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1)
××××××××××××他的故事×××××××××××××××
爱和恨从来分不开,而当一个故事里充满太多的爱恨,那就是悲剧。
我父母那一辈之间的恩怨纠葛,就是这样一出悲剧,至于我,只不过是悲剧的后果之一,是它的延续,是其中还未曾谢幕的一部分。
我亲生母亲叫张婉芹,她的娘家——也就是我外公家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茶叶商,很有钱,但和我父亲沈好之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我父亲年轻时,白手起家,终于成了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地产商,声名财富,盛极一时。他年轻时娶过一个妻子,但那个女人忍受不了和他一起奋斗的艰辛,在他最艰难的日子离开了他,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伤疤。
这个伤疤,直到他在中年后遇到我母亲张婉芹,才神奇般愈合。那一年,她才20岁,对感情一无所知,就被势利的父母从小城市带到这里来相亲,和一个比自己大18岁的男人。
在我父亲眼中,她美丽,单纯,带着点小家碧玉的伤感,这一切,让他一见钟情。他给了那对激动得不知所措的父母一大笔钱,又在城里给他们买了套大房子,接着,经过一系列迅猛而高效率的追求,他俘获了女孩的芳心,让她成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
他这一次才真正享受了爱情,真正享受了用金钱给自己所爱的女人带来快乐的那种满足与自豪,大获全胜之际,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小妻子那幸福的眼中,那挥之不去的迷离。他更无法预料,这一点被他忽略的迷离,日后将在他心上留下另一道伤疤。
而且,这一次,再也无法愈合。
他们生活了一年之后,我母亲便对金钱带来的快感,和男人精心呵护的满足感厌倦了。22岁的她,真正开始成熟、长大,心里激荡起另一种无法言喻的渴求,而这是我那忙碌而实际的父亲难以满足的。
23岁,身为人妻的她,第一次恋爱,对象是父亲的私人秘书。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没人向我提起过,但我猜想他必然是个意志不坚定的男人,否则不会轻易就陷入了与上司的妻子的感情漩涡;同时,他也是个脆弱的男人,或者至少,他对我母亲的感情是脆弱的,否则,他不会在他们两个人一时冲动,离开这里后不久,就不告而别,抛弃了我的母亲。
还有我。
我母亲在决定离开我父亲,和心爱的人私奔之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向爱人隐瞒了我的存在,怕会给他那本来就游移不定的勇气增加更多的压力,但是,当他们到了国外,她的妊娠反应开始加剧,那男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在一个清晨,留下一封信以后,离开了我的母亲,从此不曾和她见面。
我母亲在以后的几年,常常一边打我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背诵那封信的内容,因此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那男人所说的话,他要她的原谅,要她回到自己丈夫身边,要她忘掉他。温存的言辞中,处处透着虚伪和懦弱,还有真切沉重的道德枷锁。
我父亲找到了我们,他知道了我的存在,却并不惊喜,妻子的背叛已经伤他太深,让他恨极了她,包括我。但他告诉母亲,他并不打算离婚,他要留她在身边,控制她,折磨她,报复她……或者只是,他还是想留住她。
但母亲拒绝了,她不恨那个抛弃她的男人,依旧爱他,相信他有一天会克服内心的恐惧,带着当初的承诺回来。母亲甚至不看父亲,当他不存在一般,不在乎他原谅与否,不在乎他乐意继续提供的物质享受,只是一味要等心上人回头。
父亲被伤害到了自尊,妻子的冷漠,比她的背叛更加让他抓狂。
他们离婚了。
父亲不要我,刚刚出生的我也能让他时刻想起我母亲;母亲也不愿意要我,在她看来,我成了当初她被抛弃的罪魁祸首,也成了她为爱情坚贞守候中的一个污点。但她毕竟是母亲,母性战胜了她的疯狂,她留下了我。
不止一次地,她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出生呢?
