。

他们结婚了，一年后，有了个儿子，我的同母异父弟弟，小柯。

起初，我母亲对这个新的家庭投入了很多的耐心和爱心，这几乎引起了我的嫉妒——因为我仍然是那个让她讨厌的女儿，甚至因为我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多的人夸赞我的美丽，更加引起了已经开始变老的她的不满。但是，她对家庭的热情很快消退了，当我看到她因为婴儿的哭泣或丈夫的无能而暴躁，再次出入那些声色场所，一天比一天晚归……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家不过是她游戏累了的一个歇脚点，一旦她恢复气力，她会毫不怜惜毫无眷恋地离开他们，这一次，甚至包括我。

我没有猜错。

那个下午，她像平常一样涂脂抹粉，像平常一样穿上不适合她年龄的暴露服装，像平常一样在黄昏时不顾丈夫的坏脸色和儿子的啼哭出门……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她是在学我亲生父亲，她知道这样做，只有被抛弃的那一方是傻瓜，承受所有痛苦。

我的继父真的当了傻瓜，他一边咒骂着母亲，一边笨拙地养育儿子。但那时的他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因为，他虽然从来不曾给我好脸色，但是他也从未因为母亲的行径而迁怒于我，他甚至一直支付我的各种生活费用，包括我升入大学的学费。我除了尽可能地帮他做家务，带弟弟外，只有拼命念书，我知道优异的成绩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我大概只是想让他明白，我有能力，在不久的将来就报答他，偿还他。

这个不久的将来对我来说，永远不会到来了。

我大学念的是文学专业，就在我即将升入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小柯被查出患有尿毒症。这个家一下子垮了，每一次他做透析前夕，费用问题都折磨着我和继父，变卖了几乎所有的东西，打工，卖血……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挽救他。

继父找遍了所有亲戚朋友，最后在无奈中甚至向地下钱庄借了很高数额的高利贷，终于筹措了一笔钱，打算给小柯实施换肾手术。

然而，手术失败了。

小柯死了。

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让继父失去了理智，他拿着那笔钱剩下的部分——那本来是打算为手术后的小柯康复而使用的，进了赌场。赌博的刺激让他暂时忘记了妻子出走带来的耻辱，和儿子死亡的伤痛，他日复一日流连在各种赌场，运气好的时候少，手气差的日子多，没过多久，就将所有的钱挥霍光了。但他没有因此止步，他在赌场外那些如狼似虎的高利贷者那里借来更多的钱，发疯一样地赌……

后来回想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在接到他电话后回家的那个下午，心里居然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截断我的经济支持，让我在课业之余不得不打工维持，这是一种多么单纯多么傻气的念头！

我打开门，空荡荡的家里，我首先看到的是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的脸上，有我也说不出的凶狠，后来，我看到垂头丧气的继父，坐在角落里，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匆忙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他不敢看我，这个认识让我的心莫名沉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一件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成了一只闯进罗网的麻雀，一只掉入了陷阱的小鹿，一只已经被猎人瞄准的兔子。

我反抗过，拼命反抗，又踢又打，我咬伤过他们，抓伤过他们……但我后来发现，所有的这些伤害对他们都微不足道，而它们为我换回的却是更可怕的经历。我也曾经认命，接受可怕的现实，但我无法真的屈服，屈辱和恐惧来临的时候，我依旧想要反抗，想要逃脱，即使结局注定失败，注定要让我经受更大的痛苦。

因为我逃跑几乎成功过一次，高利贷老板不想冒险失去自己的投资，他们把我交给真正的黑道，我被带到这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被指定给一个专门的男人看管，他成了我的专属狱卒和皮条客，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阿灿。

那是地狱一样的日子，可即使硫磺和火焰也没有那样令人绝望，我能数得清楚，整整七十五个日夜，整整七十五个日夜！

整整七十五个日夜，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