父亲离开后,母亲带着我留在国外,起初她还做些工作,但当臆想越来越频繁出现在她的脑海,当偏执的情绪逐渐控制了她,她开始留在家里,做一些奇怪甚至事情。
我母亲疯了。
那一年,我8岁,写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寄给父亲,求他帮助。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一张□□,以后,每个月那里都固定打来一笔钱,足够我和母亲生活。
那时候我对国内的市场商场一无所知,父亲在经受了家庭变故后消沉了太多,对工作的热诚和对事业的执着都消失了,在一次房地产崩盘后,他的产业轰然崩塌。为了拯救自己的公司,他娶了传媒产业的著名女强人——李润寒,也就是我现在的母亲,那个现在被我称作“妈妈”的女人。然而,我父亲没有能利用李润寒的财力和人脉重振旗鼓,他的内心已经被摧毁,再也无法重建,他只是把手中的烂摊子丢给了她,任由她处置,自己整天猫在家里,沉湎在自己的痛苦和回忆之中。
李润寒当年也只有三十多岁,离过一次婚,带着儿子李塬嫁给了我父亲。她爱我父亲,不知道是这个男人昔日的干练吸引了她,还是如今的颓废打动了她,总之,她爱我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的求助信是寄到了她手里,也是她汇钱接济我们娘俩。
我母亲疯了以后,我整日像生活在地狱里。外人看来,她不过是一个迅速老去的孤独的女人,只有我知道,她被内心的癫狂吞噬时是多么可怕。她虐待自己,更多的时候,她虐待我,因为在她错乱的意识中,我时而是那个绝情男人的替身,时而是失控的她自己,更多时候,我只是一个抽象的敌人,是那个摧毁她幸福的可怕的人。
于是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承受了她难以想像的折磨。
经受了所有成人也难以想像的疼痛、恐惧、饥饿和绝望,可我依然无法恨她,我甚至连向精神病院举报她的勇气都没有,我在世界上只有她,离开她,我将被陌生的家庭监管,那我将连她清醒时,搂着我哭泣的片刻温暖也失去。
我忍受了五年,她的病越来越重,几次将我们一起带到死亡的边缘,幸而我已经是十三岁的男孩,而她的逐渐衰弱的身体已经很难和我对抗,我才侥幸活过来,也救下了她。
只是谁也不能低估一个必死的女人的决心。
那一天,她在午后打开煤气,而我,被她关在衣橱里一整天,已经昏昏睡去。她坐在妆台前,打扮出自己最美的样子,时笑时哭,打算带我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命中注定,我不该死。
就在煤气逐渐弥漫房间,催人昏沉的时候,一个突然造访的客人,透过门缝传出的可疑气味判断出里面出现的异常情况,报了警。警察到时,我们母子二人都已经陷入昏迷,但因为抢救及时,母亲和我先后于当晚在医院醒来。她毫无忏悔,反而对着医护人员歇斯底里哀叫。
这一切,都被那位突然造访的客人——李润寒看在眼里。她本来只是因为爱父亲,而对他爱的人怀有一份好奇,所以借出国签订合同的机会,打听我们的住址,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让父亲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和仇恨中,却没有想到,碰到这样惊险的一幕。
那晚,她离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我病床边默默站立了片刻。
五天后,当我扶着虚弱的妈妈走出医院,她站在医院门口,替我们母子办好了一切手续,只等我们同意,和她一起回国。
母亲神智颠倒,十三岁的我决定赌一把——两周后,我和母亲来到了这个城市。
李润寒以她一贯利落果断的风格,为我和母亲分头做好了安排:我在一所私立学校开始插班念书,平时吃住都和她以及父亲在一起,而母亲被送进了一家设施良好的特种疗养院。
对于初次见面的父亲,我没有太多感觉,也许是因为讨厌我这双酷似母亲的眼睛,太容易让他想起那种种难堪的往事吧,他并不怎么搭理我,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基本行同陌路,而且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几年前他去世。
而李润寒对我却格外关切,大概为了弥补我经历中缺失的那部分母爱,她对我的热络和认真,甚至超过了对她亲生的李塬。我本来还在为结束了那种没有安全感的生活而庆幸,却不曾想,她给我的远远超过了这些,无论是物质条件还是情感,我忽然从一个几乎沦落街头的没有人疼爱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被宠爱着的富家公子。
一切起初像做梦,而梦做久了,就成了真实。
我渐渐习惯了这一切,十年前,我母亲最终还是在疗养院自杀了,我去接她的遗体时,并不特别悲伤,只为她欣慰,感觉到了解脱。有个别的时候,我甚至还感觉到她的存在,也许在我心里悄悄存在的那个有些乖戾有些孤僻,也有些喜怒无常的身影,就是她留下来在陪我吧。
在她去世的那天晚上,李润寒对我说:
“你能叫我‘妈’么?”
我同意了,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更多的是诚心实意的感激。虽然为了避开李塬的猜忌,我一直没有接受她的邀约,去她自己的亿展公司发展,但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报答她的,毕竟,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这样坐在舒适的房间里,抱着你,平心静气述说这一切。